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玉燁 潘濱

【摘要】NFT數字藏品是具有唯一性特征的數字化憑證,其法律屬性與交易行為存在爭議,阻礙了后續開發前景,亟待法律制度的有效回應。NFT數字藏品在技術本質上是一組指向作品復制件的元數據;在經濟價值上是提升版權效率的工具;在法律屬性上應被界定為《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第127條規定下的網絡虛擬財產。文章認為,在否定網絡虛擬財產“物權說”與“債權說”的基礎上,應當肯定NFT數字藏品的效用和價值,并通過合同法或侵權法的行為法路徑對NFT數字藏品交易行為進行規制。
【關鍵詞】NFT 版權 數字藏品 區塊鏈 網絡虛擬財產
【中圖分類號】G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6687(2022)9-104-08
【DOI】 10.13786/j.cnki.cn14-1066/g2.2022.9.014
非同質通證(Non-Fungible Token,簡稱NFT)是以區塊鏈技術為基礎開發的數字化憑證,其數據依存于區塊鏈,無法篡改且具有唯一性。NFT的出現引發了數字藝術品界的熱潮,在NFT技術的加持下,許多數字藏品以“天價”售出。[1]火爆的NFT現象引發資本的關注,國內眾多互聯網公司開始推出NFT數字藏品服務。多家出版機構也適時試水NFT數字藏品市場,成績斐然。[2]產業實踐提高了NFT數字藏品的收藏價值和知名度,使其在版權交易的場景運用變為可能。然而,國內首例關于NFT數字藏品的著作權侵權糾紛案件的審判結果讓我們不得不關注NFT數字藏品的法律屬性與交易行為。
2022年4月,杭州互聯網法院就奇策公司與某科技公司侵害作品信息網絡傳播權糾紛一案做出一審判決,在當前并無立法明文規定的情況下,對NFT的性質、NFT的交易行為進行了界定。①該案法院認為,NFT是“一個具體的‘數字商品,NFT交易實質上是‘數字商品所有權轉移,并呈現一定的投資和收藏價值屬性”。同時,“NFT數字藏品持有人對其所享有的權利包括排他性占有、使用、處分、收益等”。也即是說,法院認可了NFT數字藏品的交易屬性,同時認定其擁有類似物權的所有權權能。然而,法院卻否定了NFT數字藏品發行后的交易行為。法院認為作品的發行行為必須以“有形載體上的作品原件或復制件的所有權轉讓或贈與”為要素,因此“未經權利人許可將NFT數字藏品在第三方交易平臺的出售行為尚無法落入發行權所控制范疇”。繼而將NFT數字藏品在第三方交易平臺中的出售行為認定為“使公眾可以在選定的時間和地點獲得作品”。易言之,法院在否定NFT交易行為為發行行為的情況下,轉而將該行為評價為信息網絡傳播行為。從該案判決結果上看,杭州互聯網法院在維護權利人正當利益、遏制版權侵權方面作出了積極探索,但判決中涉及NFT數字藏品的法律屬性界定問題卻值得商榷。其一,法院認定NFT數字藏品為原作品的復制件是否合理?其二,法院在沒有法律明文規定的情況下僅以《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以下簡稱《著作權法》)作為案件裁判依據是否合法?其三,法院將NFT數字藏品從發行到出售再到轉售的過程整體評價為信息網絡傳播行為是否妥當?中共中央、國務院印發的《知識產權強國建設綱要(2021—2035年)》提出要“規范知識產權數據交易市場,推動知識產權信息開放共享”,“提高傳播利用效率,充分實現知識產權數據資源的市場價值”。有鑒于此,我們應該在分析NFT技術原理的基礎上厘清NFT數字藏品的法律屬性,以期規范NFT數字藏品交易市場,保障社會大眾能共享技術革新帶來的收益。
一、NFT數字藏品的概念厘定:一組指向作品復制件的元數據
NFT是區塊鏈技術的新型應用模式,在形態上呈現出新的技術特征。對NFT數字藏品概念與技術原理的厘清一方面有助于澄清其謬誤,判斷其本質,另一方面也是討論NFT數字藏品法律屬性的先決條件。
