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郁 崔暢
桑周在夏季牧場上叫喚牦?;貋?,喂它們吃鹽巴
“在國內,拍野生動物是件艱巨的事情,首先它們怕人。而且許多國家公園的核心區域不對外開放。我去過高黎貢山,那邊的長臂猿,我只能遠遠聽到聲音。昂賽就不同,沒想到第三次來,我就拍到了雪豹。這邊野生動物密度高,能看到旗艦物種(地區生態維護的代表物種),生態系統也保護得非常好?!辟Y深生態攝影師和旅行作家阿茲貓(化名)告訴我們。
昂賽鄉位于青海省玉樹藏族自治州雜多縣東南部,屬于三江源國家公園瀾滄江源園區,是雪豹最重要的棲息地之一。得益于由當地政府和公益組織山水自然保護中心(以下簡稱“山水”)、本地扶貧合作社共同發起的“大貓谷”自然體驗項目,開辦幾年來陸續接待了四百多名中外游客。
“這里可能是全世界看雪豹最好的地方,這不代表你就一定能夠看到雪豹,但只要你來到野外,就一定能有所收獲?!倍啻谓o昂賽向導做科學培訓的鳥類專家Terry Townshend介紹?!澳憧梢钥吹礁鞣N鳥類、巖羊、白唇鹿還有一些食肉動物,比如說狼。大可不必只把注意力放在雪豹一個物種上,好好享受這里的環境與各種生物,獨特的歷史人文風情。如果你對拍攝星空感興趣,昂賽夜晚的銀河也相當壯觀?!?/p>
目前,自然體驗也是外來游客可以在園區內旅行和活動的唯一合法路徑:花上一筆費用,有專人引路,不保證百分百能看到旗艦物種,但有很大幾率可以實現。前提是,你無法挑選住宿點和向導,也不能更改,還得嚴格遵守當地的各種規定。
為何要做如此“開盲盒”般的設計?這種“生態旅游”的消費、對動物的打量與接觸,和自然保護的宗旨之間有沖突嗎?它會給昂賽和三江源帶來怎樣的變化,牧民和游客雙方的體驗和感受又如何?未來會是怎樣的走向?
我們以體驗者和觀察記錄者的雙重身份,在一周的時間里深入昂賽,發現“大貓谷”項目的意義絕不止于野生攝影,它更在意激發起社區的自主管理和原住民的保護意識,客觀上也改變了牧民的生活面貌和他們的精神狀態,在當地人和大自然以及外界之間建立起了深廣的連接。這種多層次的野生動物保護模式,及其激起的爭議和暴露的問題,都值得我們去探究。
濃密的毛發和溫柔的目光,身姿矯健,幾與身體等長的尾巴是它的特別標志;能捕殺三倍于自身體重的牦牛、野驢,以及巖羊和旱獺鼠兔,處在高原雪域的食物鏈頂端,是名副其實的頂尖捕食者。除了交配期,基本獨來獨往,雪豹因此被冠以“雪山之王”的美稱。
據世界自然保護聯盟(IUCN)2016年統計,全球的野生雪豹大約有7446-7996只,其中有超過一半的雪豹生活在中國,三江源是其中重要區域。2015年,三江源被列入首批試點國家公園。電影《我們誕生在中國》中,打動萬千觀眾的雪豹,取景地正是此處。
盡管從四面八方進入玉樹州、雜多縣,再來到海拔四千多米的昂賽,要歷經種種輾轉奔波,氣喘、頭疼的高原反應也無法幸免,但依然擋不住那些“好豹者”的腳步。
“雪豹生活在雪線以上,那么艱苦,它本身又很壯觀美麗,還很神秘。實在太喜歡了!”曾在外企工作多年的徐磊酷愛野生動物。她和丈夫一起去過可可西里看藏羚羊、藏野驢,到秦嶺看朱鹮,去過不丹計劃看黑頸鶴(因路況太險而折返)。此前他們還去過西寧青藏高原野生動物園——全國唯一可以看到兔猻和能看到較多雪豹的動物園?!拔以凇饕暗膬商?,三個館來回穿梭,全給了雪豹。最后也沒看夠?!?/p>
