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宗俊
內容摘要:施蟄存是海派作家中的翹楚,受到許多西方文學思潮的影響,在他創作的諸如《魔道》《夜叉》等一系列小說中我們可以明顯的感受到他對哥特小說的模仿,凸顯恐怖怪誕美學特征,展現一定的現代性。從《魔道》和《夜叉》兩篇作品入手,采用比較文學影響研究的方式來探討兩篇作品的美學技巧,解讀施蟄存小說中的恐怖怪誕之美,有助于我們理解施蟄存作品中對以愛倫·坡為代表的哥特小說的繼承的深層意義。
關鍵詞:施蟄存 《魔道》 《夜叉》 愛倫·坡 恐怖怪誕
施蟄存小說《魔道》和《夜叉》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少有的佳作,卻一直被視為新文學的異類。小說《魔道》講述了主人公“我”在一輛開往X州的昏暗壓抑的火車中遇到了一個穿著黑色衣衫,透著妖氣的神秘老婦并在之后的行程中她一直處在“我”的視線中陰魂不散,使“我”不得安寧的故事。另一部小說《夜叉》則敘述了“我”的朋友卞士明遭遇到一名類似夜叉的白衣女鬼的侵擾,最終在迷亂中殺死她并陷入了一種心理癲狂狀態。本文以《魔道》和《夜叉》兩部小說為研究對象,探討施蟄存對愛倫·坡恐怖小說的繼承發展,解讀其小說中怪誕恐怖的美學因素,從而獲得對施蟄存小說創作及精神世界的更為深入的理解。
一.施蟄存與愛倫·坡
十九世紀美國作家愛倫·坡是著名哥特小說的創作者,被譽為“美國恐怖小說之父”。愛倫·坡對施蟄存影響巨大,施蟄存承認過自己是非常熱衷閱讀愛倫·坡的小說和詩歌的,甚至在創作早期還對愛倫·坡的小說進行了模仿創作。愛倫·坡醉心于怪誕神秘的哥特式文學的創作,受此影響,施蟄存的部分小說中也彰顯了怪誕色彩以及魔幻情調,凸顯西方哥特小說陰郁恐怖的特色,在中國現代文壇之上極為罕見。他本人曾經在文章中寫道:“當了兩年中學教師,望舒與劉吶鷗在上海創辦第一線書店了。而我這時正在耽讀愛侖坡的小說和詩,他們辦了一個半月刊,題名《無軌列車》,要我也做些文章,于是我在第一期上寫了幾段《委巷寓言》,在第四期上寫了一篇完全模仿愛侖坡的小說《妮儂》”[1]。由此可見,愛倫·坡對施蟄存有著非凡影響力。施蟄存在創作小說《將軍的頭》后便轉入怪誕小說的書寫,《魔道》《夜叉》等都屬于這類作品中的經典,在此類作品中,恐怖怪誕美學的魅力大放異彩。
二.《魔道》和《夜叉》中的恐怖怪誕之美研究
施蟄存小說中的恐怖怪誕之美的體現主要是在小說人物塑造、環境氛圍的渲染以及心理描寫與刻畫這三個方面:
(一)詭異的人物意象
人物是小說塑造的核心,是一部小說的靈魂。施蟄存善于書寫“魔女”、“夜叉”系列的超自然性質的妖女形象,她們是畸形主人公臆想的產物,以此來凸顯主人公古怪的心靈境界。
《魔道》是關于主人公“我”與黑衣婦女之間的糾葛。作者開篇便給讀者迎面送來了一個充滿著靈異色彩的黑衣老婦,她在小說中的出場共有七次,她無聲無息,卻寄生在主人公“我”的腦海之中揮之不去,成為厄運的象征。作品中描寫的黑衣老婦老態龍鐘,佝僂著背,滿臉邪氣的皺紋,奇異的外貌猶如夢魘般的存在使得“我”聯想到了西方的魔鬼和中國的妖怪,在主人公的眼中,她總是獨自一人在偏遠的角落里,并且拒絕侍役送的茶,她一切的行為,在主人公的眼中都是如此的怪異。作者巧妙地用了“懷疑”一詞,來表現她似真非真的狀態,令人分不清她是現實中的凡人抑或是主人公“我”幻想中的幽靈,她之于“我”是一種恐怖壓抑的感覺并使“我”產生了一系列怪異的心理活動。