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恬波
進入2022年9月,對伊拉克什葉派宗教領袖薩德爾來說,國內外形勢似乎愈加微妙起來。
8月29日,伊拉克聯合行動指揮部宣布,將在伊拉克全境實施宵禁。據報道,當日,伊拉克首都巴格達“綠區”(重要政府機構、政要官邸和外國使館聚集區)出現大規模暴力流血沖突。當天早些時候,薩德爾曾在社交媒體上宣布不再參與政治。
早在2021年10月,伊拉克舉行第五次正式議會選舉, 薩德爾麾下政黨“薩德爾運動”就拿下了最多議席,但至今仍未成功組建新政府。該政黨的組閣過程宛如“宮斗大戲”,其耗時已創下自2003年以來的最長紀錄。在近些年伊拉克的紛亂時局中,薩德爾是最突出的角色,他似乎揮霍了勝利,但伊拉克可能也沒有比他更善于利用失敗的人。
長期以來,薩德爾都是伊拉克大選和組閣進程中的“重磅玩家”。2006年,伊拉克什葉派政黨組建大聯盟參選,時任什葉派達瓦黨領導人馬利基出任總理。2010年,馬利基所在黨團議席數量少于獲得遜尼派支持的什葉派政治家阿拉維,薩德爾因受伊朗壓力,轉而支持“宿敵”馬利基,助其連任成功。2014年,馬利基在選舉中大勝,卻因極端組織“伊斯蘭國”突然發難而被迫下臺。2018年,“薩德爾運動”贏得議會54席,但親伊朗什葉派政黨“法塔赫聯盟”也擁有近50個席位,雙方經過談判,同意由什葉派獨立人士邁赫迪出任總理。2019年12月,邁赫迪在民眾舉行大規模反政府游行后辭職。2020年5月,無政黨什葉派人士、時任國家情報總局局長卡迪米出任總理,并任職至今。
在上述時期,薩德爾因羽翼未豐而多次接受具有妥協性質的總理候選人。但在2021年10月的議會選舉中,由于新選舉法利好基層動員力強大的政黨,“薩德爾運動”贏得議會329席中的73席。此后,薩德爾很快與遜尼派及庫爾德民主黨(庫民黨)領導人結成“三方聯盟”,掌握議會過半議席。彼時薩德爾似乎認為,他從“造王者”升級為“王者”的時機已到。組閣期間,他打破多條自2003年以來的政壇潛規則,例如堅持不讓擁有席位數在什葉派政黨內排名第二的馬利基入其內閣,不再拘泥于與什葉派聯手合作主導政局;堅持組建“多數派政府”,主要政黨不再必然入閣等。
薩德爾的強勢引發激烈反彈。多數什葉派政黨都收到了薩德爾邀請入閣的橄欖枝,卻擔憂這是其“分而治之、以大吞小”的手段。結果,除“薩德爾運動”以外的什葉派勢力反而都團結在馬利基周圍。該集團的最主要訴求就是回到所有政黨共同入閣的老模式,而其最強大的武器就是司法系統的支持。馬利基任總理時曾提拔眾多法官,正是這些法官給了薩德爾當頭兩棒。2022年2月,伊拉克最高法院作出兩個重大裁決。一是裁定議會選舉總統時,出席議員數量須達到總數的2/3(此前是1/2)。伊拉克憲法規定,議會須先選舉作為名義國家元首的總統,再由總統依據最大黨團推薦,提名總理候選人進行組閣。鑒于馬利基陣營控制著議會約四成議席,該裁決相當于使其擁有對組閣的否決權。二是裁定庫爾德自治區管理其油氣資源的法律違憲。這既打擊了薩德爾的盟友、主導自治區油氣資源的庫民黨,也將薩德爾置于兩難境地。在利益上,他應該站出來維護盟友。但在意識形態上,薩德爾主打阿拉伯民族主義,強調維護伊拉克主權。最終,他沒有站出來反對裁決,與庫民黨頓生嫌隙。