另外幾個體驗者中,阿茲貓是職業攝影師和旅行作家,這些年專注生態領域的拍攝,已經走遍了全球八十多個國家,光極地就去過二十多次。來自福建的小林小黃夫婦,丈夫小黃喜歡拍動物,妻子小林愛旅拍,“你知道四川雷波縣的大斷崖嗎?是一個幾乎垂直的、一千多米高的大懸崖,好像地球邊緣。看到云霧在你眼前流動翻滾,真的是‘此景只應天上有……”小林點開自己拍的雷波視頻給我們看,眉飛色舞。
2022年7月30日,昂賽觀豹游客透過攝影器材觀測到的一只捕食后休憩的雪豹
“如果能看到它,這趟就值了!”在向導桑周家的房間墻上看到雪豹的照片,小黃眼里掩不住的饞。
看雪豹,并不見得晴天最好:七八月的白天戶外溫度太高,雪豹多半都窩著睡覺,看不著,也就清晨和黃昏有機會看到。微微的陰天倒是不錯。不過遇到小林夫婦的2022年7月29日那天,雨斷斷續續下了一上午。這讓剛剛抵達昂賽的小黃有點沮喪。
那之前,在玉樹賽馬節上玩得起勁的徐磊也打聽了一番,聽到的說法大相徑庭。“我們入住酒店的老板就是雜多人,他說他前兩天還看到雪豹了,就在路邊10米不到。這給了我很大信心??梢灿腥苏f,這個季節百分百看不到雪豹,他們從沒有在夏天看到過。我們也不知道哪個說法更靠譜呵?!?/p>
此行遇到的游客里,對能否看到雪豹最無“執念”的,要數獨自來昂賽的楠楠。她曾經去斯里蘭卡國家公園和馬來西亞的山打根看野生動物,主要為了親子團活動踩點。“那里的行程都是確定好的,離動物也比較近。我們帶親子團前都要先去踩點,盡可能確定行程中每個問題都不能出錯。以確保參與者有個比較好的體驗?!倍@回,剛剛換工作的楠楠只想利用假期,不帶任何目的地好好放空一下——她甚至連望遠鏡和長焦相機也沒帶,完全輕裝上陣。
昂賽有三個行政村:熱情村距離鄉政府最近,年都村和巴艾涌丹霞地質景區(又稱“昂賽大峽谷”)比較近,最遠的則是蘇繞村。我和攝影師大食住在熱情村五社的桑周家。沒料到,這附近的山溝正是雪豹出沒頻繁之地。
7月29日,從桑周家開車不過幾分鐘,蒙蒙雨中,他瞥見山頂上密密麻麻的黑點。
“全是巖羊!這可是今年頭一次見,得有一百多頭了?!睅r羊是雪豹最主要的食物。它們的聚集,也往往預示著附近“豹視眈眈”。
“我要有雪豹微信就好了,和它聯系下,那就可以破云塔家紀錄了。”桑周邊開車邊跟我們打趣。“云塔的紀錄”,指的是年都村的老向導云塔曾經帶著兩位上海游客,一次行程里看到了雪豹、金錢豹和馬麝等多種動物——數量稀少的金錢豹可比雪豹更難“收獲”。因為那次成果甚豐,鄉上還給云塔發了獎。
桑周總覺得,29日發現巖羊的地方附近應該有雪豹?!拔铱吹搅艘恢坏奈舶?!”大家有點懵懂,他卻對自己無比確信。只不過,我們所處的地點離山頂至少有兩到三公里。大食的相機焦距有限,時機也不湊巧,沒有“捕捉”到它。
直到那天夜里10點多,向導們的微信群里驚現一張雪豹趴在地上的照片,雖然模糊,但能辨認出來就是雪豹,它身邊還可見鮮紅的食物尸體。從發照片的向導頭丁尼瑪那里,我們知道了照片來自他接待的客人阿茲貓。
我向她表示祝賀,她回以微笑的表情,“不過隔得還是有點遠。”
“就在我們看到的地方!”桑周頗有些失之交臂的懊惱——他可是第一個發現它的人。
