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身房的秘密

康夫

大多數人認為健身房開了又倒閉是經營不善所致，實際上恰恰相反，那些突然關門閉店的健身房，往往都是因為顧客太多、生意太火，才偷偷搬走的。

哪有做買賣的嫌人氣太高？誰都不信。可是健身房產業的實際控制者是倉鼠，它們和人類的想法完全不同。

關于健身房的秘密，我是聽開桃酥店的老蘇說的。老蘇其實不太老，只是發福有點早。他家從爺爺輩開始經營桃酥，一度擁有不錯的市場，幾起幾落，最終沒能跟上互聯網時代的步伐。老蘇幾次突圍沒能成功，擔心這樣下去員工們也要離他而去，思來想去，決定下個月起不再生產桃酥，改生產低脂代餐。雖然都說這是大勢所趨，可一想到這么多年的桃酥生意在自己手里完結，心里總不是滋味。更何況在他看來低脂代餐根本不能算吃的，那些精密計算出來的制品，怎么能和香噴噴、酥脆脆、油汪汪、甜蜜蜜的桃酥比呢！

當然了，他的想法不重要。老蘇知道，無論是過氣的產品還是中年的自己，都已到了被時代拋棄的邊緣。

做出這個決定的晚上，老蘇胳膊下面挾著經營轉向的計劃書，悶悶不樂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不經意間看到對面老樓門口立著一塊霓虹燈箱，紅藍燈管勾出幾個字：動感飛輪健身中心。燈箱太不起眼，旁邊也沒有任何發傳單的宣傳員，老蘇路過這么多次，第一次注意到這里有家健身房。

老蘇從沒去過健身房，但低脂代餐和0卡零食就是要賣給健身愛好者的。事到如今，無論如何他也應該主動了解市場，不能再當鴕鳥了。他下定決心，走了進去，推開大門的一刻，不禁愣住了。

整個地下一樓的空間被打通，好似一個寬闊的車庫，燈光明亮，音樂動感，上百臺跑步機飛速運轉，健身者揮汗如雨。他們年齡各異，有男有女，有的脖子上搭著汗巾，有的頭戴鮮艷的束發帶，有的盯著面前的屏幕邊跑邊追劇，有的戴著耳機邊跑邊聽歌。和一般人跑步時沉重的腳步不同，這家健身房的會員跑起來輕盈靈巧，絲毫沒有嘭——嘭——嘭的聲音。他們的兩條腿邁得如此之快，以至于跑步機上黑色的橡膠跑帶像絲帶一樣在他們腳下滑行，跑帶兩側五光十色的光帶閃爍不止，和音樂節奏完美配合，令人躍躍欲試。

老蘇在門口站了半天，沒一個人過來招攬生意。他四下張望，會員中心的位置坐著一個嬌小可愛的年輕女孩，女孩一面埋頭看雜志，一面捧著一小包堅果在吃。老蘇問：“你們有沒有宣傳單？”

“沒有呀。”前臺姑娘頭也不抬。

“那你們這兒要怎么辦卡呢？”老蘇又問。

“我們這里不用辦卡呢，叔叔。”姑娘抬起水汪汪的大眼睛看著他，無辜地說。

猝不及防被當成叔叔，老蘇一瞬間萬箭穿心。

“我打算來這兒跑步健身，怎么辦手續，你說吧。”老蘇說。

“買門票就行啦。來一次交一次的錢。不過我們這里跑步機好快，叔叔你恐怕用不了呢。”姑娘回答。

老蘇正想理論，姑娘瞟見他手里的“蘇記桃酥”商業計劃書，忽然眼睛一亮：“你是賣桃酥的啊，叔叔？”

老蘇還沒回過神來，姑娘就拽過來一個教練打扮的男人，興奮地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男人聽了，看老蘇的眼神又是欽佩又是客氣，他十分熱情地走上前來，和老蘇握手。

“我是這里的店長，您想嘗試一下有氧是嗎？來，我帶您上道兒。”店長說著，幫老蘇調好跑步機，又耐心地教了一些跑步入門知識。老蘇完全不知道為什么人家對他的態度發生了變化，他跑了沒幾分鐘就抬不動腿，見店長在旁殷切鼓勵，不好意思半途而廢，只得深吸一口氣又跑起來。

“跟上節奏，跟上節奏！抬腿有力，呼吸平緩，眼神往前，超越一切！”健身房里音樂動感活潑，店長大喊節拍，老蘇心一橫，兩條腿提速邁了起來。理論上說這個速度他最多能跑幾十米，沒想到一旦進入音樂的節奏，竟然覺得輕松多了。

