“小丑醫(yī)生”的“追光歲月”

李傳云

因患癌癥，同“小丑醫(yī)生”結緣

今年32歲的宋龍超是成都人。2008 年考入四川師范學院，就讀傳媒編導專業(yè)。然而入學不久，母親就查出了白血病。他放棄了自己的電影夢想，決定轉入醫(yī)護專業(yè)，想通過自己的知識更好地照顧媽媽，并為更多的患者減輕痛苦。

宋龍超在同校的醫(yī)學護理專業(yè)，進行了兩年學習和一年實習。2011年他即將畢業(yè)時，本該如愿步入社會，從事醫(yī)療工作，但恰逢此時，母親卻沒能逃脫癌癥的魔掌，痛苦離世。宋龍超遭受了沉重的打擊，覺得自己失去了做醫(yī)護人員的動力。

他不想接觸病人，也不想留在醫(yī)院工作。那段日子里，宋龍超想了很多，最終得以從傷痛中慢慢恢復。他知道不應該因為媽媽的離去，就放棄所學專業(yè)，況且當年學醫(yī)的初衷，就是去幫助更多像媽媽一樣的病人。

畢業(yè)后，在家人的支持下，宋龍超進入了四川省人民醫(yī)院，成了一名護士。小伙子勤奮好學，工作兢兢業(yè)業(yè)，深受患者和同事的喜愛。看起來一切都充滿美好，然而天有不測風云，2015年，宋龍超竟被查出患有甲狀腺癌，這無異于是晴天霹靂。

作為一名經歷過生死的醫(yī)務人員，起初他以為自己能坦然面對，但是當真正穿上病人服躺在手術臺上的時候，大腦卻一片空白，看著周圍熟悉的環(huán)境，竟然有些害怕了。手術后，宋龍超聽著心電監(jiān)護嘀嘀的聲音，被前所未有的無助和孤獨感籠罩著。

術后第三天，同事和朋友來看宋龍超，當時他身上還插著引流管。3個人突然就闖進來了，他們穿得特別夸張，還有一個戴個紅鼻子，進來了也不打招呼，就在他面前擺各種各樣搞笑的動作，自顧自的玩，完全不理他。他們幽默滑稽的動作，讓宋龍超不禁破涕為笑。他被逗樂了，病房里其他人也樂了。就在那一刻，滿滿的幸福和快樂早已超越了一切，他體會到了，快樂真的可以減輕病人的痛苦。

經交談宋龍超才知道，其實這并不是同事們的奇思妙想，“小丑醫(yī)生”最早誕生于1986年紐約的一所醫(yī)院。由傳奇醫(yī)生帕奇·亞當斯提出。他曾是抑郁癥患者，在四處求醫(yī)的過程中，意識到醫(yī)生有一個很大的問題——過于關注疾病本身，而忽略了疾病背后的人。

亞當斯通過大量的實驗證明，幽默的力量確實能夠帶來一定的醫(yī)療效果，它能促使大腦分泌更多的內啡肽，從而減輕病人的痛苦，生成更多的白細胞提高免疫力。概括來說，它能幫助病人加快痊愈。所以，他按照自己的人文醫(yī)療理念，創(chuàng)建了“小丑醫(yī)療”模式，故事還被拍成了電影《心靈點滴》。

此后，“小丑醫(yī)療”被迅速推廣到其他國家。在意大利、以色列等很多國家，小丑醫(yī)生作為醫(yī)學領域的一種替代療法，已經被廣泛應用。如今，全球已有超過1萬名“小丑醫(yī)生”，他們游走在各個有需要的地方，用他們獨有的方式給病痛中的人們帶去歡樂與溫暖。但在中國，這還是一個較為陌生的概念。

有趣的是，也就在這一年，四川省人民醫(yī)院小兒外科主任劉文英，在國外研修期間，第一次看到“小丑醫(yī)療”就決定將其帶回國內。并牽頭省內多家醫(yī)院，成立了一支“小丑醫(yī)生志愿服務隊”。宋龍超后來才知道，這是一個由以色列引入進來的公益項目，主要幫助縮短醫(yī)生和患者之間的距離，減輕患者在治療中的痛苦。

2017年，宋龍超從癌癥中恢復后，立馬加入了這個小丑醫(yī)生隊伍中。

把治療當游戲挑戰(zhàn)，小患者露出笑容

他第一次接觸的是一個5歲的小男孩，因患急性闌尾炎，疼痛難忍。孩子來的時候已經很晚了，檢查發(fā)現(xiàn)他的闌尾已經化膿，隨時都有穿孔的可能性。對于兒童來說，闌尾一旦穿孔，感染全腹膜炎，接著就是面臨死亡了。醫(yī)生們緊急準備手術，可是就在準備推孩子進手術室時，小家伙卻鬧起了脾氣，不讓輸液，不讓抽血，堅決不進手術間。甚至在地上各種撒潑打滾、拳打腳踢。醫(yī)務人員一接近他，小家伙就撕心裂肺地哭，哭聲把整個病房的孩子全都吵醒了。