從照片能確定拍攝時雪豹捕到獵物且剛開始食用,意味著游客和攝影愛好者至少為自己爭取到了一到兩天的時間:一頭雪豹吃一頭羊或者小牛,常需要兩三天。為了看住食物,它應該不會離開捕獵地。
第二天一早,三個村的幾家游客都往目的地趕去。無論在當地牧民生活里,還是自然體驗過程中,了解到雪豹活動蹤跡后立刻分享消息,是一項不成文的慣例。
早上8點多,云開霧散。一路上陸續碰到小林小黃和徐磊夫婦。“去看雪豹吧!”“對哦!”坐在車里的云塔攥緊拳頭,手臂往下一沉,露出開心又急切的笑。
“看,那兒有三只禿鷲,沒得說了,雪豹肯定還在?!鄙V苷f。禿鷲、胡兀鷲都是愛吃腐食的鳥類,不會放過“豹口分食”的良機。
“在那兒!看到了!”小黃支起他的1600倍攝錄一體的大機器。雖然透過長焦,雪豹身體仍不顯大,但已清晰看到了它的尊容:一頭難辨雌雄的雪豹安詳地趴在巖石邊的草地上。
昂賽風景
在場的人里只有小黃帶了三腳架,設備最高端。我們紛紛從他的取景器里觀看“大貓”,或者從他的屏幕上翻拍難得的雪豹即時美照。
大家判斷,這家伙大概昨天吃了不少,今天得喘口氣。楠楠的向導阿桑拿著墊子坐下,云塔為我們倒上熱茶。不多久,就著方便面、自熱米飯和水果,一群“追豹人”展開了藍天下的野餐與閑談。
“你看它,兩只前腿耷拉在地上,懶懶的,好悠閑。你們覺得,在它眼里我們是什么,危險嗎?”徐磊問。
“不危險,不然它早走了?!卑⑸5闹蹲影⑴蠡卮?。
“我們是它的粉絲,它是大網紅呵?!毙×中χ硬纭?/p>
沒幾分鐘,有人在我們坐的草甸身后發現了一只白唇鹿。這種頂著巨大鹿角、形態優雅的動物,也是中國特有?!斑青赅辍辩R頭又很快地轉向它。
清風徐徐中,耳邊傳來“wiwi”的叫聲?!昂伲茨侵缓但H!”這個萌萌的小家伙離我們不過幾米距離,仿佛也在加入我們的聚會。
“前邊雪豹,后頭白唇鹿,右邊旱獺,哇……”一路緊繃的桑周少有地躺倒在草地,突發感慨,似乎既為這眾生同框的美好,又為我們發現雪豹的順利。
“如果沒有這只雪豹,我們這幾撥人可能就散在昂賽的各條溝里,互不相識。因為它,咱們這些四面八方來的人聚在一起,把這些永遠地留在美好的記憶里,多好?!卑雮€月后,徐磊回憶起來,依然留戀不已。
草地上的臨時聚會持續到下午一兩點,焦點中的“大貓”還是懶洋洋地在那兒,不怎么動彈。游客們按照各自計劃紛紛趕路,包括一直希望能拍到運動畫面的小黃。
“你不再多等等?”我問他。
“先不等了。本來看動物這事兒就像賭博一樣,荒野上永遠有unexpected(不可預料的)狀況。下午能有的大動靜,就是它跑了吧……”小黃露出少有的爽然一笑。
從熱情村去年都村的路上,在連綿青山與瀾滄江掩映之中,一幢橙黃色的板房建筑格外顯眼,那是山水自然保護中心位于昂賽的工作站。
成立十余年來,“山水”一直致力于與當地社區一起保護生物多樣性,恢復野生動物的棲息地以及推廣公民科學。而想要有效保護,就必須知道有關動物和人類生存的細節與真實需求。
“雪豹雖然是個家域面積可以達到幾百平方公里的大型猛獸,但它們需要的其實僅僅是這一大片棲息地中的一些小小斑塊而已——就是這些間雜在牧民最好的草場之間的,由崎嶇的巖石凸起、懸崖峭壁組成的對家畜利用價值不太高的斑塊。了解之后會發現,它們需要的可能并不多,完全是我們給得起的。”在青藏高原從事多年野生動物保護研究的西交利物浦大學助理教授肖凌云表示。
