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凡
內容摘要:曹植詩歌中有一組數量和質量都比較突出的贈答詩,其中詩人的自我形象非常鮮明,呈現了人生不同階段的生存狀態和思想境界。抒發真情是曹植贈答詩中的典型特征,且展示出贈答的主要功能是勸勉安慰失意之友人。伴隨著勸勉者的形象往往能看到曹植積極的用世之心,他借贈答之意提出自己對社會、民生及政治的重要看法。最后,由于曹植個人際遇的發展,在《贈白馬王彪》一詩中集中體現了他在理想與現實之間矛盾的掙扎者形象。曹植贈答詩在自我書寫的過程中展現了自我形象和內在精神,也為后代文人提供了可參考的范式。
關鍵詞:曹植 贈答詩 自我形象
贈答詩是詩歌中十分特殊的種類,它不僅是文人往來交流情意的重要憑借,也能反映某一時期的社會生活環境。建安時期,以詩贈答是一種在文人中盛行的交流活動,建安諸子把贈答詩作為表達主觀情感和理想志向的重要契機,對贈答詩的創作保持熱切關注。以三曹父子為中心的鄴下文人集團聯系密切,開啟了以贈答進行自我書寫的形式,在此時期的贈答詩中,文人表現出強烈的自我期許,所刻畫的自我形象也往往具有時代特點。
曹植的贈答詩在建安時期同類詩歌中非常具有代表性。蕭統在《昭明文選》中選錄了從曹魏至南朝梁共20位文人的贈答之作,其中曹魏時期的詩人僅有四位詩作入選,計13首,而曹植的贈答詩就占了6首,可見其對曹植贈答詩的青睞及重視。《文選》收錄的曹植贈答詩有《贈徐干》《贈丁儀》《贈王粲》《贈丁儀王粲》《贈丁翼》《贈白馬王彪》,另《送應氏二首》《離友二首》也符合贈答特點,同樣被納入曹植贈答詩。其中除《贈白馬王彪》創作于黃初時期,其余皆是在建安時期寫成的。本文將以曹植贈答詩為基礎,分析其中展現出的曹植自我形象。
一.抒寫真情的勸勉者
羅宗強先生在《魏晉南北朝文學思想史》中說:“抒情之傾向,成了建安文學最引人注目的特征,也成了建安文學的靈魂。”抒情也是建安贈答詩中重要的特性,生活在動蕩與紛亂中的建安詩人,在贈答詩中進一步挖掘了自我,展現的是真實而自然的內心獨白。
曹植贈答詩也忠實地遵循了建安詩歌自寫性情的原則。真情是曹植贈答詩中一以貫之的特征,其贈答詩清晰地表達了與鄴下文人平等而友好的交流和勸勉。當時鄴下文人集團的形成離不開曹操的締造之功和曹丕的大力扶植,但二人卻少有與文人互敞心扉的贈答之作,原因大概在于作為統治階級,他們認為文人集團的存在是政治功能大于文學功能的。相比而言,曹植與鄴下文人的交往在情感上會更加純粹真摯。曹植是一位慷慨瀟灑、善良重義的性情中人,即使自己是身處高位的貴公子,他卻并未因自己的身份輕視慢待身邊一眾文友,而是與之平等交往,故而在曹植贈答詩中多表達的是對朋友真切的關懷、同情和勸勉。如《贈王粲》一詩:
端坐苦愁思,攬衣起西游。樹木發春華,清池激長流。中有孤鴛鴦,哀鳴求匹儔。我愿執此鳥,惜哉無輕舟。欲歸忘故道,顧望但懷愁。悲風鳴我側,羲和逝不留。重陰潤萬物,何懼澤不周?誰令君多念,自使懷百憂。
王粲出身于名門望族,依附劉表十多年但未得重用,入魏后歸曹操也未能身居要職,可謂是懷才不遇,曹植便寫下此詩開導王粲。值得一提的是,王粲比曹植年長十五歲,但此時年輕的曹植已然能體會到王粲當時的孤獨心境和人生困境,他強烈的個體意識和生命意識正在悄悄萌發。最后四句以比喻手法道出其父曹操圣明賢能,定會給有才之人機會,“誰令君多念,自使懷百憂。”雖用的是責備語氣,但更顯曹植真切的關懷與安慰。曹植《贈徐干》一詩也可見他對有才之人一時不受重用的同情與惋惜,他熱情勸慰徐干努力修養品德,不要喪失斗志,以“良田無晚歲,膏澤多豐年”作比說明才高之人定會展現光彩。