1. NFT的基本概念
NFT是在區塊鏈技術基礎之上,按照以太坊平臺ERC721智能合約標準發行的數字化憑證,具有身份信息唯一、可追蹤、不可分割的特點。與之相對應的同質通證(也稱同質化代幣)如比特幣、以太坊幣等加密貨幣,每個加密貨幣之間毫無差別,均可以進行等價交換,且支持等比例分割。[3]區塊鏈本質上是記錄一系列事件或交易的列表,鏈上的資產發生交易,其數據就自動生成了一個環節,之后每一個變動信息都將添加新鏈接,且區塊鏈去中心技術特征決定了輸入鏈中的數據均不可篡改?;趨^塊鏈的智能合約則是內置在鏈上數據的一種嵌入式程序化合約,通過在線交易可實現財產交換,具有自動化執行和去中心化的特征。[4]NFT的技術特征使其在網絡游戲、數字藏品等多個方面擁有廣闊的應用場景。
2. NFT數字藏品的技術原理
通常來說,產業界將作品轉化為NFT數字藏品的過程稱為鑄造,將NFT數字藏品的首次交易稱為發行。根據原作品形態的不同,又可將其分為兩類:一類的原作品具有客觀的物理形態,需要先將其數字化之后再進行上傳與鑄造。另一類的原作品以數字化形式為載體,不具有客觀的物理形態。
從技術原理上來說,將作品鑄造為NFT數字藏品可以理解為將作品轉換為元數據,再將其寫入區塊鏈的過程。元數據指的是“數據的數據”,即包含了作品相關信息的計算機代碼。一般來說,將元數據寫到區塊鏈中涉及專業的代碼編譯知識,因此創作者通常需要利用第三方平臺進行鑄造。如下頁圖1所示,創作者只需將作品上傳至第三方交易平臺后,通過智能合約以相應規范標準(如ERC-721)將作品以元數據的形式寫入區塊鏈,就可以得到獨一無二的NFT數字藏品,其中包含了創作者姓名、作品創作時間、作品的版權信息等。創作者可以根據同一作品鑄造多個不同的版本,且每個版本都有自己獨特的ID。值得注意的是,此時原始作品復制件的數據并不一定與NFT數字藏品存儲于同一服務器內。目前來說,不管是元數據還是作品復制件的數據都可以選擇存于鏈上或鏈下,鏈上儲存可以保證數據的安全性但費用較高,且受技術限制鏈上無法存儲過大的數據,故絕大部分NFT數據選擇鏈下存儲方式。鏈下存儲可選擇集中式數據存儲與IPFS式存儲。集中式數據存儲為目前國內第三方平臺采用的主流數據儲存方式,但數據依存于網絡服務商提供的服務器上,在安全可靠性方面不如永久性、去中心化的IPFS儲存。綜上,當一件作品鑄造為NFT數字藏品,并不是作品本身的復制和替換,而是將作品轉化為一種可被區塊鏈識別的元數據。也即是說,NFT數字藏品的發行和轉售并不一定意味著原作品版權的轉移(大多數創作者不會將版權轉移)。換言之,當購買者交易NFT時,交易的對象并不是作品的版權,而是一組代碼,且該代碼指向的作品復制件的數據也不一定存儲于第三方平臺的服務器內。①故有論者認為:“NFT數字藏品本身并不是原作品的復制件,相反,它更像是作品的簽名收據,其中NFT的所有權不是作品本身的所有權,而是收據的所有權?!盵5]正如“NFT數字藏品版權案”判決書所言,“NFT數字作品”在鑄造之后被特定化為一個具體的“數字商品”。而從技術呈現的結果看,該“數字商品”不是對原作品數據的單純復制,故不能解釋為原作品的復制件。杭州互聯網法院以此為基點進行后續推論自然無法成立。
二、NFT數字藏品的經濟學價值:一種提升版權效率的工具
如果說對NFT數字藏品技術本質的分析可以回答其“是什么”,那么站在經濟學角度進行觀察則可以進一步討論“為什么”,即權利人基于何種考量選擇將作品與NFT技術相結合。對“為什么”問題的追問既是為了明晰其經濟學上的價值,也是為NFT數字藏品的法律屬性界定提供理論依據。
1. 網絡版權時代的效率困境
