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山市

谷雨之夜

◆◇ 東 籬

谷雨之夜

這次被封在單位，這個天井

比回不去的老家當院小

比被封了二十三天的小區大

當夕光透過萬達高樓的縫隙

投射在院子的中心

我尚能看清鞋面的灰塵

麻雀的嘰喳聲和斑鳩的咕咕聲

幾乎聽不到了

偶見燕子在亂飛，形單影只的

暗藍的天空低垂，仿佛掉了魂

我知道，南向、東向還有許多

坐井觀天、仰望孤星的人

他們也有他們亂飛的燕子

而我惦記那些野生的牡丹

噢，這需要穿過北向的礦務局

大有大的難處

小有小的隱憂

鳳凰山腹地，西府海棠零落處

它們被禁足在天香亭

在所有的壞日子快快離去之前

給所剩無幾的春夜

足夠的顏面

麟州故城懷古

黃昏是塊無以匹敵的舊綢緞

它將故城裹得越發古舊

有人仍在慨嘆“燕然未勒歸無計”

胡笳、畫角，仿佛從未斷歇

窟野河裹挾著正史與野史

死去的牛羊和泥沙，在奔流

自西北向東南，于沙峁頭

被更巨大的洪流改寫

長城無法撼動，敵樓、城墻毀了

還有破碎的磚石和結實的夯土

在言說，替歷史

替官家與民間。這樣的時刻

干烈的邊塞風，仿佛羌笛

幽怨而沁涼。我在神松下獨坐

是的，我曾不止一次摟抱它

在夢中，在遙遠的長煙落日的

歲月。它早已化作烏金

幽深的地心里，燭照這座孤城

片段

唐小米

母親片段

母親夢見我躺在稻草里

自我生病，她常常擔心我先于她

被草根裹住

于是每天早晨

把我堵在床上，手伸進我被窩

按摩，一寸一寸，粗糙的手走過

我光滑的肌膚

我模仿她養的小狗妞妞

假裝舒服地

哼哼唧唧

妞妞才六個月，奔跑起來像匹

小馬達

充滿動力，充滿快樂，充滿了

健康的心臟

她是母親撿來的孩子。

七歲之前母親的手什么樣？

我，不記得了。

只記得七歲，母親催我上學

冰涼的手在我屁股上“啪”