但這份“給”不能只靠外部組織和科研工作者的介入,更要倚仗當地人的理解與支持。
在針對中國雪豹生存具體威脅的一項評級中,氣候變化、社區保護動力不足等成為全國評分最高的幾大威脅。
2015年,沿著瀾滄江的公路剛通不久,“山水”負責人趙翔帶領團隊做社區訪談和生物多樣性調查,幾乎深入訪談了大峽谷里的每一戶人家。他們與牧民一起布設紅外相機,逐步了解雪豹的活動節律,探討合適的社區保護方式并不斷改進……昂賽大峽谷就這樣成為了今天的“大貓谷”。
桑周在自家冬季草場住所,綠色房屋是政府為自然體驗游客修建的集裝箱住房
2018年8月,“昂賽大峽谷自然體驗”項目試點啟動,并于次年3月經三江源國家公園瀾滄江源園區管委會授權。在保護的前提下,由管理機構依法依規設定競爭程序。目前,昂賽當地能夠接待自然體驗游客的“示范戶”家庭一共22戶。游客必須通過“大貓谷”網頁預約住宿。食宿每人每晚300元,每車每天1000元(包括向導酬勞、講解費用以及玉樹機場接送服務),最少逗留時間為四天三夜。
一旦預約成功,“山水”會發給游客《體驗者守則》,向導也會交待一些基本規則:例如在保護區內游客不能隨手扔垃圾,禁止吸煙和使用明火,與動物要保持200米以上距離等,“禁止用聲音、氣味、食物、燈光等任何方式吸引動物,因為會導致動物改變習性?!?/p>
在昂賽的幾天里,桑周一邊開車,一邊兩眼不停往窗外(特別是遠處山坡的上方)瞄。每當留意到有什么動靜,感覺像什么動物,他就停下車來?!澳銈兿葎e動,我先看看。”一來是為了不驚擾動物,二來也是為我們節省體力。一旦有所確認,而眼拙的我們還瞧不出來究竟,他就用手機把畫面拉近,幫我們定位“目標”所在的位置,再讓我們透過望遠鏡仔細觀看,或拿照相機拍攝。
夏天的昂賽如綠色為主的花氈毯:翠雀花紫得妖嬈,綠絨蒿美如絲綢,鐵線蓮和沙參乖順地低垂花瓣,各種點狀梅、金銀露梅如繁星墜落大地,仰頭向你示意?;蛟S是因為高原上溫暖的季節很短暫,這里的植物會抓住寶貴的時機迅速開花結果。
“你看那山頂大嘴烏鴉,有黃色、紅色嘴的,它們也吃腐尸?!薄鞍状铰挂姷搅?,不過這回你們沒見到馬鹿,馬鹿更怕人一點。”桑周不停介紹。土撥鼠、高原兔、高原鼠兔這些遍布三江源大地的小動物自不必說,高原山鶉、棕背黑頭鶇、鹮嘴鷸也不時現身路邊,宣示它們的存在?!坝蟹N小鳥和鼠兔是鄰居,它們住在一個洞里。雖然它不起眼,會幫助鼠兔觀察周圍是否有危險,提醒鼠兔避免天敵襲擊?!彼徺I的那本專家編寫的《三江源生物多樣性手冊》早已被翻得快爛了。
有些經驗不見得來自書本。Terry Townshend曾說,牧民對他和同事的培訓反而更多一些。“比如告訴我們哪些是棕熊爬樹的痕跡,哪些是雪豹刨土的痕跡,哪些植物在應急時可以食用等等,所以說培訓這件事是雙向的?!?/p>
某種程度上,在青藏高原做自然保護的宣講不需要刻意。在土生土長的藏民中,眾生平等的意識與生俱來,“神山圣湖”是最好的家園、要悉心呵護,這些觀念早已根植心中。
從雜多到昂賽,寬闊的馬路上,開著車的桑周忽然走起了S形?!坝邢x子,看到嗎,毛毛蟲?!辈幌雺耗胨鼈儯V苄⌒牡乩@路而過。
經過一種他稱之為“薩秋”的鋸齒邊植物,他提醒我們“千萬別碰,不然會疼一天”。接著卻和這個植物低語了一番,輕輕摘下一小片,展示他的無恙。
“你怎么不疼?”