在這種勸勉之中,曹植也寄托了對友人的期望和所推崇的品德,這種勸勉是包含了一種個人認同感的。《贈丁翼》一詩中,曹植寫到:“我豈狎異人,朋友與我俱。大國多良材,譬海出明珠。君子義休偫,小人德無儲。積善有馀慶,榮枯立可須。滔蕩固大節,時俗多所拘。君子通大道,無愿為世儒。”此處曹植的情感色彩非常強烈,“君子”和“小人”褒貶分明,以此勸勉丁翼成為一位通大道、不為世俗所拘的大國良才,可以看出曹植內心真正認同的君子是要修德行、承大任,待時而用于世,故贈此詩與丁翼共勉。
綜觀曹植在建安時期的贈答詩,大多包含了對友人的勸慰與勉勵,同時他也真實地抒發了個人的主觀情感,所以說抒寫真情是曹植贈答詩中自我形象的主要體現。
二.奮發揚厲的用世者
在曹植身上,有著傳統儒家文化精神的浸潤,特別是儒家積極進取的基本特征讓他身體力行,擔負起“戮力上國,流惠下民,建永世之業,留金石之功”的社會責任。他選擇了積極用世這條道路,渴望在積極參與社會、政治活動中實現個人價值。所以建功立業、垂聲留名可以說是曹植的人生理想,是最重要的精神支撐點,這也近乎是他人生的全部意義所在。無論是“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的游俠,還是“撫劍而雷音,猛氣縱橫浮”的壯士,抑或是“佳人慕高義,求賢良獨難”的美女,都是曹植積極用世的化身。
而在曹植贈答詩中,這種用世之心雖未直截了當地表現出來,但依然能看出曹植想傳達的理想抱負,以及以此凸顯出的自我存在和價值。
上文提及曹植在贈答詩中流露出對友人難以施展才華和抱負的同情,但這又何嘗不是曹植本人的處境呢?故而曹植贈答詩的特殊意義之一在于強化個人對社會和政治的積極考量。曹植在《贈丁儀》一詩中寫出自己拯世濟民的想法:“朝云不歸山,霖雨成川澤。黍稷委疇隴,農夫安所獲。”久雨成災,百姓的辛勞化為烏有,曹植對此表達了深切的關心和同情,接著“在貴多忘賤,為恩誰能博?狐白足御冬,焉念無衣客。”兩句直接道出身處上位者不明白民生疾苦的殘酷現實,而同是上位者,曹植卻能理解貧民百姓生活的艱難,可見用世之心給予了他巨大的支持。再看《送應氏》一詩:
(其一)步登北邙阪,遙望洛陽山。洛陽何寂寞,宮室盡燒焚。垣墻皆頓擗,荊棘上參天。不見舊耆老,但睹新少年。側足無行徑,荒疇不復田。游子久不歸,不識陌與阡。中野何蕭條,千里無人煙。念我平常居,氣結不能言。
其一寫詩人在北邙山上登高遠眺,遙望故都洛陽,可昔日繁華的都城,如今卻是滿目荒涼。時移物轉,連年戰亂,曾經城中的老人早已不見,游子歸來也再不識當年小路,詩人悲從中來,“念我平常居,氣結不能言”一句可見詩人沉重郁塞的心情。全詩在以哀傷悲痛之情真實記錄洛陽城經董卓之亂后的落敗景象外,深刻寄托了詩人對戰亂和民生的擔憂,詩人不是在面對歷史陳跡空發感慨,而是在看透現實后直抒憤慨悲憫,這也進一步激發了曹植的用世之心,此間曹植憂國憂民、不忘民生疾苦的情懷展露無遺。《送應氏》其二則重在書寫與應氏兄弟的不舍離別之情,在天下蒼生飽受離亂之苦的大背景之下,曹植寫與朋友的惜別更顯其真情本性,最后一句“愿為比翼鳥,施翮起高翔。”則是以奮發高昂的語氣道出與友人一同實現理想的美好愿望。
