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寧
內容摘要:滿懷家國情懷的蘇軾一生跌宕起伏、仕途多舛,他多次被貶黜而背井離鄉、流放異地,他的心態也在歷經諸多劫難與人生淬煉后發生了變化。文章結合蘇軾年譜,以蘇軾被貶謫黃州、惠州、儋州三地之后的相關詩、詞、賦、散文等創作、事跡與歷史背景為研究對象,探究出其三次遷謫經歷之后的心態變化:從心灰意冷到高遠曠達;從意圖避世到淡定從容;從驚懼疑惑到無畏生死。通過分析并挖掘蘇軾在面對挫折與磨難時的心境之蛻變,以期給當代青年面對人生挑戰與困厄時以啟迪。
關鍵詞:蘇軾 遷謫 心境變化
蘇軾的一生在詩、詞、賦、書法等方面造詣深厚且成就斐然,他極富天資、聰穎而博聞,在中國文學史上頗負盛名、彪炳千古。但其60多年人生光景卻不是一帆風順、如意順遂的。人生海海,起落沉浮。蘇軾的一生如一艘汪洋之舟,歷經潮漲與潮退起伏而不定。他一生多次被貶,遷謫中的他體味了人生百態與離合悲歡,嘗盡了人世冷暖與酸辛苦楚。命在朝夕前,疾病纏身的他執筆寫道:“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自題金山畫像》)他最高官位曾任職禮部尚書,也曾到杭州、潁州等地任職高官。在任期間,他心系勞苦大眾,為民百般思慮而謀福利,深得民心。然而,他并沒有用自己的成功經歷與風光時刻去總結其人生功績,而是選取了黃州、惠州、儋州三個貶謫之地來總結,足見此三地對他的影響之深刻而長遠。縱觀其一生,此三地承載著蘇軾一生中最難忍的屈辱與貧窮、困苦與失意、孤獨與絕望,是給蘇軾帶來深度生命體驗和多重生命淬煉的地方。這些備受煎熬的下獄或流放的經歷,在其心中早已深埋,是其揮之不去的悲慟與脫胎換骨的重生。
一.心灰意冷到高遠曠達(1080年2月—1084年4月的黃州階段)
四十三歲的蘇軾在宋元豐二年(1079年)被調任為湖州知州,因為其文章《湖州謝表》被過分解讀,大量詩作被挑出隱含譏諷之意而鋃鐺入獄(御史臺獄)。后經多方合力營救才得以從輕發落,最后被貶謫于黃州(今湖北黃岡)任職團練副使,其長達四年有余的謫居生活開始了。
這次“烏臺詩案”的慘痛經歷給蘇軾帶來了極大的打擊。曾經他雄心壯志:“有筆頭千字,胸中萬卷,致君堯舜,此事何難。”(《沁園春·孤館燈青》)但經此一事而后其志趣與愿景被磨蝕殆盡。一時間蘇軾如落谷底,其傲氣與自信被殘酷的現實剝蝕,使其變得意懶心灰、悵然而迷茫。到達黃州,他寫道“自笑平生為口忙,老來事業轉荒唐。”(《初到黃州》)“荒唐”二字道盡了自己內心的酸澀。僅到湖州任知州兩個月的時間便被發難而貶黜,他的志向與才華根本無法得以施展,以往的豪情壯志與治國抱負化成泡影。不僅沒有功成名遂,反而只身落魄于此。這兩個字,表面看似些許詼諧,內隱卻飽含自傷:這真是無端的牢獄之苦!與此同時,他用“老”字來形容自己不免充滿戲謔自嘲之味。當時的蘇軾正值壯年,這一“老”字透露出其內心壯志未酬的陰郁。不僅如此,好友的無人問津,無疑是雪上加霜,令蘇軾不勝自憐。“平生親友,無一字見及,有書與之亦不答,自幸庶幾免矣。”(《答李端叔書》)一些原本私交甚好的親友唯恐受到牽連,對其書信一概不予回復,這對于喜愛結交朋友的蘇軾來說打擊頗深、令其唏噓。遭貶之后的蘇軾,一時無所適從,只能寄情于山水之間。在《南鄉子·春情》中,他寄情于景:“晚景落瓊杯,照眼云山翠作堆。”他來到黃州臨皋亭,看到這蔥翠欲滴的山巒與茫茫夜色融為一體,這水天一色的美景映入眼簾,那是何其美妙。就在他沉浸其中之時,卻“一陣東風來卷地,吹回,落照江天一半開。”云雨被東風吹散,落日余暉從烏云的縫隙之中斜射而來,美景被消散,這不免引發作者的悲涼慨嘆。
