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中的感傷與激勵

鄭朝暉

江南最美的時候大概就是暮春三月吧。

天氣朗潤，草木茂盛，陌上花開。這時候常常想起的是丘遲的《與陳伯之書》：“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蔽乙恢闭J為這是漢語里極美的文字之一。當然還有春雨，在柔風和綠柳之間氤氳飄蕩的一層濕潤的薄紗，不免讓局守一室者心馳神往。我甚至認為“氤氳”二字就是為了江南的春雨而創造的。平疇之上，青天之下，云煙繚繞，阡陌人家，晨耕晚牧，綽綽影影，那是天然的水墨畫，何等富有詩意。然而這樣的情景也不易得，因為非但要有好景還要有好心情。暮春之時，常常是人心中最容易產生落寞與惆悵的時候，因為最美的季節的逝去，總會讓人有生命消逝的感慨。極美的景物，有時候卻常常刺激人們產生極為落寞的情感，這也是中國審美中最微妙的地方。而如果人在羈旅之中，或者久困斗室，則對春雨的感受或許就只剩下寂寞與無聊了。

讀詩，是一種很奇妙的體驗，有些詩句總會在一些特定的時間和場景中不期然映入眼簾，讀之隱中胸懷，仿佛書卷也通人性一般。很偶然地翻書，一下子就遇見陳與義的《春雨》。

花盡春猶冷，羈心只自驚。

孤鶯啼永晝，細雨濕高城。

擾擾成何事，悠悠送此生。

蛛絲閃夕霽，隨處有詩情。

雖然是花開荼蘼的日子，困居陋室，不知為什么總有一種說不出的濕冷的感覺直入骨髓。這是陳與義的夫子自道，但又何嘗不是說我現在的處境呢？日日呆呆在陽臺看天看樹看鳥，一切靜寂，唯兩只斑鳩時來相親（這是我自作多情）而已。而陳與義的人生似乎較之我還要凄涼，因為連啼叫的黃鶯也是孤獨的?！坝罆儭闭娴氖呛芎玫脑~語，那長得過也過不完的白天啊！

花盡春冷，是對比，是客觀，而詩句里添了一個“猶”字，就有了一種埋怨，在客觀景物里添一個虛字，就將客觀景物一下子轉化為了心情，這是中國詩的妙處。而“孤鶯啼永晝”則又是另一種抒情的辦法，用自己的心情去形容客觀的事物，則讓所有客觀事物都染上了詩人心情的色彩。鶯是“孤”的，晝是“永”的，羈旅者將自己寂寞的內心投射到了啁啾的鳥鳴之上，也投注到其實無所謂長短的白晝之上。至于說“細雨濕高城”的抒情方法則更為神秘，連主觀的感情也不見了，只剩下客觀的描寫，不露聲色，全憑意會。不過，也不純是臆想，想一想，羈心自驚，花盡春冷，孤鶯永晝，在這樣的背景中再讓細雨高城的景象浮現心里，便只剩下冷峻和寂寞了。細雨、高城固然是客觀的景物，但是處在一個由其他詩句暗示的心境之中，古人總說“不著一字，盡得風流”，但殊不知，為了這個“不著一字”，不知道要花多少功夫在這一句之外啊。以上種種大概就是中國詩歌的妙處。

我真的很喜歡“孤鶯啼永晝，細雨濕高城”這一聯，“孤鶯啼永晝”，是低的，是靜寂的，是往心里走的；“細雨濕高城”，是高的，是凜然的，是俯臨萬物的。靜寂的春雨在這里借助于高城的襯托而變成了一種籠罩天地的情愫，自上而下，無所逭遁。這樣的描寫，有晚唐詩人那種精致的東西，但又有某種硬而冷的東西在，江西詩派奇崛險怪是出了名的，在這里多少可以看出一點意思來。

不過這首詩到了這里，詩人似乎將畢生的力氣都花完了，一下子癱軟下來。讀它的時候，我一直在想，如果陳與義寫了四句就收手那該多好。不過頸聯“擾擾成何事，悠悠送此生”的意思還是會引發很多人的共鳴的，日日被瑣碎煩悶所擾，人生也就在這樣的過程里一點點消磨殆盡——這大概會是很多人現在共有的感慨吧。不過化而為詩，這樣直白的抒情，就大可不必，因為這樣的意思在前面四句里已經表現得明明白白。我總覺得，不言之言，多少表現出對于讀者的尊重，而本已明白的意思，還要不斷申述，就顯得情商不高了。就好比老友相見，一個眼神，一個表情，很多東西都在里面，是不必喋喋如簧的。

不過，“蛛絲閃夕霽”，還算是這首詩在頹敗中閃現的微光，之所以說是微光，是因為這一句描寫的風格是細而小的，根本無法為“細雨濕高城”這類大氣的句子作收煞的。不過，但從這個景色來看，還是很有意思的，細雨漸歇的黃昏，蛛絲上的雨滴在暮光里閃閃發亮。景色細膩而有情致，與詩歌開頭那個寂寞憂悶的感覺迥然不同，顯出生機勃勃的樣子。這也足以證明，人類的審美活動是可以給原本無聊賴的人生一點激勵、一點意義的。但是，這個富有情致的句子，卻沒有得到一個很好的接續，作者用“隨處有詩情”做了潦潦草草的了結，讓“蛛絲閃夕霽”成為整首詩里回光返照的那一瞬而已。

陳與義的《春雨》從寂寞說起，最后又勉力為自己打氣，讓自己擺脫那種頹唐的心情，而用隨處可得的詩情來激勵自己，這也算是積極的人生了——這也是我現在的心境，人總是要向前去，所以時時用審美的態度給自己鼓鼓勁也是好的，細雨之后也會有夕陽，即便是蛛絲，也會在夕陽之中閃閃發亮，這情景終歸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