值得注意的是,曹植積極的用世形象落到現實中皆是以無能為力作結。雖然懷抱著遠大的志向,但由于自己的身份和處境,他無法動用自己的力量去幫助這些和他志同道合的友人,所以只能用贈答詩的方式表達自己的心意。
三.現實與理想的掙扎者
上述這種渴望建功立業的自我形象在曹植贈答詩中往往交織著與現實的諸多矛盾。曹植的人生以建安二十五年(公元220年)曹操病逝、曹丕登基為界,前期曹植是意氣風發的貴公子,后期則轉入困頓痛苦。在其贈答詩中也能窺見這種轉變,他在重大轉折之下心境發生了變化,深陷于現實與理想的巨大矛盾中,無法自釋。
從建安二十一年開始,曹植身邊好友和親信或因病去世、或在時局動蕩之際遭牽連被殺,而曹植本人也被不斷打壓,遠離了權力中心,他已經不再也不能是從前那個瀟灑奮發的貴公子。在遭逢任城王曹彰死別、白馬王曹彪生離的巨大痛苦之下,曹植更是一抒積累已久的悲憤作《贈白馬王彪》一詩。詩序曰:“黃初四年五月,白馬王、任城王與余俱朝京師,會節氣。到洛陽,任城王薨。至七月與白馬王還國。后有司以二王歸藩,道路宜異宿止。意毒恨之。蓋以大別在數日,是用自剖,與王辭焉。憤而成篇。”曹植交代了事情的始末,此生離死別、人生受阻之恨讓他以“自剖”一詞直抒胸臆,將所見所感傾瀉而出,“憤而成篇”的強烈感受呼之欲出。
詩歌前二章寫旅途困頓,詩人想要度過河川卻苦于沒有橋梁,只得乘舟越過洶涌的浪濤,同時還要穿越山谷和密林,加之天氣惡劣,雨水泛濫,道路泥濘,更是步履維艱。離開洛陽之路不僅自然環境艱辛,詩人的內心也同樣飽受折磨,極力渲染行路之難使得艱險的歸路與郁結難解的人生際遇相互映照。第三章便由此轉入對當權者橫加阻攔的無限憤怨,以“鴟梟鳴衡軛,豺狼當路衢。蒼蠅間白黑,讒巧令親疏。”怒斥政局上的小人,但曹植卻無法反抗,他仍然留戀京城,也擔憂自己未來的政治命運,足可見他內心情感的復雜。第四章詩人又用“寒蟬”“歸鳥”“孤獸”等凄涼的意象加深了無奈又凄苦的心境,到第五章這種情感到達一個高潮,試看詩歌第五章:
太息將何為,天命與我違。奈何念同生,一往形不歸。孤魂翔故域,靈柩寄京師。存者忽復過,亡歿身自衰。人生處一世,去若朝露晞。年在桑榆間,影響不能追。自顧非金石,咄唶令心悲。
天命總與曹植的心意相背離,但他卻無力改變。曹彰已逝,而存者也將在倏忽間度過一生,曹植認識到人生朝露、世道艱難的殘酷現實,“自顧非金石,咄唶令心悲。”一句似乎預示著他即將受到當權勢力的打擊,難掩心痛和悲憤。在第六章中,他故作豪邁,以“丈夫志四海,萬里猶比鄰。”勉勵安慰曹彪,但這樣的話連他自己也無法說服,最終又落到難忍分離的酸楚。末章,曹植終于做出了抗爭之舉,即懷疑天命、不信神仙,這是他在人生低點對現實最大的反抗,但他還是不能逆轉自己的悲慘境遇,終以“收淚即長路,援筆從此辭”悲慟作結。
在《贈白馬王彪》這首贈答詩中,曹植的自我形象被不斷放大。梅家玲認為此詩開拓了贈答詩的書寫內容,開辟出“無物不可寫、無情不可抒、無事不可述的新體貌”,確實此詩融入了曹植各種典型的情感表現,相比上述勸勉、用世的形象而言,此時曹植的自我形象包含了更復雜的情感因素,如親人難再相聚、生活迫害不斷、政治前途無望、生命幻滅無常等等,一系列事件將曹植卷入漩渦,在理想與現實的矛盾中碰撞、沖擊,他想尋求解脫卻無力掙扎,這是作為詩人的曹植最大的悲哀。
四.曹植贈答詩中自我形象的價值和意義