拒絕向馬利基低頭的薩德爾,作出了“勝者掀桌”的驚人舉措。2022年6月,他突然下令麾下所有議員辭職。原本他期望這可令議會順勢解散,好重新舉行大選。但薩德爾盟友政黨的議員卻沒有跟進辭職,空出來的議席按程序被迅速填補,多數還流向了馬利基陣營。

2022年8月29日,伊拉克什葉派宗教領袖薩德爾宣布退出政壇,其大批支持者在隨后強闖巴格達“綠區”,沖擊總理府。
自此,薩德爾開始從選舉的勝者滑向組閣的輸家。2022年7月,馬利基陣營提名達瓦黨政客蘇達尼為總理候選人,擺出甩開薩德爾單獨組閣的架勢。失去議席的薩德爾只能利用街頭政治繼續斗爭。他授意支持者沖擊并“占領”議會——議員們無法開會,也就無法推進組閣。8月29日,薩德爾突然宣布“徹底退出政壇”,其支持者隨即開始大規模暴力沖擊“綠區”建筑,造成30人死亡,700余人受傷,聯合國、美國、伊朗及伊拉克國內政要均發聲呼吁各方克制。8月30日,薩德爾下令支持者“一小時內”撤退,巴格達隨即迅速恢復平靜。
進入9月后,形勢又出現新的動向。先是社交媒體上突然曝出兩段錄音,幾名薩德爾心腹在錄音中抱怨其決策反復無常、缺乏理性。隨后伊拉克最高法院作出裁定,表示薩德爾無權解散議會。此后薩德爾的遜尼派和庫民黨盟友表態稱,應在當前議會正常工作,并在新政府得以組成后再舉行大選。而一旦議會召開,薩德爾在組閣中出局的風險就不能被排除。
但如果對薩德爾的“沉浮史”稍加考察,就會發現以上困難對他而言可能只是“小場面”。2003年,他組建民兵組織“邁赫迪軍”,與駐伊拉克美軍連番交火。2007年,他在美國的壓力下遠走伊朗“學習宗教”,一度被外界認為已在政治上“死亡”。2008年,時任伊拉克總理馬利基調兵進攻“邁赫迪軍”,后者戰敗潰散,讓薩德爾在軍事上的本錢也丟了不少。但自2011年從伊朗回到伊拉克后,薩德爾上演“王者歸來”。其政黨積極參選,贏得不少議席并控制了電力部、衛生部等預算豐厚的部門。2014年,極端組織“伊斯蘭國”肆虐之際,他在武裝反恐的同時重建麾下民兵,將其改名為“和平旅”。同期,他領導的宗教和慈善組織出力維護地方治安,并提供公共服務和就業機會,因此獲得許多什葉派貧困群體的效忠。
這種效忠賦予他在街頭政治上無人可及的動員能力。在自2021年以來的政治斗爭中,他幾乎每次振臂一呼就能讓幾萬人上街,其支持者和平示威時秩序井然,暴力沖擊時則聲勢十足,而伊拉克軍警多半視而不見。更驚人的是,他一聲令下,其支持者便偃旗息鼓。哪怕薩德爾已至少九次宣布“退出政壇”,其支持者也不計較他的失言。
而美國的立場也對薩德爾頗為有利。薩德爾自稱既反伊朗也反美,但美國卻認為他至少能阻止伊朗勢力在伊拉克的進一步擴張。9月初,美國負責中東事務的助理國務卿利夫在訪問巴格達時表示,必須聽取薩德爾的聲音。薩德爾和美國關系微妙而劇烈的轉變,也是對國際政治中“利益超越一時敵我”的絕妙注解??傊?,很難想象任何新政府能在沒有薩德爾支持的情況下成立,這期間雖會有動蕩,但這也可能成為他“晉身的階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