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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確良

2022-05-30 10:48:04凡一平
花城 2022年4期

凡一平

1

蹊蹺或奇妙的事情發生在蒙冬花和樊山楂十八歲那年,1978年。

蒙冬花和樊山楂穿著同色的的確良襯衫出現在班上,班上轟地嘹唳起來,像一口封閉的鍋炸了。只見騰動呼喊的同學們,像從鍋里迸濺的骨肉和菜葉,齊刷刷地朝蒙冬花和樊山楂噴涌,像糊兩堵墻。

來不及坐下的蒙冬花和樊山楂愣了。他們最初并不明白同學們為什么起哄,而且是朝他們起哄。她和他就是普通的同學關系,近四年中學同學總共說不到十句話,連手都沒碰過,有什么好起哄的。直到他們互相看著對方,又看自己,才恍然覺悟,原因在同色和同是的確良的襯衫上。

他們穿著同色同料的衣服純屬巧合,而非有意行為。但在其他同學們看來,這是一種宣示,他們地下或曖昧的戀愛關系,如今通過清一色的穿著,公開亮明,昭然若揭。

蒙冬花和樊山楂自然是百口莫辯。他們像兩個連手語或手勢都不會擺弄的聾啞人,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直到上課的老師進來。

那天上午的頭兩節課是語文。語文老師也是班主任,叫吳衛海。他不到三十歲,但班里的同學們從讀初中時就看到他了。他毫無疑問是不用考試就上大學的工農兵學員,因為高考去年才恢復。他結婚了,老婆在糧所。糧所就在菁盛中學的隔壁。他們夫妻倆都是從外地來的,也就是說不是菁盛本地人,因為五六年之前,誰也沒見過他們。

吳老師發現了蒙冬花和樊山楂的異常,具體地說,是注意到了蒙冬花和樊山楂身上的同色襯衫,準確地說,是白色的的確良襯衫。沒有人比他懂得或更早接觸的確良,因為他是菁盛中學乃至菁盛公社第一個穿的確良的人,如果說他在糧所的老婆是第二個的話。他這天就穿著的確良,上下或全身都是。他今天上灰下灰,在黑亮的黑板邊,像一條直立的光滑的大魚。

吳老師看著仍站在各自座位處沒有坐下的蒙冬花和樊山楂,臉露笑容,抬手動了動,像魚擺尾,說:

“我知道了。”

蒙冬花和樊山楂這才猛醒,猛地坐下。蒙冬花把頭埋得低低的,恨不得鉆進地縫里。樊山楂雖然挺胸抬頭,但卻面紅耳赤,像是乳豬在火爐中烤。

吳老師其實不上課。課程已經上完了,進入高考復習沖刺階段。捷徑和方法無非是不斷、反復地測驗。吳老師給大家發試卷,蒙冬花和樊山楂都領了。

蒙冬花的面前擺著試卷,她看著鋼板刻寫復印的試題,腦子一片空白。要在往日,她肯定拿筆唰唰填寫了,但今天不行。今天特殊,或者說特別奇怪,樊山楂怎么和她穿了一樣顏色和質地的的確良襯衫?而且同一天同一場合穿出來,像是約好的。但肯定是不約而同。她和他雖然是同學,家在毗鄰的生產隊,但私底下極少交往,是純粹的同學關系。可同學們已經不這么看了,看同學們那羨慕嫉妒恨的眼神,聽同學們揶揄、乖戾的哄笑,已經鎖定她和樊山楂是戀愛關系了。同學們這么看也罷,關鍵是吳衛海老師也這么看,她就覺得冤大了,是天下最冤的人。那時候她還不懂得誰是竇娥。吳衛海是她愛慕的老師,他的笑容迷人,也能殺人。

她覺得她不能含冤,她要申冤。

沉默了很久,或用一節課鼓足了勇氣,她用筆在試卷作文題《心愿》下面的空白處寫道:

敬愛的吳老師:

您好!

我覺得我有必要向您說明:我和樊山楂的關系,不是同學們認為或想象的那樣。同學們怎么認為,我不要緊,也無所謂。重要的是,我要向您講明,請你相信我或信任我。關于今天我和樊山楂同時穿著的確良襯衫上課的事,您可能誤會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肯定是巧合。請不要誤會,我沒有和樊山楂談戀愛,我是清白的。樊山楂和我雖然年齡相仿、家是近鄰,但我們授受不親,是純粹的同學關系。我要戀愛,或將來戀愛,對象也不會是他。……

后邊,樊山楂的狀態基本與蒙冬花一樣,他也沒有答題。看著巡視的吳衛海老師,看著前邊右側蒙冬花背后的辮子,他出神了一節多課。末了,臨近交卷,他才用筆在作文的位置,飛快地寫下:

尊敬的吳衛海老師:

你好!

剛才,當你看著我和蒙冬花,露出笑容,說我知道了的時候,我心情十分激動。此刻,我非常感謝你的理解和支持。我和蒙冬花雖然還沒有談戀愛,或者說還不確定是男女朋友關系,但我相信我們會的,因為我和蒙冬花有緣。正如你今天看到的,我們不約而同穿著同色的襯衫,出現在同學們和老師面前,這就是緣分。況且,我們家離得很近,從小就認得,是青梅竹馬……

樊山楂愣頭愣腦地寫,像蠻牛拉犁一樣,在紙上拉出一行又一行。下課鐘聲響起,他被迫停筆。交卷的時候,他發現教室里就剩下他和吳衛海老師。他交上試卷,吳老師看都不看,把所有的試卷一卷,走了。

第三節課臨近,同學們陸續走進教室。在樊山楂眼里,他們無一例外穿著棉布衣服,吊兒郎當,土了吧唧,在炎熱的夏天里,像一群毛茸茸的猴。

蒙冬花最后一個進來。所有人驚訝地發現,她把的確良襯衫換了,換上了平常穿的棉布衣服。除了的確良襯衫,這是她發育后唯一可穿的衣服。她春夏秋冬都穿的這件衣服,緊貼著她的身體,使她的胸脯看上去特別挺,像塞著兩只柚子。這是衣服沒有干的緣故。仍濕漉的衣裳,讓多數同學,尤其是男同學,又發現了她的另一個秘密。這秘密讓自愧弗如的女孩悲憤,讓欲望壓抑的男孩亢奮,都像火上澆油。教室再次轟動,像爆破的火藥桶。

樊山楂見狀,心頭拔涼。蒙冬花換了衣服,意味著什么?他顯然是看明白她的部分心思,就是回避同學們的聚焦,說白了就是怕。她怕影響不好。蒙冬花的逃避和退縮,對樊山楂是一個打擊,像是大便的時候,被跟隨的狗舔了一下屁股。

重大的打擊在后面。晚自習的時候,吳衛海老師來發卷了。他把蒙冬花的語文卷發給樊山楂,而把樊山楂的語文卷發給蒙冬花。

這明顯是故意的。

蒙冬花看樊山楂的試卷,看到他寫的文字,直接暈了。她趴在桌子上,再也不動彈,像一棵連根拔起的不青也不白的白菜。

樊山楂看了蒙冬花寫給吳衛海老師的信,沒有暈。他把信的那張紙揉成一團,塞進嘴里,吃了。

那天以后,人們發現,蒙冬花和樊山楂都不再穿的確良了。他們各自只穿了一次亮相的的確良襯衫,徹底消失在人們的視野中,像兩面鮮艷的旗在招搖后被鎖進箱底。而蒙冬花和樊山楂,因為厲兵秣馬備戰高考,被人們迅速忽略和冷落。蒙冬花和樊山楂也不接觸和交往,即使近在咫尺或擦肩而過,也形同路人,甚至仇人,像曾唱得高調和令人歡快的兩名藝人因為不合拍和隔閡,退出舞臺,分道揚鑣。

2

這年深秋,高考落榜的樊山楂,選擇了當兵。

他穿上軍裝,識別后發現,軍裝是的確良的。

他鐘愛他身上的軍裝。他自認為,這和軍裝的質地是的確良沒有關系,而是因為它的顏色。軍裝是綠色的。綠色代表或象征著希望。而他毫無疑問是懷揣著希望,才當的兵。與高考上大學相比,他其實更想應征入伍,當一名軍人。當然如果考上大學,他肯定就上大學了。

七月的高考十分糟糕,像綠油油的莊稼遭遇冰雹,被砸了個稀巴爛。這無疑是他自己搞砸的,與蒙冬花的沖動或破壞也有關系。他們都不該在試卷上給吳衛海老師寫信。寫信也罷了,要緊或要命的是雙方表露的態度不同。蒙冬花的態度讓樊山楂心寒,乃至絕望,以至于本有希望考上大學的他,認為即使考上了也沒有意義。所以在接下來復習備戰高考的日子里,他自暴自棄,破罐破摔,一副任由火燒身或聽天由命的樣子。高考的結果可想而知,他連中專也沒考上。