效率作為經濟學的基本概念之一,投射在法律制度中反映為配置效率,即一種資源的配置狀態。這種效率在經濟學領域最有代表性的是帕累托效率,在此范疇下,如果在資源配置中所有人的效用都未得到減損且至少有一人的效用得以增加,可視為帕累托最優效率。帕累托最優效率是一種理想化的資源配置狀態,雖然在現實世界無法達到,但不妨礙在資源配置中嘗試向它靠近?;谥R的非排他性與非競爭性,效率的最優體現在知識領域得到廣泛使用,也即意味著社會中的所有人都可以通過最低的成本接近它。但這會打擊到創作者的生產積極性,于是設立版權制度激勵創作者進行知識生產。然而版權的壟斷性會促使創作者通過權利嚴格控制作品的傳播,導致使用者接近知識的交易成本上升,從而使最優資源效率配置狀態無法實現。據此版權合理使用制度應運而生,旨在制約創作者對作品傳播的壟斷,實現效率配置最優化。但合理使用制度的適用標準具有彈性,在司法實踐中也需要根據個案進行判斷,這使得創作者與使用者間的沖突依然存在。可以說,版權制度的變化在一定意義上是對資源配置效率最優的動態追尋。在網絡時代,作品開始脫離物理上的載體,傳播效率得到更大提升,作者無法通過傳統手段控制作品流通,只能訴諸技術措施,這加劇了創作者與作品使用者間沖突的同時,也促使版權效率的進一步降低。
另一方面,創作者與傳播者的利益沖突也導致了版權效率的低下。科斯認為,在不同的權利主體之間進行初始權利分配將產生不同的交易成本,繼而影響資源利用效率的高低。[6]據此可以推知,將權利分配至最能發揮效用的主體可以實現交易成本的最小化,繼而推動資源利用效率最大化。具體到版權制度,自1710年《安妮法案》通過以后,出版機構(傳播者)取代創作者成為版權產業的推動者,亦是版權利益的主要獲得者。作為交易信息與印刷技術的掌控者,出版機構憑借著資源與渠道的優勢,在版權產業的發展中發揮著主要推手的作用。[7]隨著版權產業創作分工的精細化與流水化,創作者在出版機構的規模效應前面臨地位愈發弱勢的困境,而出版機構在取得既有利益的情況下只會繼續尋求方法擠壓創作者的議價空間,從而獲取更多利益。同時,在網絡版權的大背景下,出版產業與互聯網產業的利益訴求沖突也是導致版權效率低下的重要因素之一。[8]總的來說,創作者與作品使用者之間的矛盾、創作者與傳播者之間的矛盾、傳播者與互聯網產業的矛盾都導致了版權效率的低下。
2. NFT數字藏品有助于提升版權效率
有鑒于此,作為利益主體的創作者不得不嘗試找到提升版權效率的方法,以求擺脫出版機構的束縛,恢復創作者、傳播者與使用者之間的利益平衡。NFT數字藏品在區塊鏈技術的去中心化的基礎之上兼具身份唯一的屬性,使創作者在版權交易中擁有獨特優勢,在經濟價值上是一種提升版權效率的工具。具體體現在三個方面。
第一,NFT數字藏品重塑了作品的稀缺性,提升了創作者的議價地位。第三次科技革命以來,作品數字化、傳播渠道網絡化已成為趨勢。網絡技術的傳播速度及廣度優勢,使作品傳播效率極大提升的同時,也抹去了作品的唯一性標識,作品數據化之后原稿件與復制件并沒有任何區別,喪失了收藏價值。區塊鏈技術為NFT數字藏品賦予了唯一的標記,使數字藏品獲得了關鍵性的稀缺因素,重塑了作品的稀缺性。
第二,NFT數字藏品降低了交易成本。通常來說,交易成本包含權利人和用戶之間的信息匹配成本,合同的監督成本、執行成本以及糾紛解決成本。[9]網絡時代的一大特點即是海量的用戶和作品許可需求,而在作品價值相對較小的情況下,權利人不可能同用戶一一協商,過高的交易成本繼而會阻礙權利人與用戶達成許可。這也正是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要提供規?;脑S可,以避免權利人與用戶進行單獨談判的原因。NFT數字藏品根據智能合約標準開發,在交易場景中,智能合約會根據編碼條件自動完成用戶之間的交易,用戶在支付了一定數量的貨幣后,合約就會自動授予付款人訪問作品的權限,與此同時合約自動完成了收入分配,將所得收入按照比例分配至相關權利人。權利人可以借助智能合約自動化地完成大量交易,有效降低了交易成本。同時,NFT數字藏品的交易記錄也會更加公開透明,其創作來源、時間、交易記錄都存儲在鏈上,任何人都可通過相關信息驗證其真偽,保證了交易的安全。此外,作者可以直接上傳自己的作品,通過智能合約自動向使用者收取費用。不僅給予作者更高自主權,還在一定程度上消除了作者、第三方平臺、用戶之間信息不對稱的問題,既保證了作者的收益,也更好地平衡了權利主體之間的利益分配。