在郊野的青煙中她冒著大雨如一團黑影般儼然不動,在遠方凝望著“我”,使得“我完全給恐怖、疑慮和憤怒占據了”[2]。冷夜的街角,碧綠色煤氣燈光下,她在“我”模糊的視野里緩緩飄蕩,消失在陰暗小巷,使“我”毛發直豎。小說中的黑衣老婦似乎蘊藏著某種超自然魔力,從靜謐的野外到喧鬧的城鎮,始終圍繞在“我”的身邊,使得“我”對一切事物想入非非,認為這些全都是老妖婦的化身,陷入癡狂狀態。黑衣老婦不單是一個游蕩世間的幽靈,她更像是“我”內心中不可抗拒的心魔。
與之相反,《夜叉》中的妖女形象是一個穿著白衣,不染纖塵的女子。剛剛開始,這位漂泊于一派幽美水體景中的白衣女子并不能吸引主人公卞士明的目光,直至后來他在書中發現了一個關于幻化成美艷女子的夜叉引誘男人的故事才開始篤定自己遇到了夜叉。這個白衣女子有著一張邪氣的臉,眼里透著魔幻,使得主人公卞士明覺得她必定是幻化成人的夜叉,一種恐怖的想法頓時在他腦中縈繞。此后的旅途,無論是寺廟、小山,抑或是竹林,瀑布,這個白衣女子的身影都在時刻搖曳在卞士明眼前,似乎在慢慢引誘著卞士明跌入了她所設下的死亡圈套,她的身上具有難以言說的神秘性,迷幻且誘惑,她時而在月光下飄忽不定,時而又變成山水畫作中的朦朧女性。最終在對生命極度恐懼之中的卞士明癲狂不能自已,掐死了這罪惡的夜叉,卻才發現她也只不過是個普通的凡人。最終,卞士明神經錯亂,無法自拔。
(二)陰郁的場景氛圍
哥特小說中的環境氛圍充滿著恐怖、陰森的元素,作者通過自身豐富的想象力締造了一場視覺的盛宴,呈現出恐怖和詩意的奇特結合。
哥特小說作為別樣的一種文學體裁,其故事大多是發生在黑暗、神秘的環境當中。施蟄存筆下的怪誕故事也與黑夜、黃昏等元素密切相關。黑色是小說《魔道》的基本色調,灰暗的環境,黑衣的女人,極致的黑夜在小說中不斷展現。不難看出,這位黑衣老婦人的每一個出場都伴隨著陰暗極端的元素,陰霾的天氣,昏暗的車廂,黃昏的友人家中以及夜晚的咖啡店等。黑暗意味著恐怖與神秘,而哥特小說中各種幽靈、妖魔總是在黑暗中若隱若現,這種令人發怵的氛圍,施蟄存為黑衣老婦人的出場奠定了恐怖基調,同時也是主人公心靈極度苦悶、壓抑、驚悚的象征。此外,小說中遼闊的曠野,朦朧的細雨,如煙的竹林等古典詩詞意象隨處可見,然而細讀起來這些美景又都帶有灰暗格調,黑色老婦人的邪魅身影在其中時隱時現,一種恐怖感油然而生,令人發毛。施蟄存將古老與現代,幻夢與現實整合到一起,是中國詩性美學與哥特怪誕恐怖氛圍的一次完美結合。
同樣,小說《夜叉》中塑造了兩種特殊的情景來展現恐怖之美。首先,是“我”聽卞士明述說他自己恐怖經歷的現實情景。“我”是在一家醫院聽卞士明娓娓道來他的故事。醫院是生和死的界點,流淌著鬼氣森森的感覺。“白色的墻和白色的門使我覺到一種恐怖”[3]。在中國傳統文化中白色代表了肅殺之氣,是兇喪不祥、痛苦不幸的征兆。醫院的白色世界使“我”嗅到了死亡的氣息,就像參加葬禮一般,緊張得無法呼吸,為故事的開展奠定了陰森的基調。其次,是故事中充滿詩意與詭異的自然之景。我們可以看到施蟄存善用中國古典意象,竹林、朝陽、峰巒、煙云……甚至還引用了杜甫的詩句來描繪景色,體現了濃濃的詩意,然而這詩意的背后卻流露出具有現代特點的不和諧,一個渾身白色的女人似幽靈一般出現,讓人產生邪念,讓主人公卞士明感到前所未有的憂郁。而后,清冷的月夜與漆黑的樹林更是將故事推向高潮。故事高潮是關于卞士明對夜叉女人的探秘,月夜與黑森林是恐怖小說的標配,隨著情節的推進,作者更多地以極冷的筆調表現詭異離奇的環境與情節,在白色月光的指引下,卞士明懷著恐懼的心理一步步追隨夜叉女穿越狹長黑暗的樹林,恐懼情感與幽暗陰冷之景相互交融,隨著愈加強烈的月光斜照進林中最深處的小屋,夜叉女人黑色的身影漸漸靠近他,主人公的恐懼感達到了最大化,他最終狠狠掐死這個“妖女”。