現在看來或想來,高考的落榜仿佛天意:失去讀大學的機會是為了給他參軍的機遇,高考的失敗是為了他入伍的成功。這是命運的安排。來不了文的,武的便送上門來,所謂的投筆從戎,就是這個意思,反正樊山楂是這么認為的。

他極想穿著戎裝照一次相,起碼照三張。一張寄給家里,一張留給自己,一張給蒙冬花。

關于蒙冬花,忘掉她是不可能的,哪怕是愛或恨,都不能忘。他恨過蒙冬花嗎?好像恨過,當他看到她那封信里“我要戀愛,或將來戀愛,對象也不會是他”那句話的時候,一股怒氣騰地升起,火冒三丈。但是怒火在他把信吞下肚后就沒了,以后也再沒燒起過。他對蒙冬花恨不下去。她太好看了。中學以前,樊山楂是不覺得蒙冬花好看的。他們都在上嶺小學讀書,同級不同班。印象中的她又瘦又小,干巴巴的,像一條臘魚。記得班級男女混合球賽,蒙冬花與他有過一次觸碰,她想攔他進球,他一轉身,用屁股朝她一撞,就把她撞飛了。這竟然是有生以來她和他唯一的觸碰。中學以后,蒙冬花變樣了,而且是大變樣。她像雨后的春筍一樣起立,又像催過肥的玉米棒一樣飽滿。她的辮子越留越長,垂到她翹翹的屁股上,像藤吊著碩大的瓜。坐在蒙冬花后側的少年樊山楂,每天看著日新月異的少女,不想入非非是不可能的,尤其是進入青年之后,那種念想就更強烈了。但他對她也就是念想而已,從未表達。第一次表達也是唯一的表達,就是在給吳衛海老師的信中,結果悲慘收場,像剛從蛋中露頭的小雞被鷹隼一口吞掉一樣。即使這樣,蒙冬花的樣貌令他始終不能忘懷,她的容顏仿佛已經印在他的腦海里,他每日都會想她兩三次,每次想十幾二十分鐘;尤其是夜里,要不斷想她才能睡著,睡著了她才能在夢中出現,就像等來日落才能盼來日出。

蒙冬花考上廣西衛校,這樊山楂是知道的,當兵入伍前就知道。但廣西衛校的地址和蒙冬花所在的班級,他不知道。學校的地址可以查,在南寧是肯定的。至于班級,查不到也無大礙,蒙冬花那么出色,不管在哪里,一定有人知道她。只要照片寄到學校,她一定能收到。

但樊山楂來不及照相,就上了戰場。

1979年2月,在西南邊疆發生了戰事,入伍不到四個月的樊山楂參加了戰斗。他所在的師團是最早進攻敵陣的部隊,在教訓完敵人后,部隊卻是最晚撤離的。先前是沖鋒,后面是掩護。在掩護撤離的時候,樊山楂的連隊遭到了敵人的伏擊,突圍出來的不到一個排,還在被敵人圍追堵截。樊山楂被不知從哪兒打來的子彈擊中了左腿,跑不動也走不了,他唯一能做的是爬,用腿上的血將敵人引到反方向的泥濘道路中,從而讓其他戰友避開了部分敵人的追蹤和圍擊。

大量的敵人循著血跡,走過泥濘的道路,在草叢里抓到了因流血過多昏迷的一名中國士兵。

樊山楂當了俘虜。

他醒來的時候,是在外軍的醫院里。這很容易發現,一看周邊的人的著裝就明白,他完蛋了。雖然活著,但已沒有價值和意義,就像一頭猛虎被捕獲關在了籠中,生不如死。趁著看管的人不備,他幾度掙脫輸液管企圖自殺,但每次都被發現救活,最終被捆了起來。

腿傷初愈,他從醫院被轉移到了牢中。在黑暗、陰森、逼仄的牢中,那是不滿十九歲的樊山楂生命里最恐怖和痛苦的經歷。他像一條蜷縮的蟋蟀一樣被挑逗、引誘,像一條仇家的狗一樣被辱罵、毒打,像蒙著雙眼團團轉的驢一樣受考驗和折磨。

他比所有人歸來得都晚。直到1981年3月的一天,樊山楂突然得到通知,他被釋放了。

在祖國的土地上,在看見國人的一剎那,在接收他的首長面前,他說:

“我沒有死,很愧疚。”

3

在樊山楂被釋放歸來的那個月,蒙冬花遇到了她有生以來的第一個貴人。他叫梁樹志,是因腎結石住院的。蒙冬花是護理他的實習護士。

那天,她照常在干部病房泌尿科上班,送來了一個喊疼喊死的中年男人,他毫無疑問是一名高干,因為只有高干才能住到干部病房來。蒙冬花與兩名護士、一名醫生上前迎接,把他安置在已預備好的6號病房。蒙冬花已知他叫梁樹志,病人的床頭卡是她填寫的。蒙冬花還沒把床頭卡插好,就被梁樹志一頭撞上,然后攔腰抱住,繼續喊疼喊死。突然被熊抱的蒙冬花驚惶,但沒有推拒。她任由他發狂地摟抱和頂撞,像一只溫順的羊。他至少又撞又抱了她三分鐘,才停止頂撞,然后放開她。她看見他的臉色不那么青白了,有一點點紅潤,還有汗。他掏出手帕想擦汗,被蒙冬花要了過去。她擦掉了他臉上的汗水,連頭發里和脖子上的汗,都擦拭到了。她緊接著給他換上了病號服,在換上之前又用熱毛巾協助他擦了一遍身體。他終于干凈又安靜地躺在床上,等待進一步的檢查。在蒙冬花暫時離開的間隙,他看了看床頭卡上標有責任護士的姓名,等蒙冬花再進來,他親切地稱她為黃護士。

蒙冬花知道他搞混或弄錯了,微笑著說:“我不姓黃,我是協助黃麗榮護士護理您的實習護士,我叫蒙冬花。”

很快,床頭卡上的責任護士被改成了蒙冬花。這無疑是梁樹志跟護士長甚至科室主任要求的結果。

很快,蒙冬花知道了梁樹志是R廳的副廳長,她是從來探望他的人口中知道的。每有來探望梁樹志的人,她基本都在場,而且大多是梁樹志要求她在場,給探望者倒水削果什么的,尤其是級別比他高的探望者蒞臨的時候。連梁樹志的家屬來了,她也在。她在家屬面前的存在,無非是想讓家屬放心,不要擔憂,病人被護理或照顧得很好。從探望者和梁樹志的談話中,病人梁樹志的身份漸漸明晰,像一條大魚浮出水面。

她護理梁樹志更用心了。用心之處是她把她的班調到了晚上,表面的理由是這段時間衛校安排不及格和缺考的學生補考,她有一門課因為特殊的原因缺考,需要補考。實際上,她的確有一門課缺考,是父親去世她回家奔喪,耽誤了考試。但那門課她已經補考過了,在梁樹志住院之前。那么,她用這個理由調班,則是為了更好地護理梁樹志。梁樹志的病癥發作,在晚上特別嚴重,疼痛起來尋死覓活的樣子,看上去生不如死。在這時候照顧和管護好他,或許意義重大。她還有不到四個月就畢業分配了。按原則她是要被分回原籍都安縣的,到了縣里,說不定還要被分到公社衛生院。她不想被分回縣里,爭取和努力留在大城市南寧,這是她的夢想和追求。這近三年,寫信向她求愛的人不少,也見了一些求愛的人,他們無一不表示,她蒙冬花被分配到哪兒,他們就愿意跟到哪兒,不論天涯海角,只求與她在一起。居然沒有一個人保證或者吹牛可以將她留在大城市。這些人的實誠讓她退避三舍,敬而遠之。她或許命比紙薄,卻心比天高,何況她不信命。即使命由天定,她也要改變它。現在,認識梁樹志,或許就是改變命運的機會。

調班的請求很容易就實現了,因為基本沒有愿意上夜班的醫護。她可以專心致志、無微不至地照顧和護理已對她心生依賴的梁副廳長了。

梁樹志的腎結石多達七顆,而且有三顆結石聚在一起,最大一顆直徑超過了1厘米,已經有腎積水情況出現了。專家會診后決定采取輸尿管鏡碎石術,這種治療通過尿道置入輸尿管軟鏡,上行至腎盂、腎盞內,使用激光擊碎結石,使之成為小顆粒狀,通過尿液排出體外。

