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遠慶
說起我姥姥,話可就長了。我姥姥自小沒有兄弟姐妹,因為家境比較殷實,當初嫁給我姥爺的時候,娘家陪送給她的都是雙套嫁妝。除了厚厚的十二條棉被外,衣柜、桌椅、盆架、床單、布簾……甚至連洗臉盆都是雙份的。也就是說,我姥爺家只需做張大床即可成功辦一樁喜事。
我姥爺是軍人,在跟我姥姥結婚時,他已經是國軍的一個連長了。我姥爺常年在外行軍打仗,少有時間回家與我姥姥團聚。家里的事,基本全靠我姥姥一個女子來支撐。我姥爺的妹妹——也就是我姑姥姥結婚時,家里已經經濟拮據,拿不出過于豐厚的嫁妝來打發她。我姑姥姥不愿意,尋死覓活地跟父母鬧騰。我姥姥二話不說,當即就把自己的嫁妝劈出來一半,送給我姑姥姥當嫁妝。
我姥姥沒有兒子,只生育了三個女兒。就在小女兒呱呱落地的時候,國軍開始全面潰敗,我姥爺來不及跟家人告別,便跟隨部隊去了臺灣。我姥姥只收到我姥爺托人捎回的一封信。
從此,我姥姥的日子每況愈下:娘家那邊財產被沒收,雙方老人也相繼離世。埋葬姥爺的母親時,我姥姥已經家徒四壁。無奈之下,她只能賣掉僅有的幾畝地,草草辦完婆婆的喪事。
沒有了田地,對鄉下人來說,就等于丟了飯碗,就等于自斷生路。我姥姥匆忙為我大姨尋了個婆家,又匆忙把她打發走。我二姨因為學習成績不錯,不管家里有多苦,我姥姥始終堅持讓她在外求學。那時我姥姥已經完全失去創收的門路,她只能一手端著粗瓷大碗,一手扯著我母親,像水中的樹葉一樣四處飄零。
我姥姥說,要飯的滋味可真不好受,受別人的白眼和冷嘲熱諷也就罷了,最讓她擔驚受怕的是,有些人家不但不肯施舍,還一邊謾罵著一邊放狗咬人。每當看到我母親被嚇得哇哇大哭的情景,我姥姥連死的心都有了。一旦討到比較完整的饅頭,或者其他大塊的食物,我姥姥便會毫不猶豫地放進后背的口袋里,等攢夠一定數量就送到城里,先盡著我二姨填飽肚子。我姥姥和我母親只吃些零碎食物。
村里有個光棍兒,幾次找我姥姥商談——說商談已經很客氣了,準確地說是多次威逼利誘,想讓我姥姥嫁給他。以他的能力,應該可以改變她們的命運,但我姥姥斷然拒絕。
漫長的日子,漫長的路,我姥姥憑著三寸金蓮,磕磕絆絆地走到今天。
多年以后,我姥姥已經年逾八十,白發蒼蒼,背曲腰躬,步履蹣跚,皺紋滿面,但精神頭兒和身子骨還算不錯,還能將就著為我一家人做飯吃。那天我剛吃過我姥姥親手做的手搟面,突然接到一個電話,說是我那遠在臺灣的姥爺要回鄉探親。
我姥爺在一群人的簇擁下回來了。我還從來沒見過我姥爺。他年歲雖大,頭發卻黑得出奇,面部也少有皺紋,白襯衣、紅領帶,一身時髦打扮,怎么看跟我姥姥都不像是同齡人。
我姥姥緊盯著我姥爺,端詳了半天,終于像個飽受委屈的孩子,哇的一下哭出聲來,然后撲上去,似乎想抱住我姥爺。我姥爺呢,先是下意識地向后退了兩步,緊接著又伸出雙臂,像個習武之人在練習扎馬步一樣,把我姥姥擋在一尺開外的位置。
跟我姥爺一起試圖阻擋我姥姥的,還有與他并排站立的一位年輕女士。
我姥姥當時也真是老糊涂了,還觍著臉、奮不顧身地向前沖,卻被我從身后緊緊地抱住。我看了看我姥爺,又看了看他身邊的年輕女士,強顏歡笑地說:“說好的一起到白頭,你卻偷偷焗了油。請回吧!”
我姥爺不肯走。
我使出渾身力氣,拼命把我姥姥往回拽。跟隨我姥爺身后的一個小伙子沖著我和我姥姥大聲喊:“我父親不辭勞苦,千里迢迢地回來看你們。你們想要干什么?”
我記得我當時沒有吭聲,只是掏出手機,將音量調至最大。一曲撕心裂肺的《孟婆的碗》瞬間在我身邊響起:
腳步輕飄得失去平衡
你在哪里我喊著你的名
可聲音來不及擴散
便消失得沒了蹤影
踉蹌著來到奈何橋前
我死也不接孟婆的那只碗
我不能忘記你我的甜蜜
我不能忘記你我的點點滴滴
我要帶著今生的記憶
在輪回中找到你
…………
[責任編輯 吳萬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