狠狠扇了一巴掌。那剛下夜班的手

怎么那么涼啊，涼得我忘記了疼

忘記了感受手的質地。

我還記得十六歲，手一把撕下我

妖艷的裙子，指甲在我身體上

劃出一道血痕。那手顫抖著劃火柴

她想一把火燒掉它們，美麗的裙子和

想象中的青春

我恨不得沖上去在手上咬一口，但我

不能。那手

是母親的。

母親，那時你的手是細膩還是粗糙？

她，不記得了。

外面，世界剛降下第一場雪

母親，你還像小時候那樣從屁股上

給我一巴掌吧，用你的手。

她把手在懷里捂了好久

和拍打六個月的妞妞一樣，從屁股上

輕輕地拍了我一下

—— 七十六歲的母親，我記得的，她都不

記得了。

父親片段

這個異鄉人

在和妻子爭吵。他要喝醉

變成一個孤兒

他要大聲哭泣

變成地圖上一條朝故鄉奔涌的大河

這個隨身攜帶著曠野的人

已準備好家鄉方言

他端詳著一杯酒

那里，他的父母已相繼離世

老屋前的桃樹也砍了

桃花碎了一地

他的傻弟弟還在工地挖沙

寄回的照片

露著黑黢黢的胸膛和砸彎的肋骨

他兒時搭的燕窩

沒有燕子回去過

那小小的空房子，像一個空空的背包

他端詳著一杯酒，那里

回鄉的路途很長

這漫漫旅途，漫漫的旅途

—— 我上前拍拍他微駝的背

（哦，爸爸，我也曾為四野無人

哭出聲來）

但他只是

咳嗽了兩聲，擠出幾滴雨水。他笑了

—— 年老的妻子正往窗臺撒米

年輕時，他的鼾聲嚇跑過

落在窗臺的麻雀

而麻雀，鼾聲中的浪花

現在已變成音符，睡在流水的琴弦上

幸福因余音而微微顫抖

此時

鄭茂明

蒙古櫟

我只是想告訴你

這兒有一棵蒙古櫟

湖邊不遠處，一座涼亭旁

秋天擺出綠色的椅子

夜晚湖水一樣的月光

潑灑在深綠的葉片上

你的夢閃閃發亮，你的松鼠

擺動毛茸茸紅棕色的尾巴

坐在椅子上

在另一個冬天

它的枝干攏著一身枯葉

仿佛身上掛滿了銅

沿著你手指的方向

我發現了更多的蒙古櫟

散落在冬天的風里

像標本，一聲不響

我不想告訴你的是

我見過的蒙古櫟

與你見過的有些不同

也一定有很多人見過

只是沒有留意它所保留的

這不值得驚訝

恰逢此時

我們把自己囚禁

鳥鳴代替急切的鬧鐘

生活不再匆匆忙忙

我們停下來，卻難以適應

突然減慢的節奏

難以打理過剩的焦慮

無眠的人打開擴音器

發出隱秘的嘶喊

有人埋首書案

整理一生的山水、溝壑

深夜里仍亮著燈

醒著的人收回欲念

咀嚼黎明前的悔意

玉蘭寂寂地盛開

春深深幾許，春花值萬金

恰逢此時

夜風吹響了我的窗戶

雪中記事

黃志萍

正午溜冰場

水有固態之美

陽光也被凍住

當念頭，也不再流動

就沒有什么還能被改變

我迷戀這一刻的停滯

正午的冰面有好看的斑紋

萬物正敞開門，回到最初

時隱時現的，那個八歲男孩

在人群里穿梭。那是我的孩子

我愛他。我

因為愛他

而愛上了世上所有的孩子。我

因為愛他們

而愛上了這糟糕的塵世

雪中記事

訪友、斗詩、尋梅

煎藥、烹茶、小酌

打掃、靜坐、歸鄉

天涯霜雪霽寒霄啊

一天大于一生

我們做了這么多事

學釣魚的孩子在冰上鑿窟窿

你不要問路

不要把風刀霜劍提早帶到他身旁

雪中剪枝

要適時除掉那些沒用的

防盜網上的枯枝、菜地里的衰草、檐前

凍結的冰凌柱

一切帶著目的來。雪中剪枝的人，把話說

了一半。被剪掉的還有，流浪狗小五

它被埋在門口右側的枯樹底下?，F在，

雪沒過它的頭頂。一場沉默的葬禮

越是驚心動魄，越是悄然無聲

比如剪刀剪掉舊荊條，比如白茫茫大地

剪掉我們

一株鮮亮的薔薇

芷妍

一場雪正在融化

喜鵲撲棱著翅膀從一棵樹到另一棵樹

枝條上的積雪從樹頂抖落

來不及落地，被一陣風卷走

撿不起一點回音，空留枯枝顫抖

雪有遙遠的祖先和漫長的遷徙

從天地出生之時蔓延過來

落下

飛快地，緩緩地，急躁地，優雅地，暴怒地

怎么落的都有

雪后天晴，烈日下積雪轉身成水

踩得結結實實的雪被鏟到樹根下，雪塊形

狀亂七八糟

陰暗處的雪，就一點點變臟，生死由命

落在海上的雪，純粹決絕，不問人間煙火

被堆成雪人的雪，就站在風里逐漸模糊了

手臂，眼睛，風做成的魂兒

這真像每個人的一生

我不知我像哪一場雪落下，融化

風中的薔薇

天陰沉著向下垂

與地面是一呼一吸的距離

濕漉漉的風從東山蔓延過來

神仙遺落下柔軟

老宅子旁的薔薇，沒有站在陽光里

花色沉入泥土，一點點地打開

打開折疊的時間

也像打開一朵顫抖著腰肢的薔薇花

花朵深處滲出又涼又甜的蜜

看到幼年的我、童年的我、少年的我

掉落的紐扣

做錯題的作業本

祖母坐在庭院里，搖著蒲扇

偶爾一片梧桐葉子會落在她的小腳旁邊

爐火上煮著白米粥

父親在樹下劈柴

街上傳來的吆喝叫賣聲走進又飄遠

時間燃燒了老宅陳列過的所有顏色、聲