曹植贈答詩中的自我形象雖不能完全代表曹植本人,但其中曹植的主觀情感強烈,包含了個人的情感志趣、理想抱負以及思想性格,是曹植詩歌中自我形象的重要組成部分,以此可窺探曹植真實的內心世界,以及他試圖建立起的能安放個人理想和失意自我的思想體系。
首先,曹植贈答詩中的自我形象從單純書寫與友人的情意走向更廣闊的人生和不斷變化著的社會現實,這也為贈答提供了具體的背景,賦予友情以特殊的社會意義。《贈丁儀》即是如此,丁儀是曹植的朋友也是他的謀士,在曹丕與曹植的立嫡之爭中,丁儀與曹植交好,故極力扶持曹植,但也因此與曹丕結仇,曹丕即位后,丁儀則面臨著十分困難的處境。此詩就創作于這個時候,而后丁儀被曹丕治罪,終不免殺。詩歌分為兩部分,后半部分主要抒發曹植對丁儀的理解以及深切的寬慰,是贈答目的之所在,而前半部分未曾談及兩人之間的聯系,而是結合氣候無常、久雨成災以及民生疾苦來表達政治環境的風云變幻正如自然氣候一樣,難以捉摸,并且以“在貴多忘賤”透露出對在上位者不能廣施博恩的不滿。前后兩部分看似不相關,其實對贈詩對象來說是有具體針對性的,曹植將二人之間的關系與政治現實聯系起來,使得此贈答詩具備強烈的情感傾向和現實意義,這種形式的勸慰對于正處于政治困境中的丁儀來說是比較合適的。由此來看,曹植在贈答詩中的自我形象展現已不僅僅是個人的狹隘空間,更是宏大的社會空間。
其次,曹植將體物和緣情有機結合,使得情景交融逐漸成為魏晉贈答詩的基本模式之一,這是曹植贈答詩在表達自我形象的過程中所作出的特殊貢獻。曹植的贈答詩在表達勸勉、書寫個人命運時,特別強調情感與景物的有效融合,以此來豐富詩歌中自我形象的呈現。統觀曹植贈答詩,景物和環境描寫多有出現,其目的是將內心世界和個體主觀情感展示于人前,故而在曹植贈答詩中對景物并沒有細致的描摹,而是把經由主觀情思熏染的景物情態大致勾畫出來。《離友》二首曹植寫自己與夏侯威真摯的友誼以及依依作別、難再相聚的悲傷,其中“涼風肅兮白露滋,木感氣兮條葉辭。臨淥水兮登崇基,折秋華兮采靈芝。”把涼風、白露、淥水、秋華、靈芝等悲情的景物融入詩境,從而突顯詩人面對離別的孤獨落寞和面對個人命運的蒼白無力感。從外在環境和景物的描寫中就能體會到詩人內在的心理活動和情感體驗,這種以景入情的方式,在上文《送應氏》二首、《贈白馬王彪》等贈答詩的分析中也可見一斑。
最后,值得注意的是曹植《贈白馬王彪》一詩的典范性意義,它以慷慨沉郁、淋漓悲壯的風貌突破了從前贈答詩情感單一、內容單薄的體式,也使得曹植的自我形象不再停留于贈答抒情,而是升華到直面現實、思考人情事理的境界。此詩將抒情、寫景、敘事、說理渾然交織,在情感內容和意境開拓上都有創變之功,也使得后人從多方面效仿和模擬,不僅為魏晉以后的贈答詩書寫作出了示范,也給古代詩歌創作帶來了深遠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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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江蘇省研究生科研與實踐創新計劃項目“張晉《續尤西堂擬明史樂府》研究”(項目編號:2021XKT1103)的研究成果。
(作者單位:江蘇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