第三,NFT數字藏品可以減少版權線上交易的安全風險,加強交易信任。區塊鏈技術為用戶提供了一種獨特的數字財產轉移方式,其技術特征可以使每個人都知道財產轉移的事實,且沒有人可以質疑轉移的合法性。[10]NFT作品一旦鑄造完成,其權利管理信息、作品的許可條件、使用費用等都會在區塊鏈中留下記錄并可以用作證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互聯網法院審理案件若干問題的規定》第11條指出:“當事人提交的電子數據,通過電子簽名、可信時間戳、哈希值校驗、區塊鏈等證據收集、固定和防篡改的技術手段或者通過電子取證存證平臺認證,能夠證明其真實性的,互聯網法院應當確認?!盢FT數字藏品可回溯、可追蹤的特點可以加強交易雙方的信任感,亦能使得創作者更高效快捷地解決糾紛。
值得注意的是,出版機構亦開始聯合NFT數字藏品交易平臺推出相關服務,與創作者個人上傳鑄造的商業模式形成了競爭。但從本質上看,不管NFT數字藏品的“鑄造者”為誰,消費者最終的選擇在于數字藏品本身。創作者既可以授權出版機構將自己的作品鑄造為NFT數字藏品,也可以自己進行上傳鑄造,這只是創作者基于自身利益而作出商業選擇。在一定意義上,這種“選擇權”改善了出版機構與作者的議價空間,恢復了創作者與出版機構之間的利益平衡。
總而言之,從經濟學的視角觀察,“NFT數字藏品版權案”的判決結果表面上維護了創作者對作品的控制力,實際上扼殺了資源配置的新形式。從長遠的利益來看,這既無益于創作者的權利保護,也無益于版權產業的進一步發展。
三、NFT數字藏品的樣態評價:法律特征與屬性辨析
NFT數字藏品來源于版權、依存于版權但不等同于版權客體。在現行法律規范的框架內,我們對NFT數字藏品法律屬性的界定既要基于NFT數字藏品法律特征,也要考查相關民事主體之間的法律關系。
1. NFT數字藏品的法律特征
NFT數字藏品不是作品單純的電子化,具有特殊的法律特征。NFT數字藏品的特征主要在于對其事實狀態的描述,此種基于事實的判斷也是討論NFT數字藏品法律屬性價值判斷的基礎與前提。
NFT數字藏品的法律特征為:第一,無形性。NFT數字藏品是經過編譯的計算機代碼,存儲于網絡空間,無法感知于實體世界,具有客觀上的無形性。這種無形并不是代表NFT數字藏品的價值無法衡量,而是為了與傳統意義上的有形財產形態作區分。第二,價值性。NFT數字藏品經由作品鑄造而來,具有價值性。通常來說,這種價值由創作者、作品及NFT發行數量決定,根據創作者的知名度及NFT作品發行數量,NFT數字藏品為渴望收藏的購買者提供了稀缺價值。在這一點上杭州互聯網法院也同樣認為:“NFT數字藏品是交易的對象或客體,其具有財產屬性。”①第三,依存性。NFT數字藏品由原始作品鑄造而來,其本身附帶的權利依賴于創作者與原始作品。在NFT數字藏品鑄造之前,由創作者決定NFT數字藏品的權利分配,待鑄造完成后,創作者可以選擇在交易時將權利中的一項或多項分配給買方,如果買方從創作者那里獲得的權利內容是固定的,那么經過轉售后的權利內容也是固定的。[11]第四,可交易性。區塊鏈技術為NFT數字藏品賦予了唯一的標記,重塑了作品的稀缺性,這為NFT數字藏品帶來了交易與收藏價值,由智能合約執行的財產交易合同不屬于法定的合同無效情形,故NFT數字藏品具有可交易性。第五,存續有限性。不管NFT數字藏品選擇存儲在鏈上還是鏈下,其存續都與數據載體息息相關。如上文所述,目前我國大部分第三方平臺都將NFT數字藏品數據存于其服務器內,受成本控制、技術發展、市場需求等因素的變化,服務器上的數據存續時間具有有限性,服務器一旦停用或損壞,存于其上的NFT數據亦會隨之消失。
2. NFT數字藏品的法律屬性辨析
