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學軍
先秦是中國陶冶文化發展的一座高峰,研究先秦陶冶文化必須改變當下重器物、輕文獻的傾向,做到考古、藝術和文獻并重。作為古典文獻的代表,先秦諸子文獻對先秦制陶業和陶冶文化發展有一定記述,其記載雖較為分散,但內涵卻相當豐富,涵蓋諸子思想、陶冶生產流通以及陶器品種和用途等內容。鑒于目前先秦諸子陶冶文獻整理不完善,因此在前人的基礎上開展探索,系統整理先秦陶冶文獻,是一項必要且很有意義的工作。
在先秦諸子文獻中,多有對陶冶發展的各種記述,這不僅構成了諸子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還成為當時陶冶生產流通以及社會經濟發展的寶貴資料,但囿于多種原因,先秦諸子陶冶文獻尚缺乏系統整理,因此有必要對此進行深入探索。
先秦諸子陶冶文獻整理研究的必要性和路徑
先秦諸子陶冶文獻整理研究的必要性
中國陶冶文化發軔于新石器文化早期,先秦是其發展的興盛期之一。傳統上對陶冶文化的研究一直以考古、藝術和科技為核心,并以此構建起了陶冶文化乃至整個中國陶瓷史研究的基本范式。在文獻中關于先秦陶冶文化的記載有很多,而作為古典文獻的代表,諸子文獻對先秦陶冶文化的記述內容相當豐富。
諸子文獻作為具有深厚史料價值和文化價值的重要典籍,其中與陶冶文化相關的資料涵蓋面較廣,內涵頗豐,尤其在《論語》《孟子》《荀子》等儒學奠基者的文獻中更加凸顯,集中反映了先秦陶冶文化,尤其是當時人們的思想意蘊、陶冶生產流通,以及陶冶與禮制關系等方面的內容,值得深入挖掘。
先秦作為中國陶冶文化發展的重要時期,其陶冶文化研究受到了學術界的重視,但關乎陶冶的文獻卻相當有限。古人對陶瓷文化的研究賞鑒著述,雖有涉及先秦陶冶發展的歷史,如朱琰《陶說》、梁同書《古窯器考》、程哲《窯器說》等,但其旨趣多在隋唐以后瓷器、窯口的研析介紹方面,涉及先秦的相關文獻并不多。
近代以來,吳仁敬、辛安潮所著的《中國陶瓷史》是較早成書的陶瓷通史,其中先秦部分雖難稱宏富,但在論述中還是引用了《左傳》《周禮》《呂氏春秋》等文獻中的陶冶資料。20世紀50年代,童書業先生進一步指出陶瓷史料挖掘與辨偽的重要性。而宋伯胤先生也明確地指出陶瓷史料挖掘的重要性。近年來,馮先銘等人編著的《中國陶瓷史》和方李莉著的《中國陶瓷史》等一批陶瓷史學專著陸續出版,一批古代陶瓷著作也得以整理出版,其間均有引述先秦諸子陶冶文獻。一些學者還從不同角度分析了先秦思想對中國古代瓷器設計的影響,涉及了先秦諸子陶冶思想的整理與探索,且均非“就陶論陶”,而是挖掘了先秦陶冶的思想意蘊,具有一定深度。
在先秦諸子文獻中,陶冶史料蘊含頗豐,突出反映了先秦陶冶文化的發展,特別是陶冶生產、流通,以及與禮制關系等方面的內容,值得深入挖掘。但由于先秦諸子文獻中的陶冶文化資料分布極為零散,歷年來對此研究較少,且已有成果主要圍繞器物展開討論,缺乏對先秦諸子文獻中豐富卻又分散的陶冶文獻的系統整理和研究。
隨著陶冶文化研究日益受到重視,陶瓷所蘊含的傳統文化價值受到廣泛關注,但要真正挖掘陶瓷文化的意蘊內涵,做好陶瓷文化傳統與當代社會的對接,就必須改變當下重器物、輕文獻的傾向。因此,要在前人的基礎上開展探索,系統整理先秦陶冶文獻資料,并開展相應的研究,由此形成具有相對獨立形態的文獻體系,并為相關研究奠定基礎,使其成為一項極富意義的工作。
先秦諸子陶冶文獻整理的研究路徑
在先秦諸子文獻中,陶冶記述不僅極為分散,而且專門術語眾多,內容較為晦澀難懂。因此,對先秦諸子陶冶文獻的整理,需要從相關概念辨析入手,在準確無誤掌握先秦陶冶概念的基礎上,有序開展對諸子陶冶文獻的搜集、辨析、分類、校勘等工作。需要注意的是,近年來,郭店楚簡、上海博物館藏戰國竹簡、清華簡等出土文獻日益成為研究先秦文化,尤其是研究先秦儒學的重要資料和熱點,加之近年來其他先秦文獻的陸續出土,更使其文獻作用愈加突顯。在出土的先秦文獻中,也有一些涉及陶冶文化的內容,其為研究中國陶瓷史演變提供了早期文獻資料,值得深入研究。