手術前,梁樹志一夜不睡覺,他緊張、恐懼,像是一個死囚天亮就要被拉去行刑一樣。他一想到輸尿管軟鏡穿進他的尿道,再通過尿道行至腎盂、腎盞內,就渾身發抖,像觸電一樣,像還沒上刑就變節的懦夫一樣。蒙冬花寸步不離守著他,想方設法勸導他,安慰他。她說手術時會麻醉,不疼的。他說但是麻醉過了疼呀。她說疼也沒有之前疼了,沒有你發作的時候疼了。這個問題解決了,另一個問題又出來。他說把尿管鏡穿進我尿道的是醫生還是你?或者是別的護士?她說是醫生,明天給你做手術的醫生是劉松濤大夫,他是治療腎結石的專家,廣西最好的。他說我多希望是你。她說我沒那技術,也沒資格,再說明天你手術的時候我就交班下班了。單位派來陪護梁樹志的員工此時在另一張床上打鼾,他其實是梁樹志的司機。梁樹志抓過她的手,說我希望我手術時,你在。她遲疑了一下,說好的。不過我只能在手術室外面,等你。她的手在他手里待著,像一枚寶玉在盒子里放著一樣。他說你畢業后想不想留在南寧?她說想呀,但我注定是要被分回縣里的,到了縣里可能還要被分到公社去。他說我來想辦法,讓你留在南寧,好不好?她說如果給你添麻煩的話,就不必了。他說是有難度,肯定有難度,但是可以克服,只要我努力,你配合,一定能夠如你所愿。她說謝謝梁廳長。這時候,梁樹志突然眉頭皺了起來,甚至臉扭曲了,這無疑是疼痛的表現。蒙冬花主動或自覺往梁樹志身邊挪去,梁樹志自然而然一頭撞在了她的胸脯上。司機仍然打著鼾,有增無減。大約過了三分鐘,梁樹志的頭從她胸脯上離開,臉變得正常,應該是疼痛平復或消減了。他看著蒙冬花,閃爍奇妙的眼神,說好神奇,靠著你,我很快就不疼了。蒙冬花說哪里呀,是你的心理作用。梁樹志說你身上有一種香味,我懷疑這香味能止疼。蒙冬花說哪有呀,我不用香水的,從來不用。梁樹志說是你的體香,天然的,自來香。真的,我一聞就好受,幾分鐘就不疼了,前面幾次也是這樣。蒙冬花用紙巾給他擦臉上遺留的汗,她一邊擦汗一邊說,但你還是一定要做手術的。

手術是順利的,第二天中午,梁樹志從手術室里出來,他在外面等候的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亭亭玉立的蒙冬花。她的臉上漾著笑容,像深湖鮮活的魚泛起的波瀾。他甩過去的目光穩準狠地勾連在她身上,像把魚釣著了。他繼續放線,現在還不是收線的時候。

當天晚上,蒙冬花當班的時候,她遞給梁樹志一根跳繩,說從明天開始,你要跳繩,把碎小的石頭顛下來,直到排出去。梁樹志拿著跳繩,像玩蛇的人拿著蛇,說我現在就開始。

他先是在病房跳。顯胖的軀體在樓板上嘭嘭震響,像是舂碓在舂著谷物。蒙冬花在一旁數數,勉勵他,為他加油。他跳得汗流浹背,蒙冬花才讓他停歇,端來水,給他補水。

過了一天,跳繩的地方從病房轉移到了樓頂。樓頂上擺著盆栽,像個花園。樓頂被不遠處高樓的燈光映照,但其實不用。晚上有月光,月亮像闊綽的房東,免費為人服務,看病人為了康復跳繩。白衣白帽的蒙冬花打著節拍,為跳繩的人鼓舞。她雪亮、曼妙的身影令人著迷。梁樹志情不自禁跳到她的跟前,她心領神會并瞅準時機踏入繩圈里,與梁樹志一起跳動,像兩只湖泊或草澤中同時起降的天鵝。

又過了三天。那晚梁樹志在樓頂跳著跳著,突然停下,他捂著膀胱的部位,弓著腰,說不行了,我要拉尿,要尿褲子了。蒙冬花見回病房顯然是來不及了,說要不,就在這兒吧。她說完背過身去,還走了數步,在樓頂的進出口站著,像哨卡把守的士兵。

頃刻,她聽到了他的號叫,像貓被堵在管道里或被鐵夾夾住了通行不暢一樣。號叫越發凄厲,聽起來痛苦不堪。她能想象是怎么一回事,應該是碎石把尿道堵住了,多數乃至全部的碎石已經下行并集中在了尿道口,像河流的漂浮物匯聚在了水壩的閘門,塞住閘門不能打開。這種難過、難受和難堪,估計只有產婦難產才能比。他此刻獨自一人在那里向著花盆火急火燎而發泄不得,像炮彈卡在炮膛里。她并非無動于衷或麻木不仁,在考慮要不要過去幫忙。

她悄無聲息來到他身邊,從身后抱住他。她把自己變成一副膏藥,粘貼在他背部,希望能為他止疼。他繼續號叫,但沒那么凄慘了,像是藥味在他身上迅速見效。他間隔兩三秒哼唷一聲,像是推船的號子。他的手扶持艱難險阻的器官,像生手的艄公掌舵。幸好現在有人助力,像絕境中得到救援。救援他的人正在把能量注入他的身體,幫助他鼓足干勁,排除萬難,將堅硬的石頭排出,像把一艘船推過險灘。

突然,梁樹志大聲呼喊:“出來了!”

只聽見如泥石流一般的傾瀉在梁樹志的前身噴薄,涌射,灑向盆栽之中。被噴灑和澆灌的枝葉在朦朧夜色中搖晃,盆中的泥土發出咝咝聲,像破了的膠皮線觸水漏電。梁樹志也像觸了電一樣抖動,再抖動,直到徹底斷流。他拉上拉鏈,方才酣暢淋漓地號啕大哭。

蒙冬花在他哭的過程中不再抱他,她認為她的使命已經完成,重要的是,她感到了羞赧。一種涉世未深女性的羞赧猛然來襲,像巨浪席卷她。她放開他后掉頭就跑。

半夜,她拿著手電筒,又來到了樓頂。在電筒的照明下,她在那個認定的盆栽中和盆栽周邊,一一撿拾掉落的石頭。一粒粒晶瑩剔透的石頭,被她撿起,放進一個玻璃瓶里,像僧人的舍利放進盒中。

美美睡了一大覺的梁樹志在醒來后,在床頭看見了裝著石頭的玻璃瓶子,他親切而又痛恨地看著它,像是造孽的父親看著自己的孽種。他讓當班的護士將它拿走,任其處理。

晚上,蒙冬花來上班了。看見梁樹志,她依然害羞,仿佛她確切看見了不該看的東西似的,或者知曉了眼前這個男人身上不可告人的秘密。她對他躲躲閃閃,像是防人之口,又像是吊人胃口。

趁病房沒其他人,他的頭又撞上她的胸脯,狠狠地聞她的體香,聆聽她的心跳。他在迷亂中說:

“等我的消息。”

消息姍姍來遲或十分緩慢,像從樹根爬到樹頂的一條蟲,從春天爬到夏天。

七月上旬的一天傍晚,一輛車開到蒙冬花宿舍樓下,接上了蒙冬花。來接她的是梁樹志的司機,車上沒有梁樹志。但蒙冬花心知肚明,梁樹志人現在在哪里,司機現在就把她送到哪里去。

司機把蒙冬花送到西園飯店,告訴她一個房號就把車開走了。

她戰戰兢兢地敲門,像在米缸前彳亍、試探的老鼠。里面回應請進,她這才發現門是虛掩的。推門進去,房間里沒有人,只有人的外衣、外褲丟在床上,像蛇蛻下的皮。她正準備轉身,看人在其他什么地方,突然被人從后面抱住,兩只肥手掌握了她兩只乳房。她從肥手認出抱他的人是梁樹志。他應該是從衛生間出來抱住她的,像黃鼠狼從旮旯里出來擒拿或偷襲一只雞。她現在變成他的獵物了。她沒有抵抗,因為從情理上來說她是自動或自愿送上門的,抵抗也是虛偽或無謂的抵抗,不如束手就擒任由他玩弄。她果然溫順地任由他擺布和操弄。這個肥壯的中年男人披著浴衣,頭發仍濕漉漉的,像一條從雪窩或沼澤躥出的大蟒,把她箍得緊緊的,不能動彈。他像莽漢在舂糍粑。疼痛莫名其妙,無以言表。這是她的第一次,可能誰都不會相信像她這么美麗大方、多人追求的女子,竟然是第一次。但疼痛不會騙人,血跡更不會。

梁樹志發現了床單上的血跡,它星星點點、鮮艷,組合成一朵梅花。他很感動,點了一支煙,吐出白霧,然后說:“恭喜你,你留在南寧了。”