(三)恐懼的心靈境界
愛倫·坡被認定為是最早探討人性意志和靈魂深度問題的作者。常耀信先生曾評價:“坡的最偉大之處在于他是第一個開掘人類意識深處幽暗領域的人”[4]。愛倫·坡著重表現人物詭秘的內心世界,強調非理性因素,描繪出人類靈魂深處的暗道或者密室。海派小說家施蟄存自身又是對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說的主要接受者,尤其重視人的心靈感受,故而在他的驚悚怪誕的作品中總是強調對人的心靈進行剖析,以表達其關于社會人生的感悟。
《魔道》中的主人公“我”與《夜叉》中的主人公卞士明在心理上具有顯而易見的相似性,都是因為遇到了類似“魔女”、“夜叉”等妖女形象的困擾而產生的恐懼紛繁的心理,陷入迷惘的狀態。《魔道》中的“我”對黑色老婦人始終懷揣著復雜的情愫,并由此產生了一系列奇情幻想,她丑陋而美麗,令人恐懼卻也惹人情思,她雖透著陰森恐怖之氣,卻在不斷挑逗著“我”為之著迷瘋狂,漸漸地“我”先是將恐怖的妖婦幻想成“古代的貌美王妃的木乃伊”,又渴望親吻她那散發著麝香氣味的雙唇,之后又把她幻想成好友陳夫人,產生了更具迷幻的性幻想。她是城市情欲世界的征服者,具有哥特式的象征色彩,每當“我”看到她都要莫名地接受一次罪惡洗禮,在結尾處她又在我的眼中轉變回使我寒毛直豎的穿了黑衣裳的老婦人,頓時令“我”陷入一種人格與精神分裂的恍惚中。
反觀小說《夜叉》,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出這篇小說與愛倫·坡的作品《厄舍府的倒塌》有著不可分割的聯系。李歐梵在探討《厄舍府的倒塌》與《夜叉》時說道:“在《夜叉》里,女妖魅也同樣是因兩幅畫而被喚起,并被主人公剛巧在讀的一本當地傳奇故事召喚出來”[5]。由此可見,施蟄存創作《夜叉》時一定程度上參考借鑒了愛倫·坡《厄舍府的倒塌》中的情節構造。相較于《厄舍府的倒塌》中恐怖離奇的氣氛,《夜叉》則更側重于心理上的恐懼,這則故事中更具有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法特點,作者將鬼怪志異作為人物心理分析的主要出發點,他有意讓人物去接觸和感受那些哥特式的“恐怖”。哥特式的“恐怖”是所謂的“超現實恐怖”,是指作品中的人物受到某種形式的鬼魂、幽靈、怪獸或“不可知物”的侵擾而表現出來的害怕死亡或瘋狂的高度焦慮狀況[6]。在《夜叉》中,敘述者的朋友向敘述者闡述自己發瘋的過程,原因是他在農村度周末的時候,在散步的途中遇見了一位白衣女孩,他就覺得她很可能是個夜叉,以及認為這夜叉一定要吃掉他,焦慮的情緒使得他奮不顧身想去抓住她,結果由于種種原因走到了一座土廟里,看到里面有人在叫喚,又瞥見一條黑影在閃過,于是他就覺得夜叉現形了,在害怕的心情下因自我保護就把這位女子給掐死了。后來才明白她不過是一位平凡無奇的農村女子,正在和她心儀的男子幽會,結果他在迷亂中被這女子給冤殺了,從農村歸來他知道實情后也完全瘋狂了。