“因為我和它說:我們和石頭是仇人,和植物是朋友。我用藏語說的。這個管用?!鄙V茏旖欠浩鹨唤z狡黠與得意。
面對不幸死亡的生命,小到蟲豸,大到動物,包括人類,許多藏族民眾和修行人會在心中念誦“嗡啊吽舍”,以期獲得一切佛菩薩的加持,讓生靈脫離輪回苦海,離苦得樂。而“夏天不能在草地或者林地燒火”的說法,不光是因為那樣容易引起火災,也由于飛蛾撲火的習性,會燒死很多昆蟲,是他們盡量避免的。
有老人相信傳說:只要有食草動物,地震就不發生?!拔覀冞@里(藏傳佛教)說熊是山神派來的,進到誰家來就是這家主人做了不好的事情。要進行對應的懺悔改正等,熊才會自然走開?!辈稍L中一位向導說。
這些年,隨著自然保護力度的加大,此前對雪豹生存造成威脅的盜獵行為大大減少。北京大學動物學博士、NGO貓盟科研和保護主管劉炎林曾指出,“如果沒有保護區,外面的人就會來開礦?!倍谀撩窨磥?,開礦是要觸怒山神的,他們對此反感和恐懼。
“山水”國家公園項目負責人秦璇感覺,本地人對于保護自然都有一種淳樸的自發性:“藏民都明白河水神圣,不能污染。開車的時候格外小心,會避免撞到沖上來的鼠兔或小鳥。我們看到的這些好像細枝末節,沒有什么科學性的計劃,但就是他們很寶貴的念頭。在三江源成立國家公園之后,他們更知道了這片土地的重要性,會依照國家政策來做。”
但對野生動物的保護,與家庭經濟損失、人身安全之間,存在著不容忽視的天然沖突。
據一項發表于2013年的針對三江源地區人類與野生動物重疊生存地區百余家庭的訪談調查,由于野生食肉動物的捕食,導致每年的牦牛死亡率為4%、綿羊死亡率為11%,戶均損失達到2.8萬元。而根據“山水”在昂賽的調研,狼、雪豹、藏棕熊是位列前三的主要肇事物種。
就在我們抵達的那兩天,住在夏季牧場的桑周的父母夜里都聽到了雪豹接近牛圈的聲音。“想吃小牛。晚上他們都得拿著手電起來巡視,累?!鄙V茏约吼B的六十多頭牦牛里,好幾頭都“中過招”。其中一頭叫“嘎毛毛”的牦牛幼時鼻子被雪豹咬傷,至今還未痊愈?!半m然過去五六年了,表面好了,里邊情況還是嚴重。骨頭都發黑,感覺一碰就碎。”
一般而言,雪豹的攻擊對象是羊和小牦牛,不會攻擊人;棕熊卻不然。夏天它們會到冬窩子(牧民的冬季住地)吃掉一切發現的食物、破壞房子,最高會造成10萬元每戶的損失。2019年,一位三江源國家公園的管護員在巡山過程中被棕熊咬死。
就連鄉上特地對建筑結構做過加固、裝了鋼化玻璃的“山水”工作站,2018年也曾被熊襲擊。
“那天夜里,它從外頭進不來,就通過陽臺爬上去??赡芩约阂灿悬c害怕,非常著急,直接從樓頂玻璃掉了下來。然后亂找一圈,像我們坐的椅子后背就是被它拍掉的。最后它也沒有吃到什么東西,好像它對男生宿舍不太滿意,砸壞了好多家具、電器設備……”事發近四年后,秦璇和“山水”研修生丹妮對我們說起這樁往事,帶著一絲調侃。聽到此事的我們則覺得驚心動魄。所幸當晚屋內沒有工作人員。
“你是沒見過,熊挖(其他獸類的)洞很厲害的,跟挖掘機沒什么兩樣,一爪子挖下去,把洞都掀翻了……”一貫沉穩的桑周也有點惶恐。