先秦諸子文獻中的陶冶記述與思想內涵
春秋戰國時期,諸子輩出,百家爭鳴。作為基礎典籍,先秦諸子文獻除記述孔子、孟子等儒家思想外,還涵蓋了道家、墨家、農家等諸子學說,其間也多有反映先秦諸子陶冶之處。值得注意的是,通過對先秦諸子文獻陶冶記述的鉤沉,可以看到先秦時期陶冶為人們所普遍熟知,故先秦諸子在其著述中,常以陶冶設喻,以便更鮮活地闡明自己的思想觀念。
如《孟子》所載的孟子與許行關于陶冶的對話,不僅生動直觀地體現了孟子對陶冶發展的態度,也深刻反映出孟子經濟思想的重要特色。
《孟子·告子下》載:
白圭曰:“吾欲二十而取一,何如?”孟子曰:“子之道,貉道也。萬室之國一人陶,則可乎?”曰:“不可,器不足用也。”曰:“夫貉,五谷不生,惟黍生之。無城郭、宮室、宗廟、祭祀之禮,無諸侯幣帛饔飧,無百官有司,故二十取一而足也。今居中國,去人倫,無君子,如之何其可也?陶以寡,且不可以為國,況無君子乎?欲輕之于堯舜之道者,大貉小貉也;欲重之于堯舜之道者,大桀小桀也。”
在這里,孟子通過與白圭的對話,借由陶冶生產,清晰地闡述了自己的賦稅觀。孟子指出,賦稅征收不應簡單以稅收高低判斷其是否合理,而是要依據不同地區的社會狀況和經濟發展水平,因地制宜,唯有如此才可制定合理的賦稅標準。在此,孟子即利用陶冶生產“眾寡”來說明自己的賦稅思想,使得表述更加生動直觀,讓對方更易理解接受。
再如《莊子·馬蹄》篇載:
陶者曰:“我善治埴,圓者中規,方者中矩。”……吾意善治天下者不然。彼民有常性,織而衣,耕而食,是謂同德;一而不黨,命曰天放。故至德之世,其行填填,其視顛顛。當是時也,山無蹊隧,澤無舟梁;萬物群生,連屬其鄉;禽獸成群,草木遂長。
所謂埏埴就是陶器生產中的“和土為器”過程,即在制陶中注水于土,塑造成型。作為道家代表人物,莊子信奉“自本自根”的天道觀,認為“夫至德之世,同與禽獸居,族與萬物并,惡乎知君子小人哉!同乎無知,其德不離;同乎無欲,是謂素樸;素樸而民性得矣”。可見,莊子進一步深化拓展了老子的“道法自然”思想,主張一種完全與自然融為一體的生存取向。因此,莊子借對陶者埏埴評論指出,盡管之于陶器生產埏埴必不可少,但對于社會而言,本著自然為本的信念,莊子反對類似埏埴這樣人為改造事物本性的現象,主張事物發展應遵循自然,盡其天性。
先秦諸子文獻所見先秦制陶業與社會經濟發展
作為中國陶冶發展史的第一個高峰期,先秦陶冶文化的繁榮不僅反映在造型、釉色、品種等方面,還體現在陶冶生產模式、規模的顯著發展,以及制陶業在當時社會經濟發展中日益重要的地位上,先秦諸子陶冶文獻對此也有所涉及。
如《墨子》等文獻中就展現了先秦陶器生產由自給自足向商品生產轉換的過程。《墨子·尚賢中》載:“古者舜耕歷山,陶河瀕,魚雷澤,堯得之服澤之陽,舉以為天子,與接天下之政,治天下之民。”《管子·版法解》中也有類似記載:“凡所謂能以所不利利人者,舜是也。舜耕歷山,陶河濱,漁雷澤,不取其利,以教百姓,百姓舉利之。”
上述兩則記載明確告訴人們,早期陶器生產基本上為自足自給模式,即制陶是當時人們普遍需要掌握的技藝,日常所需陶器皆須自己燒制而成,即使是舜,也曾在河濱冶陶,足見當時制陶業普遍自給自足生產之狀。甚至到了春秋戰國時期,自給自足的制陶之風尚仍然有所顯現,如《墨子·魯問》篇載:“魯之南鄙人有吳慮者,冬陶夏耕,自比于舜。”即記述了墨子時代尚有人“自比于舜”,自己制陶以供自我所需。
但《墨子》一書,也明顯反映出制陶業自給自足模式的瓦解和專業化生產的興起,如《墨子·備城門》載:“置器備,殺沙礫鐵,皆為壞斗。令陶者為薄缻,大容一斗以上至二斗,即用取,三秘合束。”墨子在此處談到,守城時各處都要備好粗制陶斗,讓陶工做小罐,大小能裝一斗到二斗水,以便用時即取。顯然,此中所云“陶者”絕非普通人,而是專業制陶者,側面反映出陶器生產的專業程度。
