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奧遜·威爾斯電影看長鏡頭的美學特征和局限性

摘要：長鏡頭是電影語言發展到一定程度的產物，長鏡頭的出現推進了電影語言的革新。對長鏡頭進行深入研究，對電影創作有積極的促進作用。奧遜·威爾斯的電影作品以獨特的長鏡頭運用被巴贊推上神壇。奧遜·威爾斯特別迷戀長鏡頭的表現，他利用段落鏡頭、廣角鏡頭、景深鏡頭營造了電影迷人的意境。文章在對奧遜·威爾斯的鏡頭語言進行分析的基礎上，歸納出長鏡頭的美學特征和長鏡頭的局限性。長鏡頭在表現時空完整性上有無與倫比的優勢。長鏡頭中的景深鏡頭可以拉近觀眾和影像的距離，要求觀眾積極思考和參與場面調度。但也要清醒地認識到，長鏡頭不是萬能的，其存在著表現的局限性。研究指出，長鏡頭的運用一定要根據影片的需要，揚長避短，最大限度發揮其美學功能。

關鍵詞：奧遜·威爾斯；電影；長鏡頭；美學特征；局限性

中圖分類號：J931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4-8883（2022）10-0225-03

長鏡頭原指景深鏡頭，是相對于蒙太奇剪輯中分解的鏡頭而言的。

巴贊特別推崇大景深的場面調度和景深鏡頭，認為景深鏡頭能使畫面更具真實性，能激發觀眾的思考和參與，能表達現實的模糊性和多義性。“長鏡頭能保持電影時間和與電影空間的統一性和完整性，因而更能反映現實，符合紀實美學的特性。”[1]

一、奧遜·威爾斯長鏡頭的運用

《公民凱恩》和《安倍遜大族》是奧遜·威爾斯景深鏡頭的典范。在從舞臺導演起家的威爾斯的眼中，每一場戲從時間到空間都是一個整體，演員的表演必須同其他角色保持生動的、相互呼應的關系。為了達到這種效果，威爾斯習慣從演員的調度方面構思鏡頭；威爾斯排斥傳統的剪輯方式，認為這樣會破壞影片的意境。威爾斯根據鏡頭的情緒流動來結構鏡頭，在銀幕上創造了一種新鮮現實的鏡頭語言。

（一）段落鏡頭的大量運用

傳統的段落由一連串鏡頭組成，按照導演要求觀眾看到什么來分解動作。威爾斯創造了一種新的表現形式——段落鏡頭。把一連串鏡頭的概念包容進一個剪接單元，形成段落鏡頭。段落鏡頭是電影語言演化過程中決定性的一個新階段，它經歷了無聲片時代蒙太奇和有聲片時代“鏡頭剪接”之后對電影鏡頭表意功能新的認識，是對影視語言的創造性發展。

在《安倍遜大族》中，“范妮廚房”那場戲是奧遜·威爾斯最喜歡的一場戲，也是被電影理論家巴贊高度贊賞的一場戲。這場戲由4分25秒的一個段落鏡頭構成。這個鏡頭除了開頭和結尾有部分搖攝外，基本是固定鏡頭拍攝，景別為近景，喬治和范妮分別坐在餐桌的兩邊。鏡頭開始，喬治在餐桌前狼吞虎咽，范妮姑姑拿了更多松餅，鏡頭隨著范妮姑姑移動到了餐桌前開始固定。鏡頭結尾范妮姑姑聽到不好的消息時，跑出了廚房，鏡頭搖到門口又搖回餐桌前喬治和中途入畫的杰克身上。這場戲描寫了喬治母子剛剛旅行回來，喬治跑進廚房去吃范妮姑姑預備的楊梅松餅，范妮姑姑卻在套問喬治關于她的暗戀對象尤金·摩根的相關信息。

這場戲最高明的地方就是，一個鏡頭中容納了兩個動作體系。范妮姑姑打聽摩根的信息為“真動作”，喬治狼吞虎咽吃著松餅應付著范妮姑姑為“假動作”，這出戲用“假動作”掩飾“真動作”，表達范妮對摩根的暗戀，喬治心知肚明范妮姑姑的心思卻故意戲弄，導致姑姑傷心而去。一般導演處理的時候一定會用一系列的分解鏡頭來表現，通過兩個人的反應交叉出現揭示人物內心的波動。但是威爾斯卻用了一個段落鏡頭把兩個人的戲融合在一起，通過兩個人平淡的對話逐漸強化矛盾，積累情緒，不知不覺中促進了范妮的集中爆發。