正值此段艱難時刻,因為沒有家人的陪伴,也使得蘇軾倍感煎熬。家眷未至,亦無親朋為伴,獨居定惠院(今黃岡縣城東南)的蘇軾,內心是多么的孤獨、寂寥又不甚惶恐。他用詩句書寫了內心的惆悵:“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蘇軾在《卜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中以“鴻”比作自己,將被貶的孤苦之感展現而出,撿起那落在地上的寒枝而不肯棲息,又反映了他別具傲骨且不愿隨波逐流的心境。
然而被流放黃州的蘇軾并沒有就此厭世與沉寂。面對此刻的困頓,他仍有積極向上的進取心。元豐五年,他來到了黃州城外的舊時戰場赤壁磯,在領略了壯麗之景致后執筆寫下不朽名篇《念奴嬌·赤壁懷古》。他用“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來抒發自己的感情:“英雄豪杰尚且如此,自己經歷的這一切困厄磨難又如何?”他又寫下“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蘇軾的內心雖感凄苦,但是他并沒有沉湎痛楚而自傷心志,他把周瑜和自己進行觀照,抒發自己胸懷家國與報效朝廷的壯志豪情。縱然政治抱負與仕途失意,但卻未曾失去重整旗鼓的決心與勇氣。“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雖外溢傷感卻昭示著其不甘沉淪與渴望進取之心,他的高遠曠達之感躍然而出。
蘇軾兩次泛游赤壁,于元豐五年均寫下《赤壁賦》。為以示區分,后者常被世人稱為《后赤壁賦》。他用“羨長江之無窮”,感嘆轉瞬即逝的人生。又寫道“抱明月而長終”,想要懷抱明月而留于天地之間。但是隨后又認識到“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的人生哲理。他倚世而豁達超脫的心境由此體現。即使他現在身處逆境,卻擁有遠超常人的精神狀態,著實令人折服。
元豐六年三月,張懷民也被貶黜于黃州,蘇軾與他結識后惺惺相惜交往密切。同年十月,蘇軾前往城郊的承天寺與友人一同游玩后寫下了《記承天寺夜游》的名篇。文中蘇軾將自己體味到的貶謫之苦澀、人生無常之慨嘆、同行賞月之欣喜、暢談之怡然自得融入文筆。“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月與竹柏恒有,但知己不常有。隔月,張懷民在他的新舍西南方向筑建一亭臺,蘇軾賜之名曰“快哉亭”,并創作了《水調歌頭·黃州快哉亭贈張偓佺》,成為不朽之佳作。他用“一點浩然氣”與“千里快哉風”來盛贊其摯友張懷民境界高、心態好。縱使身處苦難境地,他都可以處之泰然。這對蘇軾的貶謫認知亦產生了深刻影響。
蘇軾這種曠達心態與其在經歷貶謫之后不斷內省息息相關。元豐五年,《定風波》問世。“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他用文字抒發自己已然從最初的心灰與茫然變得無比通曉:誰的人生沒有苦難,只要堅守自我之精神世界,不懼逆境,就會多些平和。此間,他對儒佛道等思想的吸納,也使他變得更加成熟與灑脫。
二.意圖避世到超然外物(1094年10月—1097年4月的惠州階段)
被貶黜到惠州是蘇軾的另一個重要人生階段,他的心境在此階段得到進一步發展。“王安石變法”所引起的“新黨”與“舊黨”之爭一直貫穿于蘇軾的仕途之中,隨著兩黨的較量,1085年之后,自黃州被召回京城的蘇軾就陷入貶謫—啟用—再貶謫—再被啟用的循環之中。紹圣元年(1094年),蘇軾被認為假借詩意“譏斥先朝”而被貶至嶺南之地的惠州,任職寧遠軍節度副使。