在節奏強勁的音樂中，在一百多臺跑步機的包圍里，在飛速奔跑的人群身旁，老蘇產生了美妙的幻境：腳下閃爍的彩燈連成了兩條紅藍光帶，向著無垠太空盡情延展，無數黑色跑帶連成一體，變成一條寬闊的大道，他和同伴們在這史無前例的坦途上肆意狂奔，千軍萬馬，氣勢如虹。他感到沉重的身軀變得輕盈，僵硬的肢體靈活自如，腰腹上的贅肉消失無蹤，頭頂的黑發重新茂盛。音樂一個變奏，曲調陡然升高，只見黑色大道從遠處拔地而起，指向夜空，紅藍光帶驟然回旋，在空中劃出一個圓弧。他們好像置身于某個閃亮的過山車軌道之上，又好像置身于某個巨大圓環內側，“動感飛輪”這個名字真是貨真價實。

多久沒有這么暢快了！老蘇邁開步伐，要跟著大部隊一起向上奔跑，耳邊傳來店長的提醒：“第一次體驗，不要太快，注意減速——”

老蘇還沒來得及抗議，腳下的道路便慢了下來，同伴們紛紛跑到了他的前面，紅藍色的光帶逐漸恢復了之前的閃爍，老蘇又回到了自己的跑步機上。他喘著氣看了一眼里程表，赫然顯示著10km。真是難以置信，他上二樓都腿軟，竟然一口氣跑了個萬米。

老蘇休息了一陣，心情還很澎湃。店長在他旁邊坐下，遞過來一瓶礦泉水。

“以后我要常來你們這里，跑步是個好事情。”老蘇說。

“是啊，跑步是個好事情，不過我們這里不一定開多久，”店長笑笑，試探著問道，“您是蘇記桃酥的……掌柜？”

“嗯。”老蘇含糊地點點頭，店長的眼睛一下亮了。

“這家是老字號，創始人得是……您爺爺了！”

老蘇不知道他們為什么對桃酥店的事這么在意，很不想提地擺擺手：“再賣幾天就不賣了，改做低卡零食了。”

“為什么？”店長大吃一驚。

“還能為什么，過時了啊！電商不歡迎，又沒法拓寬別的銷售渠道，只靠門店那點兒客人不行啊。”老蘇無奈地說。

“可也一直有人在買啊！”店長急切地說。

老蘇只是搖頭嘆氣：“算啦，今天有客人，明天有客人，但早晚也會沒有客人的。桃酥這種東西，和我一樣，都是要被淘汰的。”

店長沉默片刻，抬頭望著老蘇，目光真誠而感激地說：“不管怎么說，能親自接待您，這是……值得紀念的一天！謝謝您的店生產過那么多桃酥，我們永遠都不會忘記的！”

老蘇愣住了。這是什么情況？只是桃酥而已啊。

店長起身拿來一個信封，雙手遞給老蘇：“您以后想跑步的話，拿著這張卡，去任何一個健身房都可以。不用辦卡，也不用付費。所有門店的教練都會以為您服務為榮。”

老蘇更加吃驚了。他打開信封，里面是一張金色的會員卡，寫著“嚙齒類的好朋友”。老蘇看看金卡，又看看店長，他三十出頭年紀，個頭不高但精壯有力，兩只圓圓的眼睛炯炯有神，一副精力旺盛的樣子。仔細觀察的話，可以發現他的兩個門牙比別的牙齒略微大一點點兒，一笑就露出來了。難道他是……

老蘇拽住店長：“這是怎么回事？你得說清楚，不然我猜來猜去，頭發都要掉了。”

店長見老蘇神情，知道他已經猜到七七八八，咧嘴一笑，說：“就是您想的那樣啦！”

“真的假的！”老蘇瞪大眼睛，“那你是……你是……”

“我是個倉鼠，”店長指了指跑步機上的顧客們，“您看到的這些都是倉鼠，這是一家倉鼠健身房。”

老蘇恍然，四下環顧，如在夢中。這樣獨特的健身房，除了跑步機什么也沒有，本來就不像給人類準備的啊！倉鼠每天要跑20公里才能保持身體健康，有這樣一個內部健身中心也是理所當然。

“可是……這和我的桃酥店有什么關系呢？”老蘇還是不明白。

“因為桃酥是我們最喜歡的食物啊！就像人類小孩愛吃冰淇淋一樣，我們從小的夢想就是桃酥，倉鼠寶寶第一次長牙，爸爸媽媽會讓它吃一塊桃酥；倉鼠小孩考了一百分，學校老師也會獎勵一塊桃酥。不僅如此，我們每年的生日蛋糕也不是蛋糕，而是一塊桃酥，上面寫著今年的年齡。”店長津津樂道，“總之，我們聽到這兩個字就會豎起耳朵，看見這樣東西就會兩眼放光，所有和桃酥相關的回憶，都是香的、甜的。”

老蘇呆呆地聽著，心中涌動著莫名的感動，他從沒想到桃酥對倉鼠們而言如此特別，更沒想過自己生產的桃酥是別人回憶中閃亮的一筆。

“從我爺爺那會兒開始，蘇記桃酥在我們倉鼠們心中就是最了不起的存在了。家里不寬裕的時候，能買幾塊蘇記桃酥是很闊氣的享受，只有逢年過節才行。除此之外，就得是看望病人、拜謝老師這樣的場合。如果回老家走親戚，那也一定要帶上一兩盒，才不失禮數。我的第一個鉛筆盒就是用蘇記桃酥的鐵盒做的呢！”店長沉浸在快樂的回憶之中。