4

在蒙冬花正式成為南寧市民的這個月份,樊山楂回了上嶺。

他經過了三個月的審查,通過審查。部隊給他兩個選擇:一、繼續服役;二、復員。他選擇了復員。他選擇復員的理由是,腿受傷不能痊愈,不想當一名瘸腿的軍人。其實他受傷的不僅僅是腿,只是他沒有說出傷心的理由。

上嶺村再次出現離開近三年的樊山楂。他瘸著腿,徒步進入村莊,像鬼魂或瘟神一般出現在村人們面前。他曾經被人們認定犧牲了,一度被當成戰斗英雄和烈士,他的英名和故事,在鄉村傳揚。但不久前,人們終于知道,他的消失或無音訊,原來是當了俘虜。俘虜如今重返人間,回到家鄉,卻不再被人們當人,至少是不被當好人,人們的冷眼、回避、嘲諷和譏笑可以證明,他是不受歡迎的人。

即使是親人,親生的父親母親、同胞的姐弟,也是沉默以對,相視無言。母親看著歸來的兒子,曾經哭干眼淚的眼睛,又有眼淚,像干涸的泉眼復流。父親看著復活的兒子,一支接一支抽煙,像是延續香火不想讓其泯滅。二十四歲的姐姐本來這個月出嫁,卻被男方取消了婚約并要求退還彩禮。全家人都在沉默不語,無聲行動,像全家人都是聾啞人。

樊山楂拿起這個季節的農具,下地干活。這是他家承包的土地,但沒有他的份,因為分田分地那會兒,都以為他犧牲了。殊不知他死而復生回來,村里的田地已經分光了。即使還有地,也不太可能分給他,因為他沒資格。他是一名俘虜,盡管部隊審查他沒有叛變的行為,是正常的復員,但在村人的心目中,他是一個貪生怕死的人,是上嶺村人的恥辱。當被敵人包圍的時候,你為什么不把最后一顆子彈留給自己?為什么不拉響手榴彈與敵人同歸于盡?這都是村人們想質問他的問題,也是他羞于回答的問題。“我沒有死,很愧疚”,這是他對部隊首長說過的一句話,在上嶺村的人們面前,他卻說不出口了。

炎熱的夏季,樊山楂在地里揮汗如雨。他比名副其實擁有土地的家人更起勁或賣力干活,也與家人隔閡抵觸,仿佛一頭偷食的野豬。他處處看家人的眼色行事,服從家人的指手畫腳。在家里和村里,他已屬于另類或異類,像看門狗和野狗的區別,像行僧和叫花子的差距。他不與人溝通和交往,也沒人愿意搭理他,像水火不容。

秋天的時候,母親交給樊山楂一只懷孕的母羊。母羊黑不溜秋,兩只眼睛閃爍慈祥、憐愛的光芒,像他的母親。曾特別疼愛他的母親,在此刻無可奈何卻又是心有不甘,她看到兒子壓抑和沉淪,卻不忍看到兒子墜入深淵,抑或她要從深淵拉兒子一把。

母羊是母親給予兒子樊山楂的希望。這是母親與父親商量或斗爭后的成果。母親總是家庭里最強勢和最有主見的人,這個地主的女兒即使迫不得已嫁給了雇農的兒子,但在養兒育女方面從來沒有屈服過。再窮再苦,她也要想辦法讓她的兒女與其他家庭的兒女享受同等的基礎教育和生活待遇,甚至略高一等。樊山楂那件的確良襯衫就是生活待遇優于大多數人的明證,它是母親的顏面——盡管它讓樊山楂丟了顏面,但讓母親驕傲和自豪是事實。在樊山楂那個班,穿得起的確良的學生就兩個人:樊山楂和蒙冬花。蒙冬花為什么穿得起的確良,不得而知,現在也沒有追根究底的必要。但母親,樊山楂的母親,當時一定是買不起的確良的。家里欠著別人的債,可是母親,在欠債的情況下,讓學業優良的樊山楂穿上領先時代的的確良衣服,足可見她的強勢和主見。現如今兒子樊山楂功虧一簣或功敗垂成,她交給兒子一只懷孕的母羊,一定有別人看不見而她看得見的道理。

樊山楂從母親那里接受母羊。他把母羊牽到河邊,用還溫和的河水給羊洗了個澡。他摩挲著母羊隆起的肚腹,邊想母親,邊潸然淚下。

他在山谷搭起一個棚,與羊住在一個棚里。

白天,他把羊放出去,讓羊覓食。說是覓食,其實是讓羊散步或運動,羊要生了,應該有適當的活動,像孕婦生產前一樣。他這么理解,也這么做,沒有問題。問題在于,羊的孕期是幾個月?現在已經是多少天或幾個月了?這個他不清楚。羊是怎么生產的?怎么為羊接生?這個他也不知道。他不想去問母親或父親,更不想麻煩他們。

傍晚或更晚的時候,他與羊同歸,在棚子里同住。羊睡在草墊上,他睡在石頭砌起的板床上。它和他形影不離,時常面面相覷,仿佛相依為命,同病相憐。

寂靜的山谷是他和羊的世界。青草、野果、山泉、禽獸,是他們的知己和朋友。他終于說話了,和羊說話,把想說的話全部對羊說。他終于露出喜悅的神情,對他遇見的知己和朋友。

那個秋天的深夜,母羊血流如注,先見水后是血,都從羊后體的一個器官流出。樊山楂判斷羊在生產,可能難產。他慌忙地朝家里飛奔,告訴母親羊的情況。母親聽后,讓兒子先回棚子,說她隨后就到。

隨后到達棚子的母親,帶來一個婦女,夜晚看不清那個婦女的臉。她卻看清在馬燈邊抱著羊瑟瑟發抖的樊山楂,在微弱的光照中像他懷里難受的羊。她頓時感動或者氣憤,大聲說道:“你出去!”

走出棚子的樊山楂,站在外邊,望著眼前的一片漆黑,卻聽著身后傳來的婦女使喚母親的話語,以及羊咩咩的急促的叫聲,他手足無措。在他腿部受傷被敵人追擊時,他還能覺悟地爬往與大部分戰友相反的方向,但此刻一只羊難產,他卻無能為力。

晨曦初露,山谷現形,棚子在緊迫的叫喊后趨于緩和、平靜。樊山楂聽到母親喚他名字。他走進棚子,一眼看到三只羊羔,在它們的母親身邊蠢動。它們的身子已經被擦得半干。母親正在丟掉手里的毛巾。母親帶來的婦女正在洗手,她背對母親和樊山楂,邊洗手邊大大咧咧地說:

“這幾個小畜生,可比接你兒子生出來,容易多了!”

母親看了看身邊的樊山楂,再看著洗手的婦女,像是提示婦女口稱的兒子指的是他,婦女就是接他到這個世上的接生婆。她沒有跟兒子具體講過生他時難產的情形,現在也不打算講。她的目光停留在婦女的身上,仿佛只要兒子記住眼前這個剛為羊接生的婦女,正是他的接生婆,就夠了。

樊山楂心里一陣感動和激動,又手足無措了。他仿佛已經知道這個婦女是誰了,雖然她背對著他。她是方圓五十里赫赫有名的接生婆,原來只知道她為人接生,想不到她還為牲畜接生。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她是蒙冬花的母親。

棚子里越來越亮。婦女轉過身來,果然是蒙冬花的母親。

蒙母發現樊山楂已在棚子里,愣了愣,可能覺得她剛出口的話欠妥,她和顏悅色上下打量他,然后說:

“好幾年沒見你,你越來越結實了。”

樊山楂點下頭,其實是鞠躬,說:“阿姨好,謝謝幫忙。”

蒙母干凈的手一揮,又大大方方地說:“我可不白幫,等哪天羊大出欄了,記得割兩斤肉給我。”

樊山楂和母親送蒙母出了棚子。蒙母邊走邊留意樊山楂的腿,見他一瘸一拐,卻弄不清殘疾的是哪條腿,說:“傷得不重嘛,看不出來。”

樊山楂抖了抖左腿,說:“是左腿受傷。”

“是摔的還是?”

“子彈打的。”

“哦。”蒙母若有所思地說,她不讓樊山楂母子送了,揚長而去;走有幾丈遠,忽然回頭,呼叫:

“山楂,活著就好,好好活著!”