《孟子·滕文公上》更是明確談到制陶業的商品化生產:
(孟子)曰:“許子以釜甑爨,以鐵耕乎?”曰:“然。”“自為之與?”曰:“否,以粟易之。”“以粟易械器者,不為厲陶冶;陶冶亦以其械器易粟者,豈為厲農夫哉!且許子何不為陶冶,舍皆取諸其宮中而用之;何為紛紛然與百工交易,何許子之不憚煩?”曰:“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為也。”
戰國中期,隨著社會經濟發展,商品生產也蓬勃興起。陶器作為當時的必需品,不僅用于生活方面,還廣泛用于禮儀、藝術、建筑等各個領域,消費量巨大。而為適應龐大的消費需求,當時的陶器生產已經基本上實現了專業化、商品化,新的陶器生產流通網絡不僅覆蓋了城市,還延伸到了鄉村,孟子與許行的對話充分表明了這一點。可以看到,即使是像許行這樣頑強恪守自然經濟理念,以自給自足為依歸的農家學派代表人物也無法完全規避商品生產的影響,其在陶器使用方面,也不得不遵循商品交易原則,通過用糧食交換的方式,來獲取陶器制品。
戰國后期,商品經濟進一步發展,大規模商業市場初步形成,商品交換已經成為常態。對于普通人而言,通過市場購買陶器已是極為尋常的事情。《荀子》中載:“故澤人足乎木,山人足乎魚,農夫不斫削、不陶冶而足械用,工賈不耕田而足菽粟。”可見在荀子生活的年代,“不陶冶而足械用”已經是人們對陶器使用的慣常認識,陶器的商品化生產已經深入人心。
先秦諸子文獻所見陶制生活用具與禮器
在先秦諸子文獻中,所載陶器用具名稱甚多,不過其中多數屬于青銅器和陶器的共有品種,如鼎、釜、豆、壺等,而這些用具又大致可以分為兩類,即生活用具與禮器。
先秦諸子文獻中所載生活用具既包括飲食器,也包括其他類型,如《論語·雍也》載:“子華使于齊,冉子為其母請粟。子曰:‘與之釜。”此處所云“釜”是一種量器,多以陶器制成。
再如《孟子·告子》載:“一簞食,一豆羹,得之則生,弗得則死。呼爾而與之,行道之人弗受。蹴爾而與之,乞人不屑也。”豆是一種盛具,最早以陶器制成,后來亦有青銅器,甚至木器,但對于普通百姓而言,作為實用器具的“豆”,一般由陶器制成。
先秦禮制完備,禮器種類繁多。事實上,原始社會末期,禮制文化開始萌芽,禮器應運而生。在青銅器廣泛使用前,禮器以陶器為主,即使是在青銅禮器繁榮之時,陶制禮器也仍然占有一定分量。直至春秋戰國,部分貴族地位下降,同時禮制文化下沉普及趨勢明顯,受其影響,民間使用陶制禮器數量增加,導致陶制禮器所占分量亦有所上升。
如靈公問陳于孔子。孔子對曰:“俎豆之事,則嘗聞之矣;軍旅之事,未之學也。”
戰國時期,值得注意的是,隨著陶器交易的普及,不僅民間生活陶制器具已相當廣泛,陶制禮器在使用范圍上也有了顯著的變化。與此同時,陶制明器也開始出現。對此《荀子》載:“薦器則冠有鍪而毋縱,甕、廡虛而不實,有簟席而無床笫,木器不成斲,陶器不成物,薄器不成內,笙竽具而不和,琴瑟張而不均,輿藏而馬反,告不用也。”此處,所謂“陶器不成物”就是說,陶制明器其實是一種特殊禮器,僅用于喪事陪葬,并無實際用途,僅外形與一般陶器相似即可,不需要具備實用功能。
總之,先秦是中國陶冶文化發展的高峰之一,研究先秦陶冶文化,必須做到考古、藝術和文獻并重。先秦諸子文獻對先秦制陶業和陶冶文化發展均有所記述,其記載雖較為分散,但內涵卻相當豐富,涵蓋諸子思想、陶冶生產流通以及陶器品種和用途等內容。因此,在前人的基礎上開展探索,系統整理先秦陶冶文獻資料是一項必要且很有意義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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