跟家長溝通后，宋龍超他們根據小男孩的喜好，制定了一個方案，大家扮成太空人，成功吸引了小家伙的注意力。宋龍超告訴他，只有他配合醫(yī)生叔叔的治療，才能跟他們一起進入外太空去玩耍，那將是一個綠色的外太空（手術室中醫(yī)護人員的衣服以綠色為主）。宋龍超還逗小家伙說，等他睡醒之后，就能順利從外太空返航，到時候，大家會親自接他返回地球。孩子的世界是單純的，他相信了，最終順利完成了手術。在孩子麻醉蘇醒時，宋龍超和同事又一起接他回到了病房。出院的時候，小家伙抱著玩具和宋龍超拉鉤說：“小丑哥哥，你一定要來看我啊！”

當小丑醫(yī)生的互動方式，作為一種思路融入到日常工作時，它有時是可以不需要任何刻意的裝扮和道具的。有一次，宋龍超在小兒外科遇到一個4歲多的小男孩，作為新入院的病人，他面臨著包括抽血在內的各項體征檢查。可是小家伙卻抗拒抽血，醫(yī)生給他講故事、放兒歌都不頂用。爸爸也變著法子哄他：“聽話給你買賽車，要不要？”孩子卻說：“不要！”

宋龍超了解到，這孩子對飛機模型感興趣，當時他手里沒有，只有聽診器、輸液器、空針和壓脈帶。宋龍超急中生智，就把兩個全新的塑料空針的活塞抽出，芯桿一拔，兩個一交叉，粘上橡皮泥，最后壓脈帶捆綁加固，立馬就變成了一架“武裝直升機”。

眼見著周邊小道具變成了自己喜愛的飛機，小家伙立馬就來了精神。宋龍超做了兩架，和他一人手持一架進行飛行比賽。結果小家伙輸了比賽，作為賽前約定的條件，他同意接受抽血打針。這樣一來，壓脈帶從“戰(zhàn)斗直升機”上取下，重新又綁上了男孩的手臂。小男子漢說話算話，眼淚汪汪地完成了抽血。連孩子的爸爸都被逗樂了，對這個“小丑醫(yī)生”敬佩不已。

宋龍超說，在國外，“小丑醫(yī)生”作為一種被認可的輔助醫(yī)療手段，是個非常嚴肅的全職職業(yè)。而在國內，大多是醫(yī)生、護士和接受過專業(yè)培訓的志愿者，利用業(yè)余時間來參加活動。如果日常工作中穿著夸張，病人會不理解。最初，他們把西方小丑的形象照搬到病房。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小朋友感到害怕，老年病患覺得稀奇古怪。

后來這樣的小丑形象被孫悟空、熊大、熊二等中國化的卡通玩偶服取代。如今，他們提倡所有的小丑醫(yī)生不戴面具、不化濃妝，但會穿上略微夸張的、能吸引注意力的服飾，把“紅鼻頭”作為最常用的道具。

當然，志愿者們也遇到過很多問題。比如起初的新鮮感消失之后，社會上的質疑聲越來越多，甚至覺得“小丑醫(yī)生”是在嘩眾取寵。就連很多同行，一開始并不贊同他們的治療方案。有人說，醫(yī)務人員太忙了，即便使用最簡單的治療方式都忙不過來，哪還有更多的時間和精力，來變成小丑醫(yī)生進行治療呢？

外界的誤解，同行的不支持，讓越來越多的志愿者不愿再堅持下去，他們紛紛離開，宋龍超也曾經猶豫、迷茫過，不知何去何從。然而就在這時，一個電話卻讓他立馬又來了精神。

病房的醫(yī)生告訴宋龍超，有一個小朋友想要見小丑哥哥，就是那個他扮成太空人哄進手術室的小男孩。當孩子站在他面前，再次露出開心的笑容時，宋龍超知道他仍然相信他們編制的太空童話故事。看到這個被治愈的小患者的微笑，宋龍超感受到了小丑醫(yī)生的價值。他決定堅持下去，把這件事情做好。“哪怕只能讓一個病人快樂，哪怕只能減輕一個病人的痛苦，也是值得的。”

后來，院領導考慮到護理崗位太累，對宋龍超的身體恢復可能造成負擔，決定讓他在兒童病房擔任全職“小丑醫(yī)生”。他的主要工作是穿著小丑的衣服，在兒科白血病病房為身患血癌的小朋友們表演節(jié)目，為治療期的他們帶去歡樂，讓孩子們從精神和心理上減輕治療的痛苦。

但這樣的工作量，對于身體恢復期的宋龍超來說，依然不算輕松。生病期間，他經歷了很多生活上的不便，控制癌細胞的藥物對心臟也有一些副作用，時常會不舒服、冒虛汗。盡管承受著身體的病痛和患癌的心理壓力，但每次在孩子們面前，他都保持著樂觀積極的樣子，努力傳遞歡樂。