樊山楂望著蒙母遠去、消失,他站在山谷中,與母親沐著秋風,像兩棵根連根的樹。

5

樊山楂與蒙冬花的遇見,是三年后的初春,在樊山楂養羊的那個山谷附近。

樊山楂養的羊越來越多了,從一只羊到四只羊,羊又生羊,變成群,一群又一群。羊群涌動在山野上,黑的白的,像云朵降落地上。

那天,一群撒野的羊竄到了山谷附近的公路,在公路上橫行霸道。

一輛紅色的轎車駛來,被羊群堵住去路。車上坐著美艷的蒙冬花。她在方向盤前,不停地按喇叭。遲鈍的羊群對喇叭聲充耳不聞,非但沒有散開,反而集中或團結得更緊,阻攔住車輛不能通行。

喇叭聲招來了羊群的主人。他一瘸一拐走來,手里拿著一根竹棍。他揮棍朝羊群中的一只羊打了一棍,還訓斥了一句,被教訓的羊跑開了,其他的羊也跟著跑開,仿佛那被打的羊是一只領頭羊。總之路讓出來了。

汽車卻沒有立即通行。它原地不動,仿佛壞了,但馬達聲勻速地響。

羊主人樊山楂以為車主可能需要幫助,他向車靠近。

在降下玻璃的車窗前,他認出遲遲不開車的女子,是蒙冬花。

蒙冬花也認出了樊山楂,這是她遲遲不開車的原因。

他們相互叫喚對方老同學。

蒙冬花接著說:“我們好多年不見了,老同學。”

樊山楂立即說:“六年多。”

“對,從中學畢業,我們就沒再見面。”

“是。”

“你現在是……干什么?”

“放羊,養羊。”

“哦。我回家過年。”

“過年好。”

“有空上我家玩呀。我回來到年初三才回去。”

“好的。”

“那我走啦。”

“好的。”

她揮揮手,拋出一個笑容,然后將車開走。車子行駛的方向是上嶺村,她家在下嶺村,上嶺村是她回家的必經之路。

紅色的汽車行動在樊山楂的眼里,像一團滾動的火焰,灼燒著寒凝的土地和空氣,仿佛在催生這個季節最溫暖的日子的到來。這樣的日子仿佛是來了,因為樊山楂感到了溫暖。蒙冬花的邀請和對他露出的親切笑容,仿佛雪中送炭、暗夜逢燈,讓他渾身發熱、開心,讓他信以為真。

他這才想起這天是臘月二十九,明天就是除夕了。

樊山楂牽著兩只羊回家,把羊交給父親。他不能親手宰自己養的羊。父親是宰牛宰豬的高手,宰羊自然不在話下。父親只是想不通,為什么要宰兩只?他對兒子說:“我們家就六口人,宰一只還不夠?”

樊山楂說:“好事成雙。”

羊宰好了。樊山楂把其中最肥嫩的那只裝筐,綁在手推車上,然后連夜推送出去。

父親看著兒子朝著鄰村下嶺村的方向去了,納悶地嘀咕:“下嶺村八輩子都沒有我們家的親戚,去送給哪個呀?”

一旁的老婆聽見,替兒子回應丈夫說:“那兒有我們家最大的恩人,只是你忘了。”

樊山楂推著車,去往下嶺村。下嶺村有接他到這世上的接生婆,是他的恩人,沒有她就沒有他活著的這條命,也不會有現在這么多只羊。他現在推著一車的羊肉,去報恩。當然,除了報恩,他十分想見恩人的女兒,迫切想見。他下午的時候才遇見她,當夜又要去見她。她仿佛是一團火,而他是一只飛蛾。

蒙冬花的家在下嶺村的位置,樊山楂記得,他小時候路過。近兩年他也想去她家,送肉去給她母親,但因為舍不得宰羊,就沒有去。今天痛下決心宰了兩只,送蒙家一只。

蒙家燈火通明,觥籌交錯,一派熱鬧喧嘩。毫無疑問是因為蒙冬花的歸來,提前有了過年的氣氛和景象。那輛蒙冬花開回的紅色轎車停在家門前,像一個碩大的元寶,宣示蒙家的尊榮和富貴。樊山楂把手推車停在轎車的旁邊,他也只能把車停在這里,因為無法再前進。他把裝肉的筐從車上卸下,然后抱著滿滿一筐肉,進蒙家的門。

房子外屋里面的人,除了已經醉趴的,都看見了樊山楂進來。他把籮筐重重地往地上放下,掃視一遍,沒發現蒙冬花,只看見蒙母。他對正和男人拼酒的蒙母說:“阿姨,我來給你,拜年。”

蒙母放下酒具站起,她走過來,看看筐里的肉,看看樊山楂,驚訝了一瞬間,又不驚訝了,仿佛懂得了眼前這個貌似知恩圖報男兒的居心,說:“你曉得冬花回來了?”

“是。我今天遇到她了。”

蒙母看了看閉門的里屋,說:“她睡覺了。”

樊山楂也看了看閉門的里屋,說:“我走了。”

“先喝酒,來,喝酒。”蒙母說,聽上去真心實意。

“我不喝酒。”樊山楂說,講的也是實話。

“那不留你了。回去向你媽帶好!”

樊山楂從蒙家出來。他推著空車,腦子也空空的,像被蠧蟲啃光了一樣。走到半路他才覺悟,他要是留下喝酒,假裝喝酒,萬一蒙冬花醒來,聽到別人叫他的名字或聽到他的聲音,知道他來了,她說不定就起身從里屋出來了呢?那他和她不就再見了嗎?

回頭路不敢走,后悔是來不及了。他推著一車的后悔,直接去了山谷。山谷的棚子已經擴大和補充,初步有了養羊場的規模。近一百只羊分群在幾個羊圈里,吃飽喝足,安逸祥和,并沒有因為今天少了兩只不見而沮喪。沮喪的是它們的主人,他看著它們笨手笨腳,仿佛腦子進了水。

除夕夜,樊山楂回家,與家人扒了幾口飯,又回了山谷。他與他的羊迎接新年。他以為他的新年,又只有他和羊了。

初二晌午,母親來到山谷。她告訴兒子,蒙母到家里來,說蒙冬花吃了羊肉,覺得很好吃,她要跟樊山楂買一只,要活的,初三帶回南寧。

母親的捎話或通知,仿佛春雷,讓萎靡的樊山楂振作起來。他用大半天時間精挑細選,像為皇帝選妃的太監一樣。他最終選定了一只閹羊,九十多斤,不足一歲,肉厚膘肥,皮毛純黑,色澤光滑,看上去不像是羊,而更像是穿著綾羅綢緞的王侯將相。

初三一早,他把羊送到了蒙冬花家。蒙冬花已經起床,并且知道他來了。她讓母親轉告她盡快出來,讓他等著。

他在名貴的轎車邊,思索著羊如何被裝放在這輛車上去南寧,它畢竟是一只畜生。正苦于沒有辦法,一輛皮卡車開到了蒙家,它正是被派來或租來運羊的。這讓他又喜又憂,喜的是衛生運送的問題得到了解決,憂的是運羊的成本太大了。他當時并不知道,蒙冬花已是名冠南寧的交際花和女老板,調動一輛車根本在所不惜或不在話下。

羊放上了皮卡車。蒙冬花出來了。她比那天樊山楂看到她時還要美麗和動人,因為她是盛裝出來的,明亮照人,像出水的芙蓉。家屬在幫她裝放行李,她來到樊山楂身邊,遞給樊山楂兩張一百元面額的人民幣。在那年,兩百元人民幣足夠買兩只成年羊。她邊遞給樊山楂人民幣邊說:

“兩只羊,一只一百,給。”

他蒙了,因為他壓根沒想過要錢,也沒想過蒙冬花給錢。

“年前你殺好送了我們家一只,還有今天一只活羊,共兩只,一只一百,共兩百,夠嗎?不夠我再補。”她說,算得很具體。

他推拒,說:“不要錢。”

“你不要錢,我就不要羊。”她說,看了看已在皮卡車上的活羊,“我讓車放空回去。”

“那我只要一百。”

蒙冬花見樊山楂語氣堅決、手勢強硬,便抽回了一張鈔票。

樊山楂接過一張鈔票,臉半紅半白,像一邊面子給了蒙冬花,另一邊面子丟了一樣。

蒙冬花說:“我現在管有一家酒樓,我把你養的羊,我家鄉的羊,拿到南寧給朋友嘗嘗,給客人嘗嘗,如果反響好,朋友客人喜歡,我就跟你訂貨,你供貨,爭取長期合作。”