有鑒于區塊鏈技術的新穎性與復雜性,對NFT及NFT數字藏品法律屬性的研究尚處于探索階段,理論界尚未形成統一認識。[12]筆者認為,對NFT數字藏品法律性質的界定既要考慮到技術的中立性,也要考慮到法律的價值整合功能;既要關注各主體之間的權利義務安排,也不能忽視產業模式的發展前景。《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是調整我國民事領域權利義務的基礎性法律規范,為私法法規的解釋提供了依據。在對NFT數字藏品尚無法律明文規定的情況下通過《民法典》為其尋找法律依歸是最合適的路徑選擇。
首先,NFT數字藏品不宜解釋為《民法典》第115條定義下的“物”。若要將NFT數字藏品解釋為“物”,則要突破數個物權通說觀點。根據物權發展理論,有體物、人類可控制的自然屬性之物可以作為《民法典》定義下的物權客體。[13]而NFT數字藏品是一種由計算機生成的代碼,并非自然之物更無實際載體。同時,物權人應對物的支配具有排他性,可自由行使物權而不受他人干涉或輔助。NFT數字藏品的鑄造往往需借助第三方平臺的技術,且若NFT依存的區塊鏈或服務器消失,NFT本身也會消滅。此外,NFT數字藏品不可撤銷與不可更改的特點也與物權請求權格格不入。因此,將NFT數字藏品解釋為“物”,不僅徒增解釋成本,也無法對其進行有效保護。
其次,NFT數字藏品也不宜解釋為債權的客體。根據《民法典》第118條規定:“債權是因合同、侵權行為、無因管理、不當得利以及法律的其他規定,權利人請求特定義務人為或者不為一定行為的權利?!睋Q言之,債權的客體是一種行為而不是一種客觀存在。退一步說,即使將NFT數字藏品理解為根據智能合約產生的債權標的,即債權債務雙方支配的對象是NFT數字藏品,那么在此邏輯下,它不是債權的客體反而是物權的客體。如同在買賣合同中,賣方基于合同義務交付標的物,不能因為買賣雙方債的關系就否定標的物的物權客體屬性。
再次,NFT數字藏品也不能解釋為知識產權的客體?!爸R產權的客體,是人們在科學、技術、文化等知識形態領域中所創造的精神產品。”[14]NFT是在智能合約的標準上開發,根據上傳的作品自動生成的一段計算機代碼,顯然不符合工業產品與商業性標識的概念。同時,NFT的鑄造過程是在智能合約的標準下自動完成的,雖然從技術流程上看,鑄造需要創作人的數字簽名,但這不代表創作人在鑄造過程中有主觀上的獨創性表達,因此NFT不屬于體現思想情感的智力成果。杭州互聯網法院將NFT數字藏品視為對原作品的一種復制,即將NFT數字藏品界定為知識產權的客體,但據上文可知,不管是從技術呈現的角度還是從NFT數字藏品的實際構成形式上看,NFT數字藏品都不能視作原作品的復制件。
有觀點提出,可將NFT定性為一種加密數字憑證,并另建監管制度。[15]根據NFT的技術原理與法律特征另立新規固然可以進行更有針對性的法律規制,然而在現階段這種規制思路值得商榷?!睹穹ǖ洹奉C布以后,我國民法理論研究由立法論向解釋論轉型。[16]雖然不能據此否定從立法層面規制NFT數字藏品的可行性,但也在一定程度上說明在眾多單行法與《民法典》的銜接完善之前,以立法形式進行規制似乎不合時宜。因此,只有在現行法律框架內無法解釋NFT數字藏品的情況下,才宜重新訂立法律規范,否則只是徒增立法成本,削弱《民法典》的解釋能力。此外,直接另立法律框架意味著需要耗費大量的立法時間。當前NFT數字藏品產業正處于初興階段,商業模式的發展正亟須法律制度的保障,長達數年甚至更久的立法時間會使NFT數字藏品的權利處于不確定狀態,使產業發展駐足不前。
四、NFT數字藏品法律屬性的界定:一種網絡虛擬財產
在物權、債權、知識產權以及加密憑證都無法對NFT數字藏品進行有力解釋的情況下,可以根據《民法典》第127條的規定將其界定為網絡虛擬財產。
1. 數據抑或網絡虛擬財產:NFT數字藏品的真實樣態判斷
《民法典》第127條規定:“法律對數據、網絡虛擬財產的保護有規定的,依照其規定?!彪m然該條并無實際的規范內容,但在排除了《民法典》第五章列舉的諸項權利客體,并結合技術原理與法律特征進行綜合分析之后,將NFT數字藏品置于該條之下進行保護是較為合適的。然而從該條將數據與網絡虛擬財產并列表述來看,二者并不是同一概念,那么將NFT數字藏品界定為數據還是網絡虛擬財產?