“是不是那種長方形的鐵盒？上面印著兩個紅臉蛋娃娃的。”老蘇也想起來了。

“對對對，你也記得，對吧？”店長驚喜地說。

“記得記得，那時候鐵盒糕餅流行，我們自然不甘落后。那個包裝就是我父親設計的。”老蘇想到兒時的情景，露出久違的笑容，“那年我們生意不錯，家里還給我買了輛自行車，真是……往街上一騎，太有面子啦！”

他們笑了一陣，都有些感慨。

“時過境遷，現在新東西這么多，想必你們也不再愛吃桃酥了。”老蘇嘆了口氣，可心里的難過已經消散了許多，“今天聽你說起這些……這些我從來不知道的事，還是很高興，覺得自己前半輩子沒有白忙活。”

“倉鼠怎么可能放棄桃酥呢！”店長一個勁搖頭，“人類不是說鼠目寸光嗎？其實沒說錯，我們就不是愛往前看的種類，戀舊才是我們的習慣。再說了，所謂過時，無非是說固定客戶的年齡比過去大了幾歲，這也沒什么不好。”

“所以……你覺得這東西還能賣下去？”老蘇將信將疑。

“那當然了。我們這一類數量可不少，其中還有好些人身居要職。不論表面上混得如何，私下里誰也離不了桃酥。”店長說，“您拿著這張金卡，不僅可以健身跑步，而且只要是有我們倉鼠的地方，都能暢通無阻。”

老蘇聽了，又吃驚，又忐忑：“這……這樣不太好吧？”

“沒關系，您盡管拿著好了。誰小時候沒有為了幾塊桃酥翻過墻，就當是我們給您的一點兒補償。”店長說。

老蘇想起以前倉庫總有鼠患的事，再看看眼前店長不好意思的神情，不禁露出笑容。原來如此啊！他收下了那張卡，兩人又天南海北地聊了一陣。老蘇講了桃酥制作的門道、店里的陳年軼事，店長聽得心馳神往；店長講了哪些知名人士其實是倉鼠，高級西服的口袋里其實總藏著桃酥，老蘇大開眼界。

到了結束營業的時間，他們握手告別，店長告訴老蘇，倉鼠們的健身場所并不固定，目前這個場地也很快不會再使用了。想到店長之前說這家店開不了多久，老蘇深有同感地說：“健身房的生意也不好做啊！”

店長一愣，連忙解釋：“不是這個原因，是因為最近來這里的人類顧客有點多，我們才打算關門的。”

“什么？”老蘇大惑不解。還有這樣的事？

“因為我們開健身房本來就是為了自己跑步方便嘛。如果人類來得太多，占滿跑步機，我們就沒有地方跑步了，所以一旦生意太好，就得趕緊搬家。”店長解釋道，“你看我們這家店，故意搞得這么低調，就是不想讓人類光臨。”

“可是……如果既能讓自己跑得開心，也能順便賺錢，不是很好嗎？”老蘇還是想不通。

“話是這么說，但只要以掙錢為目的，就必須考慮顧客的感受。裝修要跟上潮流，店鋪要和對手競爭，如果成功了總擔心不能持久，如果失敗那就更加沮喪。喜歡的事情還是當成喜歡的事情就好，不要當作謀生的方式，不然就會全部錯位。”店長認真地說，“所以在跑步這件事上，賺錢并不是我們的第一考慮。”

這么一說也有道理，老蘇心想，倉鼠們的思維方式和人類果然不一樣。如此說來，既然喜歡做桃酥就一直做下去好了，何必去跟別人的風呢？

“好在因為這種情況搬家的時候不算多，人類顧客辦完年卡之后最多來個三五次，也就不會再來了。”店長將老蘇送到門口，和他握手告別，“有緣再會了，蘇掌柜，請收下我的敬意。”

老蘇一陣風似的走在夜晚的街上，多少天來困擾他的失敗感像潮水一般退去了。他感到全身充滿力氣，以至于完全沒注意到自己把商業計劃書忘在了健身房里。管他呢！反正又不需要了。

“那第二天你怎么跟大家解釋自己改變主意的事的？”我問。

“當然是實話實說了，”老蘇愉快地說，“我說我去了一趟健身房，辦了張會員卡，心情一好，新的銷售點子也就想出來了。”

“他們信了？”我可不信。

“對啊！他們很有同感，都說生命在于運動，就是要多跑跑才會開心。我這才知道他們其實根本不想轉營低脂零食，就想繼續做桃酥。”老蘇說，“我仔細一看，你猜怎么著？這幫員工一個個都長著兩顆大門牙呢！”

責任編輯 梁寶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