樊山楂目瞪口呆,他沒想到蒙冬花說出的竟是這樣純商業的話題,像手里的鈔票這般實在又砢磣。這不是他想要的。他想要的,蒙冬花一個握手都不給,一句話也沒有對他說。

她開車走了。皮卡車跟在她的車后面,被拴著站在車廂里的活羊,晃動著腦袋和軀體,像是不舍,也像是赴湯蹈火。

6

高升酒樓在年初六繼續營業,它像一個素顏歇息了十天半月后重新花枝招展的女子,吸引著富貴人士來此消費。十六間包廂全訂滿了,座無虛席。

高升堂包廂今晚蓬蓽生輝,甄木榮來了,是酒樓開張以后光臨的最高級別VIP。

甄木榮是梁樹志邀請的,他是掌握梁樹志仕途命脈的人,剛剛分管R廳。原來的分管領導退休了,恰逢R廳人事變動之時,也就是說R廳的班子要調整或更換了。當了四年副廳長的梁樹志想更上一層樓,這位甄木榮點頭有用,一言九鼎。

梁樹志用了一個十分簡單或低級的理由,請來了甄木榮。他在初四上甄木榮家拜年的時候,說是他大瑤山的親戚那里,送來了一只黑山羊,請甄木榮在方便的時間,前去代為加工的飯店嘗一嘗。甄木榮在大瑤山工作過,對那里的黑山羊十分留戀和想念,爽快地答應了。時間定在了初六。

當梁樹志把甄木榮要來高升酒樓用餐的信息告訴蒙冬花時,她并不曾想過,這將是她人生遇見的左右她命運的又一個“貴人”。她原以為,有梁樹志一個左右她命運就夠了。他先是將她改派分配在南寧的醫院,然后支持她參股他的商人朋友開辦的高升酒樓,在酒樓紅火之后同意她辭職,擔任酒樓的總經理,全權負責酒樓的業務。三年多來她的每一步改變,都離不開梁樹志的計劃和安排。她的航向和航程,都是由梁樹志來掌舵。她十分滿意如今順風順水的物質生活,也習慣了付出青春、肉體的代價。她是梁樹志的地下情人,因為梁樹志的寵愛,得意忘形。但是她不爭,不搶,不鬧,不求名分,乖巧、馴順、隱忍,像求生的羔羊。她也堅強、聰慧和大方,酒樓在她靈活、機動的管理經營下蒸蒸日上,她也被譽為南寧不敗的交際花。她不敗,因為她美麗,也不貪。至少在遇見甄木榮之前,她是如此。

初五,專門從大瑤山都安請來的廚師便已到位,他是特意來烹飪從上嶺來的山羊的。當他看到這只肉厚膘肥、華而又實的山羊時,這位見多識廣的“羊司令”贊不絕口,并準確無誤地指出了羊的產地是都安縣菁盛鄉一帶,讓蒙冬花佩服,也倍加信任,并對初六的晚宴有了十足的信心。她看著即將為盤中餐的黑山羊,腦子里閃現了一下樊山楂的身影,這是多年來從未有過的想念,像陰霾的天空飛過一只鷹一樣。死到臨頭的羊也望著她,淡定從容,視死如歸,仿佛知道眼前人非同一般,而把它養大的主人把它獻給她或賣給她,是死得其所。

晚宴在恰當、親熱而私密的氛圍中開始和進行。就餐者就三個人,甄木榮、梁樹志和蒙冬花。滿桌子的全羊宴反包圍著他們,向人進攻。美味的羊癟湯、羊包肝、羊扣、羊活血和羊雜等,不間斷地進入美食者的胃,再輔以美酒和甜言蜜語,登峰造極,令人飄飄欲仙。

蒙冬花在這晚第一次成為梁樹志的表妹,拉開了與這位情人的間距,而與甄木榮套上近乎。她無須主動、獻媚和勾引,僅憑天生麗質、國色天香,就令甄木榮迷戀不已,甚至神魂顛倒。酒過三巡,他的手就難以抑制地放在了蒙冬花的腿上,無規律或無節奏地動彈,像粗獷的提琴手在操練和熟悉一把嶄新的提琴。

就在這個夜晚,送走甄木榮之后,梁樹志與蒙冬花有了一次推心置腹的長談。談話的要點或重點圍繞著梁樹志的升遷問題、酒樓的發展瓶頸及未來的發展問題。這些問題都需要甄木榮方能解決,他是靠山,是大樹,是航空母艦,談得句句在理、頭頭是道、栩栩如生。而且主要是梁樹志在談,蒙冬花只是聽。

到最后,梁樹志說:“你聽明白了嗎?”

蒙冬花眼睛入定,像是怕動而使眼里的淚珠滾落,她冷冷和平靜地說:

“我該不該在這個時候,提前恭喜你?”

僅僅過了兩天,甄木榮正式介入或涉及了她的生活和事業。他得到了他想要或貪戀的美色,也給予了她需要或欲求的勢利。他們晚上私會,又堂而皇之在大庭廣眾之下素昧平生,像晚上做鬼,白天做人。他們既希望別人是傻瓜,又希望傻瓜們別做傻事。傻瓜們果然一股腦兒往高升酒樓紛至沓來,明面上是奔酒樓新開發的羊系列菜肴,暗地里是通過酒樓老板娘與甄木榮或者梁樹志牽線搭橋,多方各得其所。一幫又一幫、一波又一波傻瓜前赴后繼,活生生地把高升酒樓捧為至高無上的會所,仿佛天上人間。

在那只始作俑者的山羊成全甄木榮和蒙冬花的私情,以及梁樹志如愿以償升任廳長之后不久,樊山楂開始了對高升酒樓的供貨。按計劃,他每星期將一皮卡車山羊送來南寧。皮卡車是蒙冬花提供的,駕照也是蒙冬花幫樊山楂辦的。這對蒙冬花不是難事,自從有了更大的靠山,她就沒有想辦而辦不成的事情。可不知情的樊山楂認為蒙冬花太難了,有情有義,為了他的脫貧致富想方設法,操心而又賠本。說明她心里有他,肯定有。這么些年過去,她不是還單身嗎?每次上南寧見她,也不見她有哪個像男朋友的男人接她或送她。她還是獨自開著那輛紅色的轎車來去匆匆,通常忙得太晚,她就住在酒樓里。酒樓辦公室置有床,樊山楂還在那張床上睡過。

那是春季的某一天,樊山楂第二次送山羊來高升酒樓。蒙冬花終于有空閑陪他吃飯。菜肴正是羊系列的小部分,是大瑤山號稱“羊司令”的廚師烹飪的,他已被蒙冬花花大價錢挖了過來。那天的菜雖然好吃,樊山楂卻幾乎沒機會動筷子,因為蒙冬花老是敬他酒,還逼著他給她敬酒。樊山楂本是不喝酒或不嗜酒的,但在蒙冬花的利誘和威逼下喝了。茅臺酒一杯接一杯當仁不讓喝進胃里,足足喝了一人一瓶。蒙冬花還好,她久經酒場酒量大,樊山楂是不行了,開車回上嶺村更不可能。他由蒙冬花扶持著,走去酒樓的辦公室。樊山楂看見了拉開的布簾旁邊擺有一張床,他想徑直過去躺在床上睡覺,但蒙冬花不允許,經過沙發就被按下了。她還要和樊山楂說話,先前吃喝的時候她說的話仿佛還沒說完或還沒說夠,要接著說。那就繼續吧,樊山楂也有千言萬語,想對她講呢。

蒙冬花捧起他的左腿,就是受傷殘疾的那條腿,她摸捏著這條腿,說:“疼嗎?”

樊山楂說:“不疼。就是走路瘸歪,看起來不正常。”

“被子彈打的時候疼不疼?”

“疼。后來也就不疼了,昏過去了。”

“你的事我都聽說了。”

“我沒有死,很幸運。”

“你被……關了幾年,受苦了。”

“挺過來了。”

“那種苦,是什么感受?”

“我不想說。”

蒙冬花放下他的腿,去泡了兩杯茶,同時端過來,遞給他一杯。茶水太滿,蒙冬花也有些站不穩了,兩杯水都潑了少許出來,濺在兩人衣服上。蒙冬花驚詫,也許燙著了,松開杯子,被眼疾手快的樊山楂接住。高溫的水還在灑出,燙著樊山楂的兩只手,他竟然紋絲不動,像座感覺不到冷暖或痛苦的雕塑。

蒙冬花把兩只杯子要了回來,放在旁邊的茶幾上。她拿來毛巾,先擦拭樊山楂淋濕的手和衣裳,再擦拭自己。然后,她看著麻木似的樊山楂,說:

“對不起。”

樊山楂驚愣,像有了知覺,說:“我覺得不燙,真的。”

蒙冬花說:“關于我們在高中的時候,發生的那件事情,我想說,對不起。”

“你還記得?”

“我傷害了你。你是不是受傷害了?”

“沒有。我不怪你,要怪就怪吳衛海老師,他把試卷發錯了,我認為他是故意的。不過我早就不怪他了。”

“都是的確良惹的禍。”

“我認為不是禍。”

“那天我們怎么同時穿起的確良,而且還是同顏色的襯衫?”