從上文可知,NFT數字藏品是一組指向原作品的數據,似乎將其定義為“數據”更合理。①“數據”一般指以0和1組合而成的比特流,具有非獨特性與非財產性的特點。[17]NFT數字藏品具有唯一性和可交易性的特點,這與“數據”有著明顯區別。此外,個人、企業、其他組織和國家都能成為數據相關的利益主體,而目前來說,只有個人和企業能成為NFT數字藏品的利益主體。可見NFT數字藏品與《民法典》127條規定下的“數據”存在諸多差異。網絡虛擬財產指的是網絡環境下,以數字化形式存在、既相對獨立又具排他性的信息資源。[18]相比“數據”,網絡虛擬財產更能涵攝NFT數字藏品。首先,NFT數字藏品在真實樣態上與網絡虛擬財產具有一致性。從產生方式上看,NFT數字藏品和網絡虛擬財產都建立在用戶與網絡服務平臺的法律關系之上(用戶注冊協議),始于用戶的主動行為,經由第三方平臺提供的網絡服務形成。在存儲方式上,NFT數字藏品可存于鏈上或鏈下,網絡虛擬財產通常存于網絡服務平臺提供的服務器,雖然二者在數據載體上存在區別,但實質上都存儲于虛擬的網絡空間中。其次,二者的法律特征具有高度重合性。網絡虛擬財產具有可交易性、合法性、時空有限性、可再現性、有價值性、排他性等法律特征,②這與上文所述NFT數字藏品的法律特征高度重合。再次,將NFT數字藏品界定為網絡虛擬財產有利于司法的適用及后續立法的銜接?!睹穹ǖ洹穼W絡虛擬財產進行概括性規定,本意是為其提供指示性保護的同時,也為之后的司法解釋與單獨立法提供通道。
綜上,在尚無法律明文規定NFT數字藏品的法律屬性但實踐中已有相關法律糾紛的情況下,出于NFT數字藏品財產權益保護的必要性與緊迫性,將其解釋為網絡虛擬財產是較為合理的。
2.“物權”抑或“債權”:網絡虛擬財產的解釋進路追問
將NFT數字藏品界定為網絡虛擬財產之后需要面臨一個關鍵疑問:是否有必要對網絡虛擬財產的法律屬性作擴張解釋,明確其為某一類權利客體,以便對NFT數字藏品進行更為徹底的保護。為此,我們需要進一步檢視網絡虛擬財產的法律性質。
目前,對于網絡虛擬財產的法律屬性界定主要有“物權說”及“債權說”兩大觀點?!拔餀嗾f”認為,網絡虛擬財產是一種特殊的物,具有法律上排他性及經濟上的獨立性?;谠凇拔铩钡母拍钌蠑U張這一立足點,可將網絡虛擬財產認定為《民法典》定義下的“物”。[19]“債權說”認為,網絡虛擬財產的獲得是基于網絡用戶與網絡服務商之間的合同關系,用戶的權利行使受限于網絡服務商,因此網絡虛擬財產是債權的客體。[20]在物權與債權二元區分體系下,“物權說”與“債權說”有其合理性與局限性。合理性在于,二者都論證了網絡虛擬財產在各自體系的“適應性”。局限性在于,將網絡虛擬財產置于各自體系當中,二者都有難以突破的理論障礙,解釋成本過大。“物權說”的理論障礙與NFT數字藏品相同,對此上文已有論及,在此不做贅述?!皞鶛嗾f”則囿于債的相對性,無法完美解決第三人侵權帶來的救濟問題。[21]同時,我們在回顧網絡虛擬財產的立法進程中也可得知,正是由于網絡虛擬財產的法律屬性爭議過大,為防止體系混亂,故立法者將其列在第127條,避免在法律屬性上顯示出傾向性。[22]
3. 從利益到權利:“利益論”下NFT數字藏品界定的解答路徑
不難看出,在既有的“權利范式”思維定式下③,多數學者的觀點難免落入自說自話的窠臼,勉強對NFT數字藏品進行擴張解釋將陷入概念多層嵌套的困境。有鑒于此,有學者提出從“利益論”的角度討論網絡虛擬財產規則的解答路徑?!袄嬲摗闭J為,“權利的要旨在于保護和促進權利享有者的利益”,若要使某種利益上升為權利,則需滿足以下三個條件:其一,存在某種利益;其二,該利益的滿足需要他人的配合;其三,該利益有充足的正當性對他人課予進行某種行為的義務。[23]“利益論”避免與網絡虛擬財產的法律屬性界定作糾纏,從另一面論證以網絡虛擬財產為代表的財產利益上升為權利的可能性。該觀點為我們界定NFT數字藏品提供了新的視角,與其糾結于NFT數字藏品法律屬性的“物債之爭”,不如轉向討論NFT數字藏品是否含有某種財產利益可上升至權利。
