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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亞經濟聯盟成立至今已有七年,前身為俄羅斯、白俄羅斯、哈薩克斯坦三國于2010年成立的關稅同盟,現有俄羅斯、白俄羅斯、哈薩克斯坦、亞美尼亞、吉爾吉斯斯坦五個成員國。該組織擁有覆蓋1.8億人口的市場以及相當于全球總量五分之一的天然氣和近15%的石油儲藏,還是世界重要的糧食、礦產、木材等原材料產地。
從運作機制與效率、一體化水平、生命力等方面衡量,到目前為止,歐亞經濟聯盟是“后蘇聯空間”中最成功的區域經濟一體化組織。然而,俄烏沖突給歐亞經濟聯盟的發展前景帶來變數,聯盟內部正在做出調整,以應對經濟形勢惡化和外部制裁。
1991年底,蘇聯宣告解體。基于經濟發展、政治穩定等考量,“后蘇聯空間”新獨立國家進行了很多區域一體化嘗試,但多數淪為“紙上談兵”。1991年12月成立的獨立國家聯合體(獨聯體),除了在保存統一電力網絡和鐵路運輸等已有基礎設施方面,以及互免簽證和勞動力流動等功能性領域起到積極作用,并無更多建樹。1994年,哈薩克斯坦時任總統納扎爾巴耶夫在莫斯科大學演講時提出建立“歐亞聯盟”倡議,這被視為“歐亞一體化”的源頭,但當時并未在新獨立國家間形成共鳴,俄羅斯、烏克蘭等國對其提出質疑,此后也未付諸實施。2003年,俄羅斯、白俄羅斯、哈薩克斯坦和烏克蘭四國簽署了建立統一經濟空間的協議,但因2004年烏克蘭爆發“橙色革命”,最終不了了之。
此后,俄白哈三國并未放棄推動地區一體化進程。2010年7月,俄白哈三國關稅同盟正式運行。2011年10月3日,普京作為總統候選人在俄《消息報》上發表署名文章,提出在獨聯體地區建立歐亞經濟聯盟并最終發展成為歐亞聯盟的區域一體化構想。2012年初,俄白哈“統一經濟空間”正式啟動,意味著三國經濟一體化進程從關稅同盟過渡到更高階段。2014年5月29日,三國首腦簽署了《歐亞經濟聯盟條約》,聯盟于2015年1月1日正式啟動,亞美尼亞和吉爾吉斯斯坦于這一年相繼加入。
關稅同盟之所以能并順利過渡至歐亞經濟聯盟,是經濟一體化部分解決了各國經濟發展中的現實問題,為經濟的穩定和增長提供了要素支撐。2008年爆發的國際金融危機客觀上刺激了這一地區的經濟一體化進程。一方面,金融危機使域外資本大量流出,外國投資者將其資產拋售給域內企業,客觀上提高了區域內國家的資產份額。另一方面,俄白哈三國關稅同盟達成了包括共同外部關稅、消除大部分貿易壁壘在內的九項貿易協定,并在此基礎上于2012年以“統一經濟空間”的名義將一體化協議范圍進一步擴大至宏觀經濟政策、資本流動、能源、交通等17個領域。同時,在“歐亞經濟共同體”(2000年創建,2014年被撤銷)框架下建立危機應對基金,為相關國家提供主權貸款以渡過危機,從而再次提高了各國決策者對經濟一體化必要性的認識。
“后蘇聯空間”一體化進程的曲折發展表明,該區域國家擁有真實的一體化需求,而這種一體化具有根植于共同歷史遺產和各自現實政治經濟需求的邏輯自恰性。歐亞開發銀行的多年民調顯示,各國絕大多數民眾對地區一體化持積極態度。更重要的是,“后蘇聯空間”自下而上的一體化一直在不斷發展中,特別是俄哈兩國的跨國公司持續在該區域內擴大業務與投資,這兩個國家也是區域內其他國家勞動力外流的主要目的地。另外,一體化機制的形成和運行需遵循一定原則。從近幾年的實踐看,歐亞經濟聯盟是建立在經濟實用主義、尊重成員國主權、自愿參與一體化和決策過程平等的原則上,而尊重成員國政治主權是根本原則。

2021年8月20日,歐亞經濟聯盟政府間委員會大范圍會談在吉爾吉斯斯坦喬爾蓬阿塔市舉行。
構建“后蘇聯空間”國家一體化長期以來面臨的最大障礙便是俄與其他國家之間政治經濟的非對稱性。相較于其他國家,俄在人口經濟規模、資源以及軍事方面均占有優勢。批評者時常據此指責歐亞經濟聯盟為“克里姆林宮重建地區霸權的載體”。事實上,并非如此。歐亞經濟聯盟常設執行機構歐亞經濟委員會由每個成員國的兩名部長組成,這種安排旨在削弱俄的領導地位。而在一體化推進過程中,哈白領導人曾多次申明其追求的是經濟一體化,而絕非政治一體化,不接受任何威脅其主權獨立的超國家機制。俄雖然經常提及并強調該聯盟的重要性和優先地位,但在聯盟實際運行當中,并無絕對領導權。換言之,歐亞經濟聯盟能夠取得成功最重要的原因也在于俄主要關注地緣經濟現實,其他國家也僅僅是在經濟上依附于俄。
經濟相互依存是部分國家加入歐亞經濟聯盟的動機。俄白亞三國在世界市場缺乏競爭力的非能源產品由此獲得更大消費市場,而白亞吉三國加入聯盟可享受到來自俄的廉價能源和相關投資。各國商品的供應鏈更加垂直且穩定,生產和交易成本下降。亞吉兩國的就業形勢可得到一定程度改善,僑匯收入也會增加,俄哈兩國的勞動力需求得到了補充。此外,歐亞經濟聯盟作為歐亞大陸不容忽視的區域組織,還為成員國提供了增強其全球政治經濟競爭力的外部環境和“籌碼”。