（二）廣角鏡頭的巧妙使用

奧遜·威爾斯特別鐘情于廣角鏡頭的使用。在《公民凱恩》和《安倍遜大族》兩部影片中，廣角鏡頭比比皆是。在《公民凱恩》中，廣角鏡頭甚至比景深鏡頭更為典型。廣角鏡頭可以營造大的景深，強化畫面縱深感。奧遜·威爾斯在塑造景深之余，嫻熟地利用廣角鏡頭的線性畸變營造影片獨特的美學特征。

在凱恩死亡那場戲中，護士推門進來給凱恩蒙上白布。由于大廣角鏡頭的使用，門框嚴重變形，整個門框都向畫面的右側歪曲，蘇珊自殺的情節也是這樣處理的。威爾斯使用廣角鏡頭的線性畸變營造出魔幻的效果，人為拉遠了觀眾和角色之間的距離，創造出了間離效果。

奧遜·威爾斯還擅長用低角度的仰角拍攝廣角鏡頭。天花板的入畫給角色營造了一個密閉的空間，角色仿佛受到了來自四面八方的擠壓，十分壓抑。整部影片給觀眾留下了緊張沖突的印象，暗喻角色生存環境不佳，不得不承受巨大的壓力并與它抗爭。

年輕氣盛的凱恩接管了《問事報》，力圖把《問事報》辦成一份為人民發聲的報紙，起草簽發了辦報的原則宣言。凱恩的朋友李蘭和《問事報》的經理伯恩斯坦勸告凱恩三思而行，以免自己陷入尷尬。畫面中，李蘭和伯恩斯坦是坐著的，凱恩是站著的。巨大的天花板壓在凱恩頭上，暗喻著凱恩的辦報方針必將承受來自社會的巨大壓力。凱恩在低頭簽署自己的名字時候，彎下了腰，天花板如影隨形，仿佛凱恩抬起頭就會碰到腦袋。這個鏡頭意味深長，象征著凱恩在殘酷的現實面前最終會頭破血流。事實的確如此，凱恩競選總統被人算計，以失敗告終。他借酒澆愁，深夜來到報社，報社的天花板依然壓在凱恩頭上，雖然凱恩嘴里并不服輸，實則觀眾都清楚凱恩輸了。天花板代表的社會規則無情地撕扯著凱恩，把一個正直的人活生生改造成了一個他討厭的人。在《安倍遜大族》中，為了每周8元的房租，喬治和范妮姑姑反目。范妮坐在地上歇斯底里，失去了往日的優雅。仰角拍攝的喬治大聲斥責著姑姑，頭頂低矮的天花板仿佛壓在了喬治頭上。這里的天花板象征著8元房租，誰能想到昔日顯赫的安培遜大族的繼承人喬治會為了8元的房租頭疼不已呢？

（三）景深鏡頭的使用

廣角鏡頭拍攝最為關鍵的還是對畫面景深的控制，奧遜·威爾斯的電影景深鏡頭已經成為標志性的美學特征。在《安倍遜大族》中，喬治第一次見到摩根·露西，就愛上了這個美麗的女子。在安倍遜家族為喬治舉辦的盛大聚會中，威爾斯用了一組景深鏡頭來表現喬治對露西的追求。在這組鏡頭中，前景是喬治幸福地挽著露西，后景是金碧輝煌的安倍遜大宅內景，人們在豪宅里喝酒、跳舞、狂歡。鏡頭隨著喬治和露西的移動而移動，不動聲色地展示大宅的豪華。但不管喬治和露西走到哪里，都有一個人如影隨形，不合時宜地靠近兩人，和露西親密互動，這讓年輕的喬治非常憤怒，他覺得這是一個討厭的、令人無法容忍的人。此時的喬治不知道，這個令他討厭一生的人就是摩根·露西的父親，且和他的母親伊莎貝爾有著剪不斷理還亂的情愫。片中最經典的鏡頭是，為了避開熙熙攘攘的人群，喬治帶著露西來到樓梯上，兩個人坐在樓梯上交流。前景是兩個親密的戀人，后景是隔著樓梯在大廳里面狂歡的人。喬治對露西手里的花感興趣，覺得應該是送給自己的。后景中，伊莎貝爾和尤金·摩根在人群里出現。尤金老遠就跟露西打招呼，引起了喬治的不滿，露西告訴喬治這個人是她的父親。同時，尤金和伊莎貝爾走上樓梯和兩人打招呼，短暫交流后，喬治和露西又離開了。