如上文所述,創作人想要將作品鑄造為NFT數字藏品,需要先將作品上傳至第三方交易平臺,而根據第三方交易平臺的一般商業規則,創作者上傳作品之前需要在平臺上預先注冊。此時,注冊協議可視為第三方交易平臺向創作人提出要約,當創作人接受協議成功注冊時即視為構成承諾。因此,創作者與第三方交易平臺的關系可以理解為一種內部的法律關系,即創作者通過支付對價獲得了第三方交易平臺提供鑄造NFT數字藏品鑄造服務的債權;第三方交易平臺負有向創作者提供鑄造服務并完成交付的義務。同時基于NFT數字藏品的特定性,其在外觀上具有較強的權利表征,表現出類似物權的屬性,因此創作者與第三人交易可以理解為一種外部法律關系,即創作者可以根據物權規則對NFT數字藏品實施占有、使用、收益和處分行為并獲得相應的保護??梢钥闯?,NFT數字藏品兼具物權與債權雙重屬性,僅憑“物權說”或“債權說”都難以對其進行完美的解釋。從“利益論”的視角觀察,首先,創作者對NFT數字藏品享有財產利益。在NFT數字藏品發行之后,除了首次交易獲得的收益之外,根據智能合約的分配收入設定,創作者還可以在其每一次的轉售中獲得一筆收益,從而實現創作者財富的持續增長。其次,NFT數字藏品的鑄造與數據的維護離不開第三方交易平臺的技術支持,因此可以推知創作者財產利益的實現必須依靠第三方交易平臺的配合。最后,創作者主張的財產利益不會導致第三方交易平臺權利的減損。創作者鑄造的NFT數字藏品售出后需要向第三方平臺支付一筆“gas費”①,之后的轉售行為亦是如此,因此NFT數字藏品交易行為可以提高第三方平臺的收益。在此基礎上,結合創作者信賴利益、平臺風險控制能力、收益風險相一致等因素進行綜合考量,創作者對第三方交易平臺的利益主張具有正當性,第三方交易平臺應據此承擔民法上的安全保障義務。[24]而且在司法實踐中,網絡運營商往往需要對網絡用戶承擔較為嚴格的安全保障義務。 由此推知,NFT數字藏品具有的財產利益有上升為權利的可能。當然,一項權利的證成需要同時具備合理性、合法性與現實性。[25]在NFT數字藏品的保護范圍、權利屬性、權利與義務內容等相關理論尚不成熟的當下,筆者并不贊同直接將NFT數字藏品保護的財產利益立刻上升為權利。
總的來說,將NFT數字藏品界定為網絡虛擬財產具有宣示性的意義,目的在于確認NFT數字藏品的價值。在此基礎上,我們沒有必要就NFT數字藏品法律屬性作擴張解釋。一方面,面對新類型的財產利益糾紛,裁判者在司法實踐中通常不會執著于法律屬性的界定,而是通過對利益的確認以合同法或侵權法路徑進行救濟; 另一方面,開放性的解釋也為以NFT數字藏品為代表的新類型財產利益上升為權利預留了空間。
綜上,我們可以重新審視“NFT數字藏品版權糾紛第一案”。根據技術原理,創作者將作品鑄造為NFT數字藏品可視為兩個階段,即上傳階段與鑄造階段。在上傳階段中,侵權人未經權利人許可將作品上傳至第三方交易平臺,侵犯復制權,故將該行為評價為版權侵權行為是毫無疑問的;在鑄造階段中,原作品復制件的數據已經存儲在服務器中,此時的NFT數字藏品只是作為一種證明憑證存在,與原作品復制件有指向性聯系卻并不等同,并不是《著作權法》意義下的作品。因此,杭州互聯網法院基于對NFT數字藏品法律屬性的錯誤認識,將NFT數字藏品的發行與轉售評價為信息網絡傳播行為是不合理的。雖然從結果上來看,以信息網絡傳播權規制第三方交易平臺的交易行為同樣起到了遏制侵權的作用,但這無非是削足適履,是法院在NFT數字藏品并無法律明文規定的情況下采取的權宜之計。根據上文的論證,NFT數字藏品鑄造完成后的發行行為,可以解釋為創作者與購買者的交易行為,創作者與購買者的關系自然是典型的合同關系,且該交易合同并不存在法定合同無效情形,應適用《民法典》合同編關于買賣合同的規定。NFT數字藏品從上傳到鑄造再到發行及轉售的行為,應該在個案中根據實際情況通過《著作權法》《民法典》《中華人民共和國消費者權益保護法》以及《中華人民共和國網絡安全法》進行規范調整。