蘇軾被貶惠州(今廣東惠陽),是繼“烏臺詩案”之后他遭遇的人生中第二次重大的貶謫。抵達惠州時的蘇軾,由于歷經接連的貶謫而愈發變得小心翼翼。他寫道“然仆方杜門念咎,不愿相知過有粉飾,以重其罪。”(《答吳秀才》)以此抒發自己意圖躲避世人的想法。他不愿出門,疏于交際,自認為是有罪之身,意圖避世。“蔬飯藜床破衲衣,掃除習氣不吟詩。”(《答周循州》)本來熱衷于吟詩作對的他甚至摒棄了自己所愛,無心于創作,足見其心情之悲凄。
紹圣元年十一月,蘇軾在惠州嘉佑寺,當他經過松風亭看到梅花綻放時,不禁抒發:“春風嶺上淮南村,昔年梅花曾斷魂。”(《十一月二十六日松風亭下梅花盛開》)他用“斷魂”兩字來形容自己過往的經歷。他想起被貶黃州時,殘梅之景曾令其不勝自傷,如今在松風亭再現此景,難免悲從中來,凄苦萬分。但他又說:“先生獨飲勿嘆息,幸有落月窺清樽。”原來在他看來,杯中還有“落月”,他倍感慶幸,就不再嘆息自傷了。這從側面可以看出其苦中尋求安慰的心境。
1095年(紹圣二年),他寫道“日啖荔枝三百顆,不妨長作嶺南人。”(《惠州一絕》)這是蘇軾有生以來初次品嘗荔枝,抒發了其對嶺南之留戀。想做嶺南人的想法其實傳達了其想避世歸隱。屢次的貶黜已然對其打擊頗深,使蘇軾清醒認識到統治階級的黑暗與無知,不再抱有北歸中原的幻想,他開始心系田間生活。也許歸隱田園可以讓他忘掉憂愁,安享晚年而不深陷于黨爭。
到嶺南后,蘇軾陸續作《和陶歸園田居》六首,看似在描寫田園生活的愜意與安然,實則無不在表露他對這般生活的向往與期待。“窮猿既投林,疲馬初解鞅。”這道出了蘇軾在遠離政治斗爭后,卸下重任后的輕松與愉悅。這與陶淵明的想法高度契合。陶淵明曾寫“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歸園田居》)表達其依戀于閑適的田園生活。同時蘇軾還寫道:“心空飽新得,境熟夢余想”,他分別用 “飽”字和“夢”字表達自己到惠州以后的愜意與對未來生活的期許。“南池綠錢生,北嶺紫筍長。”這嶺南的秀麗山水給予了蘇軾莫大的慰藉,心靈也得到了滿足。
嶺南百姓的淳樸、善良與幽然美景無不吸引著他。“嶺南萬戶皆春色,會有幽人客寓公。” (《十月二日初到惠州》)他停下腳步靜賞這景致,愉悅身心。縱然美景常在,蘇軾卻同時遭受著饑餓之苦。“門生饋薪米,救我廚無煙。”(《和陶歸園田居》)在他困頓與貧乏之際,嶺南百姓伸出援手的行為深深的觸動了他,他的治理有方也使得當地百姓熱切希望他能定居于此。
然而蘇軾并沒有選擇歸隱,也并未在行為上效仿陶淵明。他強烈的使命感也不允許他做出如此選擇。他更沒有聽從參廖的勸告遁入空門,而只是選擇了在心靈上效仿,即破除“心為形役”:不去做一些有違自己心意的事情。中國傳統儒家思想對蘇軾的人格精神影響頗深,其思想中的責任與使命感也塑造著蘇軾的價值觀。銳意進取與報效社會與國家的精神在其思想與行為中深刻凸顯。他在惠州做了眾多利于民生的事情:向當地官員提議減輕百姓賦稅;勸說家人捐封賞來建設惠州;禁止從民間征集物資保護百姓利益等。百姓的擁戴與才華的些許施展甚至使他產生了徹底定居于此的想法。他給好友王鞏寫信“明年買田筑室,作惠州人矣。”他還說“南北去住定有命,此心已念不歸”這些都表明此時的蘇軾已從最初的意圖避世開始轉為敢于直面命運之不公,其心態亦變得淡定而從容。他在《與參寥子》中表達:“某睹近事,已絕北歸之望,然心中甚安之。”經歷了這般劫難,蘇軾開始明曉通透,北歸的想法慢慢淡去。他在《到惠州謝表》中寫道:“洗心自新,沒齒無怨。”他顯露出更多的從容不迫與內心安定,超然外物的心態油然而生。
三.從驚懼疑惑到無畏生死(1097年7月—1100年5月的儋州階段)