這組景深鏡頭貌似平淡無奇，但是意義深遠。首先點明了伊莎貝爾、尤金·摩根、喬治、露西·摩根之間復雜的關系，而露西和喬治的談話證明了喬治的膚淺和自大。其次，通過大景深的建構表現了在工業文明來臨之前，安倍遜家族的奢華為以后安倍遜家族的沒落做了鋪墊。再者，通過隨時闖入的摩根先生體現了摩根對女兒的寵愛和保護，也闡明了喬治討厭尤金·摩根的原因，可謂一舉多得。

二、長鏡頭的美學特征

長鏡頭理論認為蒙太奇是導演控制觀眾的一種技巧，導演按照自己的理解對電影意義事先進行了唯一性的規范，剝奪了觀眾獨立思考的能力，破壞了電影的連貫性和真實性。長鏡頭理論的出現，打破了蒙太奇理論的霸權，促進了影視語言的發展。

（一）長鏡頭可以忠實地還原事件全過程，真實再現時空

長鏡頭采用了連續攝影的技術手法來反對對蒙太奇的過度使用，把真實時空和電影時空視為“原本”和“摹本”的關系，強調對現實世界的復制。

長鏡頭采用一鏡到底的拍攝手段，保證了影片中時空和現實時空的高度統一，尊重了事件的真實性，尤其將事件發生過程中人物的情緒積累表現得淋漓盡致，因此能給我們帶來強烈的視覺震撼和情感共鳴。以《安倍遜大族》中“范妮的廚房”這場戲為例，一個陷入單相思的老姑娘渴望得到暗戀對象的消息，她的侄子喬治卻故意挑逗姑姑，拿姑姑的情事尋開心，惹得姑姑傷心欲絕。

（二）景深鏡頭使觀眾與影像的關系比他們與現實的關系更為貼近

景深鏡頭完整地記錄了事件的整個過程，沒有受到任何人的干預，事件完全是現實生活的真實摹本，至少都是在攝影機前真正發生過的事。事物的每個情節和細節，沒有任何遺漏地展現在銀幕上供觀眾觀察。正如巴贊所言，“外部世界影像第一次按照嚴格的決定論自動生成，不需人加以干預，參與創造。攝影師的個性只是在選擇拍攝對象、確定拍攝對象和對現象的解釋中表現出來”[2]。從這個角度來看，景深鏡頭的確使觀眾與影像的關系比他們與現實的關系更為貼近。

（三）景深鏡頭要求觀眾更積極地思考和參與場面調度

蒙太奇結構事件實際上展現了導演對事件的態度。觀眾看到的是導演經過選擇提供給觀眾的事件，觀眾沒有任何選擇余地。“景深鏡頭的使用完全杜絕了導演對觀眾的強制或引導。景深鏡頭把意義含糊的特點重新引入影像結構之中，雖然并非必然如此（惠勒影片的含義就并不模糊），至少也是一種可能”[2]。導演使用景深鏡頭把事件冷靜客觀地展示給觀眾，觀眾根據自己的觀察理解最終結果。每個觀眾看待事件的角度、出發點、對事件的情感好惡都有差別，最終獲得的影像的意義或者對影像的解讀也會有不同的偏差。

三、長鏡頭的局限性

長鏡頭是電影語言發展到一定階段的產物，長鏡頭的出現，被認為是“電影美學的革命”。第二次世界大戰后，世界紀實性或紀實風格電影的發展，都在不同程度上受到巴贊理論的影響。但是任何事物都有兩面性，長鏡頭理論也是如此。應該清醒地認識到長鏡頭并不是電影語言的全部，其也有一定的局限性。