結語
NFT數字藏品是版權與區塊鏈技術結合的成果,有助于重塑作品的價值、提高創作者的收益、提升版權交易的效率。當技術與權利客體結合在一起時,我們不應以先入為主的思維給予“一刀切”式的評價,而應該根據技術特點與法律特征對相關民事主體的具體行為進行分別判斷。將NFT數字藏品解釋為網絡虛擬財產是一種宣示性的界定,旨在使審判機關在處理相關法律糾紛時有據可依,也為后續立法提供了制度接口。但法律屬性的界定并不能一勞永逸地解決所有問題,NFT數字藏品在原作品確權、智能合約的違約救濟、金融化風險防范、第三方交易平臺的監管責任等問題上仍存在較多爭議,有待我們進一步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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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Legal Attributes of? NFT Digital Collections and the First NFT Digital Collection Law Suit
HUANG Yu-ye, PAN Bin(Intellectual Property Research Center, Zhongnan University of Economics and Law, Wuhan 430073, China)
Abstract: NFT digital collections are digital certificates with unique characteristics. There are disputes over their legal attributes and transaction behaviors, which hinders the future development prospects and urgently requires an effective response from the legal system. Technically, NFT digital collections are a set of metadata pointing to copies of works. In terms of economic value, they are tools to improve copyright efficiency; in terms of legal attributes, they should be defined as virtual properties under Article 127 of the Civil Code. On the basis of denying the "property theory" and "creditor's rights theory" of virtual property, the utility and value of NFT digital collections should be affirmed, and the transaction behavior of NFT digital collections should be regulated through the behavioral path of contract law or tort law.
Key words: NFT; copyright; digital collection; blockchain; virtual 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