總體而言,施蟄存小說《魔道》與《夜叉》通過怪誕恐怖的、具有超自然力量的“女妖”形象,與哥特式陰森驚悚卻又飽含浪漫詩意的氛圍環境相互襯托,開展出充滿懸念,驚心動魄的情節,為讀者展現出城市知識分子古怪畸形的心理狀態與心靈世界,讓人生發出恐懼感,顯示出怪誕甚至荒誕的創作特點。
三.施蟄存小說中恐怖怪誕之美背后的意義
哥特小說的誕生背景與十八世紀的法國大革命有重要的關系,在文學史上具有重要地位。哥特式作品的美學特點,既體現了傳統哥特式作品的特性,即對理性主義的強烈反撥,也體現了十八世紀資產階級革命后人民對社會現實的強烈不滿。
施蟄存受到了愛倫·坡的影響吸收了其小說中哥特式的怪誕恐怖風格,然而這一切并非是偶然的,施蟄存創作活躍期在上世紀的三十年代,是中國最為動蕩的時代。于國家來說,是中華民族危在旦夕的時候;對知識分子,特別是城市知識分子來說,是一種長久而痛苦的經歷,不少知識分子面對著現實,深感夢想破碎,生活空虛,精神痛苦,認為現實是不可理解的和荒謬的,這與哥特小說產生時“社會動蕩,主流意識形態遭到挑戰”[7]的大背景具有高度的一致性,這也是施蟄存小說中哥特式怪誕之美得以存在的本因。施蟄存的小說《魔道》和《夜叉》恰恰反映了中國30年代都市社會各種反常、畸形、變態的心理,揭示城市知識分子的孤獨、異化和生存困境,具有強烈的現代意識。《魔道》和《夜叉》中主人公對“妖女”的偏執,為其所引誘,表現了文明與性欲沖突而最終導致精神扭曲異常的冰冷現實。例如《夜叉》中的卞士明,并不曾有過什么戀愛的經歷,甚至常常譏笑別人的失戀與癡情,認定自己的不會因為戀愛而神經錯亂。然而就是這樣一個所謂意志堅定的中年男子,卻在偶遇了神秘的,鬼怪似的白衣女子后念念不忘,陷入情感的漩渦,以至于精神錯亂,錯把普通的白衣女人當作夜叉掐死在墳屋里。作品中主人公的畸形的心理特征,精神錯亂狀態正是一種孤獨異化的傾向。《魔道》中的“我”患上都市“焦慮癥”,在長期的精神痛苦折磨中,“我”的精神世界崩潰了。《夜叉》中的卞士明患有精神衰弱癥,把白衣女人當成夜叉殘忍殺害,之后便陷入了極度緊張之中,最終瘋瘋癲癲住進醫院。此外,兩部作品中無處不在的黑夜意象也傳達出了現代知識分子內在精神的恐慌和落寞,表現了現代大都市商品社會知識分子中心地位逐漸喪失的實質,這些都起到了批判現代都市文明的作用。
施蟄存作為新文學中的異端分子,批判繼承了以愛倫·坡為代表的的哥特小說中的恐怖怪誕美學,并結合了中國古典詩歌和志怪小說的元素,創作出具有中國傳統特色又有西方哥特式美學的奇幻小說。施蟄存通過小說中的人物、氛圍、環境、心理以及情節來突顯恐怖怪誕之美,并借此來反映城市文明的畸形以及現代城市知識分子的精神困境,展現了中國現代作家的現代意識。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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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李偉昉.英國哥特小說與六朝志怪小說的可比性及其研究價值[J].河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4(04):95-100.
(作者單位:廣西師范大學文學院/新聞與傳播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