（一）長鏡頭持續時間較長，景別變化不大，容易引起視覺疲勞

首先，長鏡頭因為一鏡到底，景別一般鎖定（個別長鏡頭采用推拉等運動手段來改變畫面的景別，造成畫面內部蒙太奇的效果），景別長時間缺乏變化容易讓觀眾感到視覺疲勞。其次，長鏡頭并不像蒙太奇那樣，依靠鏡頭的切換迅速推進矛盾沖突，而是依靠畫面內部的張力逐步進行情緒積累，因為情緒積累過程冗長，鏡頭無切換，無關緊要的細節也展現在觀眾面前，大量的冗余信息嚴重分散了觀眾的注意力，讓觀眾感到疲勞。再者，長鏡頭的美學特征是現實生活的紀實性，導演只是把現實世界通過鏡頭完整地呈現給觀眾，沒有過多地干預現實，也沒有通過選擇鏡頭提前表明自身對事件的認知。觀眾有機會根據導演提供的現實世界的“摹本”進行思索，而不是被動地接受導演選擇的觀念，被迫進行深入思考。觀眾的參與在無形中加重了大部分觀眾的心理負擔，這和電影產品的休閑屬性相違背，自然會被大多數觀眾所遺棄。最后，長鏡頭一般持續時間比較長，畫面缺乏變化，節奏緩慢，不能給觀眾提供連續性刺激，容易使觀眾產生內容沉悶的視覺感受。

（二）長鏡頭拍攝對導演、演員和資金的要求嚴格

長鏡頭的拍攝主要依靠場面調度完成，要求導演具有敏銳的舞臺調度直覺。導演對場景的設計必須符合電影整體風格，場景設計為演員的表演和攝像機的調度提供了可能。導演必須對演員動作的設計、運動的方式、運動的路線、情緒的表現、其他演員入鏡時機等要素進行全面思考，保證畫面呈現出最佳效果。要讓攝影機起到引導觀眾的視線，強化畫面的矛盾沖突，攝影機不僅是觀眾的眼睛，更是導演美學風格得以體現的保證，對導演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長鏡頭持續時間較長，也對演員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在長鏡頭拍攝過程中，導演無法對演員的表演進行修正，鏡頭效果完全依賴于演員對鏡頭的理解。演員的表演必須一氣呵成，情緒必須和事件的發展相符，在表演區的走位必須精準。這要求演員有扎實的基本功和強大的心理素質，對演員來說也是一個挑戰。

使用長鏡頭拍攝不僅對創作團隊是個嚴峻的考驗，而且必須要有雄厚的資金支持。“要拍長鏡頭，需要大量的資金來控制攝影機前的所有元素”。[3]“在《邪惡的接觸》里，我拍過一個穿過3個房間、動用14個演員、景別包括特寫跟遠景等，且持續了將近整整一卷底片的鏡頭。然后呢，它就是整部片最最昂貴的鏡頭。”[3]“先拍這個影像，再拍那個，然后再在剪接室里控制它們是比較經濟的。我當然更喜歡拍攝時在攝影機前面掌握素材，但這就需要錢跟投資者的信任了。”[3]

四、結語

長鏡頭是奧遜·威爾斯電影的主要美學元素。長鏡頭在表現上有著普通鏡頭無法替代的藝術魅力。因此很多電影導演都鐘愛長鏡頭，如安哲羅普洛斯、阿巴斯、塔爾科夫斯基、侯孝賢等。但是我們要清醒地認識到，長鏡頭并不是萬能的，它也有缺陷，什么時候使用長鏡頭取決于電影的語境和要求。只有這樣，才能最大限度地發揮長鏡頭的優勢，揚長避短，營造電影迷人的意境。

參考文獻：

[1] 許南明，富瀾，崔君衍，等.電影藝術辭典[M].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2005：155.

[2] [法]安德烈·巴贊.電影是什么？[M].崔君衍，譯.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06，72.

[3] 奧遜·威爾斯，安德烈·巴贊，夏爾·畢謙，等.奧遜·威爾斯訪談錄[J].電影藝術，2008（6）：66-67.

作者簡介？梁阿龍，電影學碩士，講師，研究方向：電影導演創作與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