“我也不曉得,真是好巧。”

“你真的不恨我?”

“不恨。”

“那好,去睡覺!”

蒙冬花說罷,把眼皮抬不起來的樊山楂從沙發拉起來,推他到那張床邊,按下,說:“睡到酒醒,明天再回去。”

樊山楂倒頭就睡了,十分爽和踏實。

第二天醒來,他發現床頭柜上有一杯重新泡的水,一喝,確認是蜂蜜水。柜子上有一大沓錢,還有一張字條。他不數錢,只看字條:

我有事出去忙了。錢是山羊的結款,多出來的部分是預付款,你可以用作擴大山羊的收購和養殖。

字跡沒有變化,像高中她寫的那封信一樣,只是內容不同。細心、周到的交代和囑咐,句句讓他舒心、暖心,像他無數次幻想的她對他的撫摸。

他正常地給高升酒樓供羊。一面供羊一面擴大養殖規模。除了羊場自身繁殖的羊,也收購了當地養羊戶的中羊來養,直到養大并符合標準,方才出欄。他對送高升酒樓的羊的放養和挑選,十分重視且嚴格,當成貢品一樣對待。他生怕高升酒樓的食客因羊的原因減少,影響到蒙冬花的收入乃至聲譽。他哪里知道,即使沒有他提供的食品,高升酒樓依然賓客如云、紅紅火火,拜倒在蒙冬花石榴裙下的人依然趨之若鶩、一擲千金。

他整整給高升酒樓送了五年羊。

這五年,他往來南寧不計其數,供羊超過兩千只,已然成了萬元戶。他也久不久能與蒙冬花見一次面,她太忙了,但每次會面,蒙冬花都會陪他吃飯,與他痛飲。她喝多少,他必喝多少,就好像他不能欠她一樣。是的,他不能虧欠她,就像她也不虧欠他一樣。除了難得一次的見面,他還想干什么呢?她如今高高在上,像一只天鵝,只能仰望或奢望。至于幻想或做夢她神經錯亂、心血來潮與他歡愛,做他的女人,那是他的事,是異想天開,在現實中是不可能的。雖然,她三十歲了,未嫁;他也三十歲了,不娶。

最近一次的會面,兩人又喝得難解難分。喝到深處,蒙冬花問樊山楂:“老同學,你都三十了,也攢有不少錢了,怎么還不討老婆呀?”

樊山楂說:“你不也沒嫁人嗎?”

蒙冬花說:“我不嫁。嫁不出去了。”

“亂講。”

“你討你的老婆,管我嫁不嫁。”

“我討不討老婆,也不用你管。”

她喝紅的眼睛盯著他,說:“你是不是還對我想入非非呀?”

他也盯著她喝紅的眼睛,說:“是,我時常幻想。”

“不要傻想,我們不可能的。”

“我原來也不想活,但我現在很高興活著。”

“這哪兒跟哪兒呀,聯系不到一塊的。”

“只要活著,什么都有可能,都有希望。”

“我建議你還是死了這條心,不然我們連老同學都沒得做,老同學。”

說完,蒙冬花推掉酒杯,不喝了。他們散了,有些不歡暢。

這竟是他們最后一次喝酒。

樊山楂下一次來南寧,便見不著蒙冬花的面了。

高升酒樓已被查封。

一打聽,蒙冬花被抓走了。

還聽說,與蒙冬花有關系的兩個男人,一個甄木榮,一個梁樹志,也被抓了。她的靠山沒了,她的大樹倒了,或她的航空母艦,沉了。

單純或蒙在鼓里的樊山楂聽聞,如五雷轟頂。

7

這年以后的樊山楂消沉了很長的時間。他把自己封閉在山中,不與外界溝通、來往,像當年他退伍回到上嶺村一樣。他減少了山羊的養殖,也不上心或用心羊的放養,任由羊愛吃不吃、自生自滅。他的心在南寧如被雷劈后就碎了,回到上嶺后依然支離破碎,難以愈合。他當年被俘虜、被羞辱、被歧視和冤枉的時候,沒有哭;現如今蒙冬花被抓進去要坐牢,他哭了。他沒日沒夜、斷斷續續哭了十天半月,把眼淚哭沒了,像山泉流干了一樣。

母親三個月見不到兒子,來山谷羊場找他。她見到萎靡、郁悶、灰頭土臉的兒子,像一只陷在糞坑里的老羊。她仿佛知道兒子無望的原因,因為蒙冬花被捕并且被判刑的消息已傳到她耳朵里。她當然知道兒子與蒙冬花的關系,不僅是老同學,還是生意上的伙伴。如今蒙冬花勞改,兒子的財路斷了,經濟上會受損害,情緒上也會受傷,但沒想到傷害那么深。山羊餓殍遍地,這都不要緊;兒子傷心欲絕,這可是要命呀。她看著對她的到來面無表情、一言不發的兒子,也是一言不發,生怕說錯半句話或一個字,非但安慰不了兒子,反而把兒子害了。

母子倆相對無言,沉寂了半天。

母親斗膽開口說話:“我去看了冬花她媽,才過你這里來。”

樊山楂眼睛動了動,有了表情。

“我和冬花她媽,很要好,像姐妹一樣。”母親見兒子不反感,繼續說,“冬花其實是抱養的。韋美琴,就是現在冬花的母親,是養母。三十年了,就是她把你接到這世上沒幾天,內曹村一戶姓藍的人家請她去接生。接生前,產婦的男人就說,如果生下來是女嬰,就把女嬰掐死;生下來后果然是女嬰,男人又說,并且真要把孩子掐死。韋美琴從他手里把孩子奪過來,抱走了,拿回家養。因為是冬天生的,取名冬花,韋美琴的老公姓蒙,就叫蒙冬花。情況就是這么個情況。”

樊山楂拿過一把扇子,遞給了母親。正是夏天,山里不熱,但是有蚊蠅。

母親扇著飛舞的蚊蠅,先扇走兒子身邊的,再扇走自己身邊的。蚊蠅飛遠和減少了,她接著說:“冬花可惜了,但媽媽也可憐,把冬花養大,老公又早走,剛享福,福就沒了。我聽到冬花坐牢,馬上去看她媽媽。她媽媽的情況,比你更不好。”

樊山楂遲疑一會兒,走到水缸邊,舀出水,開始洗頭,洗臉。

洗凈后的樊山楂活泛、精神了。他終于對母親講話:

“生我的時候,沒有蒙冬花她媽,我是不是就死了?”

母親點頭說:“你的命是她媽救的。不過她媽救你命的時候,冬花還沒生呢,比你小幾天。”

樊山楂走出住處。住處已從棚子改為磚瓦房了。他立在結實的房子外邊,伸手蹬腿,像做體操。

不久,他來到下嶺村蒙冬花的家。在沒有蒙冬花的家里,他見到了她的養母韋美琴。這個往日大大方方又大大咧咧的女人,今日蔫不唧的,像蛋或雞雛被打爛或叼走了的母雞。她的變故可想而知并且眾所周知,是她的養女蒙冬花被判了十五年的刑,坐牢勞改了。養女的墮落和犯罪對她的打擊肯定很大,除了人財兩空,還丟盡了家庭的名譽或臉面。她已不可能像往時一樣花錢大手大腳,更不可能繼續在人前吹噓自己擁有一個美貌與財富俱全的女兒。她撿來并收養的棄嬰,曾經是個寶,如今成了垃圾,這真是讓人情何以堪。女兒被判刑以后,她也受人冷落,只有如同姐妹的潘翠云來看過她,再就是潘翠云的兒子樊山楂。

她看到提著禮物、謙恭、率真的樊山楂,氣順了些,像吃對了藥。但她還是消沉、憤懣和憂傷,像個生出死胎的產婦。這個接出成百上千嬰兒的接生婆,很少讓孩子一出生就看不到爸媽,也極少讓親生父母看見不成活的骨肉。除了人,她還為牲畜接生。經她手出世的人和畜生隨處可見,竟沒有自己親生的孩子。她的丈夫是個酒鬼,原是公社衛生院的醫生,他的酒癮大到連衛生院的藥用酒精都偷來喝,四十多歲就死了。她唯一的精神和物質寄托是她的養女,如今這一寄托也失去了,至少猴年馬月不會再出現。就算現在有人來看望她,問候她,又能起多大的作用呢?即使是多年以前有過把他當女婿念頭的樊山楂登門,也不管用。

不管有沒有用,樊山楂來了,該做的做,該說或不該說的話,全說:

“姨,你吃個果。我曉得你很難過,我也很難過。這是一件悲傷……丟人的事情,我們都沒想到,就像沒想到我當兵打仗,不立功就算了,哪怕被打死也就算了,而我卻當了俘虜。但是既然發生了,我們不接受也得接受,忍受。蒙冬花十來年內不會回到你身邊,不能照顧你,但還有我。我的命是你接到世上,是你救的。我會照顧你,我能讓你過得不比以前差。你吃果呀。你替我接生的那三只羊,我舍不得賣掉它們,現在都還在,快十歲了。它們生兒,兒又生兒,子子孫孫,都成太公或太祖母了。我現在還養有幾百只羊,將來還要養更多……以前我不敢說,其實我很想做你女婿,分分鐘想,天天想,月月想,年年想。后來因為……哪怕做不成你的女婿,那我就做你的干兒子,孝敬你,為你養老送終。……把果核給我。”

吃完果肉的蒙母把果核給樊山楂。他拿果核去丟掉,回來就沉默了。

蒙母說:“你還有話要講嗎?”