歐亞經濟聯盟在貿易、投資、勞動力流動領域推進各國協調合作。聯盟始終致力于通過削減關稅、實行統一海關法等措施擴大內部貿易發展。2018年1月1日,《歐亞經濟聯盟海關法典》生效;2016~2020年,在消除83%流動障礙的基礎上,歐亞經濟委員會于2021年2月批準《壁壘分類辦法》,賦予企業參與壁壘審查和分類流程監管的權力。
但由于成員國經濟稟賦具有較強相似性和弱互補性,以及較多的非關稅壁壘,聯盟內部貿易額的增長空間較為有限。從2015年至今,歐亞經濟聯盟內部貿易額一直在500億~600億美元間浮動,且貿易額受匯市影響較大。在對外貿易方面,歐亞經濟聯盟的對外貿易規模并未明顯增長,但外貿格局有所變化,對歐盟的貿易比重從2015年的42.1%下降至2019年37.5%,對華貿易所占份額則從2015年的11.7%升至2019年的15.4%。
歐亞經濟聯盟成員國保持著相對穩定的相互投資水平。俄是歐亞經濟聯盟區域內最大的資本輸出國,俄公司在聯盟內的國際直接投資(FDI)存量占比超過了80%,主要集中在燃料、有色金屬、電信業、金融和運輸業等產業部門,投資目的國主要為哈白兩國。哈白兩國公司也主要在俄開展投資。2021年,歐亞經濟聯盟欲成立超國家機構的“歐亞公司”,以進一步增強工業和投資領域的合作。勞動力市場是歐亞經濟聯盟取得切實成果的領域,各成員國影響勞動力流動的壁壘幾乎全被消除。成員國勞務移民人員只要被其他成員國企業或機構“正式”雇用,其個人和家庭成員就可以享受所在國的社會保障。2021年7月,歐亞經濟聯盟各成員國通用的“工作無國界”求職系統上線,以便為各國勞動力流動創造更加便利的條件。
俄烏沖突導致歐亞經濟聯盟發展遭遇危機和不確定性。政治上,俄在該地區以及歐亞經濟聯盟中的地位和形象愈加復雜化。經濟上,西方國家對俄白實施空前制裁,給聯盟所有成員國以及聯盟的內外部貿易造成沖擊。
在經濟領域,俄烏沖突使歐亞經濟聯盟各國經濟形勢惡化,此前各國經濟正從新冠疫情的沖擊中緩慢復蘇。根據歐亞開發銀行預測,俄白兩國經濟將陷入衰退,其他成員國經濟增速將再度放緩。2022年和2023年,俄國內生產總值(GDP)預計下降7%和3%,白GDP預計下降6.5%和3%,亞預計增長1.0%和3.5%,哈預計增長2.5%和4.8%,吉預計增長1.1%和1.6%。由于俄是歐亞經濟聯盟其他成員國最大的貿易和投資伙伴,其他成員國未來經濟形勢很大程度將取決于俄經濟復蘇成效。
俄烏沖突將使“后蘇聯空間”經濟一體化水平再次受危機驅動而提升。有觀點認為,由于西方制裁已嚴重波及歐亞經濟聯盟成員國的經濟和政治穩定,聯盟面臨解體風險,哈吉兩國國內已出現這種聲音。但俄科學院普里馬科夫世界經濟與國際關系研究所學者葉蓮娜·庫茲米娜指出,西方國家旨在迫使聯盟成員國拒絕或減少與俄的經濟合作,但這在經濟上不切實際。從一些數據不難看出,成員國在經濟、能源等方面對俄仍有不同程度的依賴。各國有大量勞動移民在俄工作。根據俄內務部數據,2021年,有3.4萬名白俄羅斯人、5.9萬名哈薩克斯坦人、13.9萬亞美尼亞人和62.8萬吉爾吉斯斯坦人在俄與俄企業簽訂正式勞務合同。
對于聯盟成員國而言,退盟的可能性也是不存在的,因其得不償失。過去十幾年建設一體化已付出的沉沒成本以及內外經貿政策調整、供應鏈重組、移民失業、抗疫物資等機會成本高昂,若退盟,一切都將付諸東流。更重要的是,經濟一體化的根本需求和條件仍然存在,因此,歐亞經濟聯盟成員國的政策邏輯并不是受到波及即刻與聯盟切斷聯系,而是如何利用一體化機制對沖經濟制裁的破壞性。
俄烏沖突爆發后,聯盟積極采取相關措施提升內部貿易水平。3月,歐亞經濟委員會對450種商品施行特別關稅,包括工業品、嬰兒食品和一些農副產品。在聯盟成員國相繼出臺糧食出口限令的背景下,得益于俄高達150%的小麥自給率和各成員國糧食生產的互補性,聯盟整體的糧食自給率達到93%,各國還將進一步協調政策,擴大生產,推動各國農業和食品產業發展。聯盟內部貿易的本幣結算規模(現所占份額為74%)也有望繼續擴大,從而替代美元或歐元結算系統。此外,歐亞經濟聯盟旨在加強投資、物流、制造業、高科技、數字經濟領域的一體化合作,使聯盟的經濟模式從資源導向型向資源生產型過渡。
從歐亞經濟聯盟對外關系角度看,其對外經貿結構中的西方國家份額或將進一步縮小,非西方份額將繼續提高。聯盟成員國的政治經濟精英多次表達將加強與金磚國家、上海合作組織、東盟以及中國、伊朗、印度、蒙古國、印度尼西亞、阿聯酋等國的經貿聯系。歐亞經濟一體化的“亞洲時刻”正在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