音、味道

沒有留下灰燼

老宅好像一夜白頭

時間卻永遠是一株鮮亮的薔薇

我最愛的風景

耿寧

良藥

想象自己是一道光，重新

回到你身旁。我曾看不到光

不知如何是好，迷茫迷失

我不愿回顧，多年后

它們還是回來了——

三三兩兩交頭接耳，

像在說，我不配單純地待在書房

讀寫喜歡的詩句，就該被放逐——

陽光下，萬物復蘇

那些陳年舊事，晾晾也好——

我愛偏遠的小鎮，沿村

圍攏的山坡，愛山坡上

陪我看野花的你，你們

都是我心頭的良藥 ——

生活

生活剔除我的多情，紛繁錯雜中，

不再有激情，我得到了什么，

車窗外飛速掠過的一片片風景，

新鮮不能從生命的根底滋生——

人間的建筑，堅硬又冰冷

密密矗立著鐵樣的權威，閃電下

我看到它詭異的訕笑，

直視著它冰冷的面孔，

這就是我的人生，孤單的街頭

沒有救贖地自我完成，這就是

我最愛的風景，超越表象的

真實性，堅實地扣結

人生的裂縫，這就是我終極的愛，

飽受磨難的心靈，悲憫是因再無可能——

堅硬的墻

禾秀

啄木鳥

和你一樣，我的一生也有過

無數次重重撞向硬物的經歷

我沉默的敵人，都有一面堅硬的墻

和你不一樣，每次撞擊

我都得不到蟲子，什么也得不到

而在一次次觸碰中，身體里的回聲

漸次消逝，最終

我癱軟下來，成為被你質問過的

散落的

一片枯葉

雁丘記

我第一次見到把妻子遺像放在炕上的人

照片里微笑的女人緊挨著疊好的被褥

仿佛隨時會坐起來下地干活

妻子離開后，他戒煙戒酒戒一切應酬

戒掉了笑容

偶爾的嘴角上揚也會瞬間擰出苦水

我勸他快樂起來，他說沒人分享的快樂

比悲傷更令人悲傷

我勸他把照片放在墻上

他搖搖頭——

放在墻上，她就真的走了

落地生根

西衙口

枯荷

以湖水為不動

以雀眼來衡量果實的圓度

把所有的人造品放入觀察的引號

了解可見事物的價值是一般分寸

而所謂偏枯的語言

是在風的吹動中依然保持客觀的可能

立春

麥苗在料峭之中。

老牛緩慢而沉重。

我們落地生根，

逐條逐句地落實著你的法度。

王老五、磚頭，以及那些

在風雨中變黑的玉米秸——

你以此成就自己，

也不以為有何不妥。

緩慢的事物

劉普

北方的雪

北方的雪，出手闊綽

落在灤河上、燕山上，和剛剛蹣跚走路的

孩子身上

一會兒向東，一會兒向西

漂泊不定的樣子，暴露出趕路人

白色的寂寞

北方的雪，不磨嘰

不觀望，不是棉花，不是鹽，不是羊群

不是可以隨意描述的東西

北方的雪，用來交換天地的信息

可以是一個字，一個詞，一個標點

落在地上，構成一篇很大的文章

老城墻

月亮還是碩大，爬上城墻時

把緩慢的事物照亮

城墻已殘破，城墻之中

深藏著多年前的風光

一塊塊青磚，橫平豎直

等待誰去敲響

烽火臺久未修葺，北風和游人

可以輕易穿過。相對于守望

我更相信它是一只紐扣

把兩段城墻拉在一起

以最靠譜的方式，匯聚彼此的血脈

當年孟姜女哭倒的長城

是這一段。城墻下的土地里

有恩怨在閃爍

深藏時間的秘密

冰凌花

礦區

被掏空心肺的山，沉默更深

巨大的傷口裸露

填滿雨雪和時間的塵埃

勞作的人像渺小的螞蟻蠕動其間

機械轟鳴，剝離石頭也剝離一座山的歷史

而另一座山端坐在身后

寶塔臨風，香火升騰，朝拜的人

匍匐在最低處

陽光博愛，從傷口爬上塔尖

打通一座山和另一座山的命運之門

那些風

站在故鄉的西山遠望

灤河東岸的山起伏連綿，呈現漂亮的弧度

潔白的發電風車兀自旋轉

總有種到了草原的錯覺

正月的風并不凜冽，它從西吹到東

經過我的手指時停頓了一下

經過大河時停頓了一下

相看不厭的兩山，借此交換秘密

我拒絕承認，風也窺探了我的內心

它從四十年前吹來

一朵花反復開敗，一棵草年年枯榮

它一定喊過我的乳名，不止一次

把我從恍惚的他處，拉回一本書

那些字跡斑駁的書頁

也一定深藏時間的秘密。一年

比一年模糊

這樣一個清晨

錦繡

時間是只巨大的蚌

我一直相信

時間是只巨大的蚌

那些無與言說的傷、痛

都會在某一天

成為熠熠的珍珠

是的。我相信

并且會一直相信

雪是一匹從天而降的白馬

我想，雪是一匹從天而降的白馬

眼神明澈、深邃。凝視它的人

也必將獲得明澈與深邃

它雪白的鬃毛覆蓋高山、草原、田野

覆蓋遠方之遠。覆蓋所有腐朽之物

以及每晚的月亮

“馬蹄聲如此優美。一個人靜靜地聽

內心也因此有了更多的空白”

這是一匹善者如光的馬

這是一匹安之若命的馬

我也因此，在這樣的一個清晨

擁有了這樣的一匹白馬

—— 它善于自我審視，不會自我迷失

如果它消失，也將是完美的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