樊山楂說:“我留下次來看你的時候,再講。”

“替我去牢里,看看冬花。”

8

監獄里的囚犯全是女的。

樊山楂進入位于南寧茅橋的女子監獄時,心里居然有些亮堂,因為監獄的環境比他想象的要好,內部寬敞、干凈、雅觀,外部青山、碧水、綠樹,像是個不錯的校園。他不由得想起他當年被關押的外軍監獄,臭水橫流,鼠蠅肆虐,像個陰森的洞窟,不是人待的地方。他能在那種地方熬過來,蒙冬花肯定不能。幸好她在這樣好環境的監獄服刑改造,不至于雪上加霜、佛頭著糞,或火上澆油。

當他見到她時,還是很吃驚。她穿著斜條紋的藍色襯衫,剪掉了長發,臉上不再施粉黛,走過來的時候筆直正步,看不出了裊娜,坐下時服服帖帖,失去了驕傲。

素衣清顏的她看見是他,更吃驚,像是看見最不可能看望她的人,來了。她和另外兩個男人的故事、事故及罪惡,一定深深刺傷了眼前這個依然單純、青澀的男人。她其實也最不想、最怕見他,以為如果沒有玻璃墻隔著,他一定吃了她。她相信他迫不及待來探監,一定是來責難、攻訐和報復的。

玻璃墻的空洞傳過他輕柔的聲音:

“我來之前,去看過你媽媽,你放心,我會照顧好她。你要照顧好自己。”

她突然忍不住淚流,像他的話觸碰甚至刺穿了她情感最敏感和脆弱的部分。她抬手掩面哭泣,露出了手腕上的一道割痕,被他發現。

還是他的聲音:“我在最黑暗、痛苦的時候,也尋過死。后來我活過來,活下去,你知道靠什么嗎?”

她看著他。

“靠想念,”他說,“想念家鄉,想念親人,還想念你。”

她開口了:“對不起。我不配。”

“真的很管用,你試試。”

“家鄉人不知有多恨我,恥笑我,我也覺得我可恥,我為什么要想念?”

“你試試。”

“你還養羊嗎?”

“還養。”

“那我想念你的羊。”

“好。”

“你的羊賣給誰?”

“羊跟人一樣,長大了,成熟了,自然有它的出路。”

“我如今淪落到這地步,還不如羊。”

“時間其實過得很快的。頭幾個月、頭一年,可能會覺得漫長,適應了就好了。”

“我現在變得有多老,有多難看,你看見了嗎?”

“我覺得你不老,還很好看。”

“好看有什么用?我現在最恨的就是我這張臉。”

“我還會來看你。”

這是他第一次來探監與她的會面和對話。他的態度和安慰的話語,的確讓輕生、焦躁的她放松、平靜了些。但她覺得他不會再來了,就像去醫院看望一個無可救藥的重癥病人一樣,去探望無非是出于客氣禮節和求得心安,一次就夠了。

沒想到第二年,他還來。

他看見她頭上的幾縷白發,和去年一樣,不增不減,集中在兩鬢,像兩朵不變色也不凋謝的白花。這是好事情,說明他的探望和安慰是有作用的,至少沒有副作用。

“我的白發是不是增多了?”她說,捋了捋頭發。

“沒有,好像比去年還少了點兒。”他說,他覺得也許剛才眼花,看多了。

“是嗎?我都不敢照鏡子。”她說,笑了笑,像是滿意他指出的變化,“事實上,我也沒有鏡子。我照看自己,是通過盆里的水。盆里的水晃來晃去,我的臉老扭曲變形,丑死了。”

“你不丑。”

她看著不覺得她丑的他,說:“你不想知道被我害的男人和害我的男人的……故事,或我們之間的丑事嗎?”

他眼睛一亮,卻搖頭,像誠實的是眼睛,偽善的是頭顱。

她恰恰把他的眼睛給忽略了,而相信他的搖頭,說:“也好。他們埋葬了我,我也埋葬了他們。”

“我的羊又出欄了一批。”

“明年你還來看我嗎?”

“明年是第三年。往后,就覺得時間過得越來越快了。”

以后的歲月,他年年來,有的年他來兩次。

她坐牢的第七年,他來看她,手里攥著手機,穿著西裝革履,談吐也圓滑了,看上去過上了舒心快活的日子。但他從不談自己的婚戀,于是她主動說:

“結婚了嗎?”

“沒有。”

“有對象了嗎?”

“沒有。”

“如果沒記錯,你都三十七歲了。”

“你也三十七。”

“為什么?”

“什么為什么?”

“為什么不談對象,不結婚?”

“我是個殘疾人。但是我又想找我鐘情的、讓我念念不忘的人,很難。”

“你有錢了呀,看上去你發達了。”

“我還是我。”

“你還是你,我已經不是我。”

“你會回來的。”

她坐牢的第十年,他來看她的那天,頭一句話說:

“生日快樂!”

她愕然了,然后意識到今天是她四十歲的生日。“你居然知道我生日,記得我生日?”

“你比我小五天。”

“那五天前是你生日,你過了嗎?”

“過了。請你媽過來,一起過。你媽和我媽,關系不一般,像姐妹一樣。”

她黯然神傷,說:“我媽七十歲了。”

“她身體還行。”

“我好想我媽,好想家。”

“這就對了。”

她坐牢第十四年,他來看她,說:

“這是我最后一次來看你了。”

她慌張、錯亂,說:“你病了嗎?什么病?病了快去治呀,廣西治不了,去北京治,去上海治。”

“我的意思是說,明年我來,就不是看你,而是接你。”

她恍然覺醒,很想打他。

“明年,你就熬出頭了,我們都熬出頭了。”

她靜靜地看著他出神,把眼前這個四十四歲的男人拉回到小時候,再推往中學時代。她又認真地想起她和他的的確良襯衫,然后說:

“真奇怪,我們不約而同穿上的確良襯衫,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回去好好地問一問,查一查。”他說。

9

1978年初夏,潘翠云決定給即將高中畢業的兒子樊山楂縫制一件的確良襯衫,她手里的錢不夠買布料,便去找蒙冬花的母親韋美琴借。韋美琴問借多少,潘翠云說差一尺布料的錢,一塊五。韋美琴說我也正想給女兒冬花做一件襯衫呢,也是用的確良。潘翠云以為韋美琴不肯借錢給她,轉身就走。韋美琴把她拉回,說我們合伙買布料吧,共一塊布料做兩件衣裳,可以省布,最關鍵是可以省錢。如果兩件衣裳可以省一尺布,那你不就不差錢了嗎?潘翠云茅塞頓開,高高興興與韋美琴去找裁縫,裁縫得到兩個孩子的身高、身材數據及各自衣裳的樣板后,說兩人合用同一塊布料,九尺就夠了,可以省一尺布。然后,潘翠云與韋美琴一同去買來了的確良,交給裁縫。兩件襯衫的裁縫費用是五塊錢,每件兩塊五毛。已身無分文的潘翠云對韋美琴說裁縫費你先墊支,我以后還你。韋美琴擺擺手說裁縫費我出,不用你給。讓你兒子在班上對我女兒好點,多輔導她作業什么的。說不定以后我們能成為親家呢。潘翠云說只要你女兒不嫌棄我兒子,我兒子將來鐵定就是你女婿。

某個周末,樊山楂和蒙冬花從學校各自回家,他們的母親分別將縫制好的白色的確良襯衫交給兒女。試衣時,蒙冬花相當高興,穿上的確良衣服的她在下嶺村蹦蹦跳跳,像一只多情的白鴿。而在上嶺村,樊山楂也像一只白鴿,從家中到下嶺村的邊界飛來飛去。她和他在同一片藍天下放飛自己,讓真正或真實的白色鳥含羞地收起翅膀。

責任編輯 許陽莎

題 圖 黃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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