千里迢迢的儋州對蘇軾的“生死觀”產生了深刻影響。紹圣四年(1097年),其在《縱筆》中的詩句“報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被章敦彈劾,以蘇軾為首的元祐黨人再度被貶。席不暇暖的蘇軾這一次被貶謫到了最遙遠的地方—儋州(今海南儋州)。這一處罰相當嚴厲,儋州被古人稱之為“蠻荒之地”。蘇軾也做好了客死他鄉的內心準備,但是初到該地的他內心尚存些許驚懼與疑惑。
初到儋州于官舍居住的蘇軾被朝廷逐出。慶幸的是流離失所的他得到了當地百姓和文人學子的幫助,一起連日修建了五間草舍,蘇軾為其名曰“桄榔庵”。被貶儋州,他已是一位須發斑白年過60歲的老翁。他自認為此次前去無生還之機,于是把全家安置在了惠州,只帶上子蘇一同前往。該地人煙荒涼且貧瘠不堪令蘇軾難適。“此地食無肉,病無藥,居無室,出無友,冬無碳,夏無寒泉。然亦未易悉數,大率皆無耳!”(《與程秀才三首》)他連用七個“無”足以表明該地的物資貧乏與條件艱苦。他用“北船不到米如珠,醉飽蕭條半月無”(《縱筆三首》其三)來形容儋州的惡劣生存環境。從北方而來的糧船未至,米不可多得,半個月來不知何為飽與醉,這對于蘇軾來說是極為凄苦的,相比較之前的貶謫,這是其人生最為困苦的一次。為了生存他不得不變賣酒器來換取衣物和糧食,用紅薯等來填飽肚子。為了生存下去,他向儋州太守要了一塊地親自耕種。他在酒后寫道“寂寂東坡一病翁,白須蕭散滿霜風。”(《縱筆三首》其一)描述了自己白發蕭散且憔悴的病容,極言其在儋州之悲涼。這樣的生活無疑讓蘇軾是驚懼疑惑的,這樣的日子何時是盡頭?自己尚且無法適應這樣的生活,何況與他一同前來的小兒子呢?
他在《與參寥子》中與友人談論生死觀,直抒心曲。他圍繞“瘴癘”,談到了生病與死亡,其中的情緒難以用言語表達,只以豁然一笑。他當初被貶謫儋州的恐懼慢慢消散,他開始適應這里的民風,他不再懼怕饑餓難耐之苦、缺醫少藥之痛、沒有筆墨紙硯可以書寫這些問題,他認為這些都可以忍受,而這些隨著時間的流逝都已不是他經受不了的沉重負擔。
1100年,徽宗繼位,進而大赦天下,蘇軾得以獲得回到北方的機會。他在闊別海南時寫下了“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忽然跨海去,譬如事遠游。平生生死夢,三者無劣優。知君不再見,欲去且少留。”(《別海南黎民表》)于蘇軾而言,他已然將自己比作海南人,他本以為自己會終老于此,卻不曾想還有機會可以離開此地。但是離去又何妨,留下又何妨?他的內心早已不再恐懼與疑惑,儋州的經歷早已讓他不再驚懼生死,無畏生死的觀念得以確立。
蘇軾的三次重大貶謫經歷對其心態變化影響深遠。不論在何其凄苦的環境之中,他都沒有放逐自我,而是不斷的調適心態,倚世而存。他的高遠曠達、淡定從容與無畏生死都在啟示著當代青年要用積極的心理狀態去面對人生中的萬般挑戰。世人皆傾心于順遂如意,但人生何來處處坦途?浮沉相融是人之常態。遭遇磨難不應沉湎自傷而不拔;不應哀憐不幸而沉淪;更不應傷懷過往而不前行。我們應如蘇軾般積極自適與調整,樂觀超曠有行動。不沉淪、不壓抑、不悲觀、不拋棄、不自傷,當我們永葆向上之心、奮發有為,我們的生活定會愈加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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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河南理工大學文法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