因為對抗過癌癥，宋龍超和更多的病人接觸后更加明白，對患兒不僅要醫(yī)病還要醫(yī)心，幫他們做好心理護理很重要。

為萬名病人帶去歡樂，被拍成電影

也許正是有著護士和患者雙重角色的經歷，宋龍超更能理解病人的心理。他說：“如果你在病床上躺著，或在病房輸液時，卻沒有人來陪伴，那種孤獨感是極具殺傷力的。這時候就需要‘小丑醫(yī)生，來逗你笑，讓你不自覺地笑出來。讓病人在心理上產生愉悅，從而減輕病患帶來的痛苦。”

其實“小丑”只作為一個道具或一種途徑，宋龍超他們跟病患更多是通過眼神來交流，觀察對方的情緒變化，獲得反饋，并且輔助治療。針對不同病患，例如隔離病患和終末期患者，他們都有不同的表演方式，通常強調以2到3人為組，在不干擾病人的前提下進入病房。

隨著“小丑醫(yī)療”在兒科病房的成功，后來他們又把這種模式延伸到其他科室，服務對象也從小朋友變成了成年人。

有一位67歲的胰腺癌晚期病人，由于癌細胞擴散，生存期不到一年，家屬已經放棄手術了，希望老人可以安詳離世。在這種情況下，病房里是很壓抑的。老人自己清楚時日無多，就不愛說話。子女們也只能默默地在旁邊陪著。

在征得家屬的同意后，宋龍超和另外幾名小丑醫(yī)生穿著鮮艷的衣服，戴著奇怪的紅鼻子走進病房。看到他們來慰問自己，老太太的眼睛一下子就有光了，她還特別不好意思地坐起身來，到處找梳子，嘴里念叨著：“我這個樣子怎么好見人呀！” 宋龍超和患者熱情聊天，還把一支尤克里頂在自己的鼻子上轉圈，老太太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后來，在她彌留之際，醫(yī)生們又打扮成小丑模樣，到了她的病房，怕驚擾到老太太，靜靜地給她折了蝴蝶與花，掛在她能看到的輸液架上。那個時候，老太太已經不太說話。但她一睜眼就看到那鮮艷的花兒，眼眶就濕潤了。

“小丑醫(yī)生”，并不是富有愛心就能勝任的。他們需要儲備的知識很多，既包括像護理學、心理學、物理治療、醫(yī)學史等醫(yī)學知識，還需要具備許多技能，比如學習戲劇表演，以及繪畫、樂器等。

“小丑醫(yī)生”主要在兒科病房，每個月有一次例行活動，節(jié)假日也有活動安排。每到這時，宋龍超和同事們先后來到各個病房，為孩子們派發(fā)禮物，并邀請一些可以自由活動的孩子，到中庭參加游戲。小朋友們都很興奮，新奇地看著桌子上的氣球，摸著那些禮物，睜著水汪汪的大眼睛，十分期待。給醫(yī)生叔叔阿姨畫像，你說我猜……宋龍超既是主持人又是裁判，忙前忙后，但非常高興。

幾年前，宋龍超出演過紀錄片《生活萬歲》，這也讓越來越多的人知道了“小丑醫(yī)生”。2021年8月的一天，他和同伴去病房慰問孩子們，一位老干部說，忘記了你的名字，但我知道你就是電影里的那個“小丑醫(yī)生”。這讓宋龍超感到很滿足。

成為小丑醫(yī)生5年來，每次走進病房前，宋龍超都會先在門口深呼吸，給自己能量。然后通過愛與幽默的力量，幫助患者克服焦慮和挫折。

如今，志愿團隊對小丑醫(yī)生的培訓是全方面的。宋龍超說：“醫(yī)療知識是基礎條件，否則很容易引發(fā)醫(yī)療事故。例如與白血病患兒溝通時，需要小丑醫(yī)生熟悉基本的隔離和防護措施，才能避免患者二度感染；其次，還要懂一些心理學知識、道具使用以及表演技巧，在和患者溝通的時候充分發(fā)揮出來。這樣不僅可以幫助拉近醫(yī)生和患者之間的距離，也會減輕患者在治療中的痛苦。”

這幾年，宋龍超為萬名病人帶去歡樂，自己也變得比過去開朗多了。雖然他因身患癌癥曾經沮喪難過，但是積極擁抱新生命的態(tài)度使他繼續(xù)前行，如今他還有了結婚成家的計劃。

2022年，宋龍超已成為四川省小丑醫(yī)生公益慈善促進會項目的負責人。這份賦予他人生最大價值的職業(yè)，他希望能一直堅持下去。

平時，宋龍超喜歡參加一些其他的公益活動，用有限的精力幫助別人。對于他來說，逗笑別人的時候也會感染自己，幫助別人的時候，總會讓自己覺得很有力量、有成就感。就像紀錄片《生活萬歲》所倡導的那樣，拼命地追逐生命中的那束光，并且尋著那束光重新?lián)肀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