棕熊屬于國家二級保護動物,不能獵殺。阿朋說,一位雜多牧民的妻子被熊襲擊致死,那人后來殺熊報仇,被判了刑。楠楠在阿桑車上看到藏語的《婚姻法》、《野生動物保護法》的小冊子。“我們都明確知道不能打殺這些動物,殺它們會受到嚴厲判罰的。”桑周很認真地告訴我們。
可人怎么辦?放眼世界各地,對于棕熊傷人,都沒有好的辦法?!胺佬堋北涣腥搿吧剿苯衲甑墓ぷ髦攸c之一,昂賽鄉還專門成立了7.2萬元的防熊基金,然而主要的辦法也只有通過“防熊”示范戶的舉措來帶動,如改善電圍欄,門上做帶刺的機關,盡量不要在屋內儲藏食物等。
“不是說單純的保護熊或者單純的保護人,還是要考慮人和動物怎么長久共處。無論是熊給人帶來太多的財產和人身損失,還是激發了人對熊的報復性獵殺,都是不好的情況。我們只能看能不能找到中間的方法來緩解?!鼻罔忉?。
中央民族大學博士王妍曾經以昂賽鄉為例,做過國家公園體制內自然、人與權力的關系研究。當地學者達英在受訪時表示:“黑熊原來吃旱獺、老鼠為生,現在進到老百姓的冬窩子,把大米混合一些油吃,動物也有依賴思想。石羊在寺院里不害怕,鳥也不怕,大自然和野生動物和諧到這種程度了,所有動物就不怕人了?!蓖蹂虼颂岢?,生態旅游與野生動物關系需要的不僅僅是科學管理,還應該將當地的習俗與文化結合,找到合適的度,否則會帶來野生動物不再與人類保持距離乃至人獸沖突加劇的潛在風險。
“山水”昂賽工作站成員:扎西、秦璇、小鹀、丹妮
觀察野生動物中的昂賽向導與游客。右一為阿茲貓
2016年起,通過政府投入、“山水”參與、牧民投保等方式,在昂賽鄉年都村建立了總金額為22萬元的“雪豹保險基金”試點。牧民自己每頭牛出資3元,被雪豹、狼、棕熊等野生動物捕食的家畜能獲得每頭幾百到一千多元不等的賠償。然而報案、認定、資料鑒定的過程繁瑣,牧民們對保險獲償的期待也多少受到影響。
草場是藏民的根源,也是他們的“衣食父母”?!按筘埞取弊匀惑w驗能夠給昂賽人帶來的收入有限,而且無法在村里和更大范圍普及。放牧和蟲草終究是他們最基本的生存依靠。
不僅如此,適當的畜牧業存在,也是對雪豹的保護。專家分析,近年草原持續的退化使得三江源對食草動物的供養能力減弱,進而波及食肉動物。自1980年代以來三江源的人口翻番增加了畜牧壓力,在局部已經出現了巖羊和家畜的競爭,氣候變暖導致的冰川和永凍層融化又給草原雪上加霜,因此草原的保護成為了三江源生態系統保護的根本。
就在我們到達前不久,一年一度的蟲草季剛剛結束。每年5月25日到7月1日,雜多縣域范圍實行封閉式交通管理,本地居民可在自家所屬的村落范圍內采挖,縣外人員不得入內,居民跨村采挖則需要繳納草皮費。有些孩子的學校甚至有“蟲草假”。
曬曬太陽,挖挖蟲草,似乎一年大半收入便收入囊中。但大部分蟲草都在土里。土面的野草縫隙里,只有大約一厘米長的小黑芽子,眼力不好的人很難發現,而且常常需要雙腳跪在草地上,用小鐵鋤頭或是徒手挖出。一天下來,眼睛和腰背都極受折磨。
9歲便開始挖蟲草的桑周坦言,今年收成一般。“一天挖100根左右,我們倆(他和妻子代青)才挖了不到兩斤。我哥哥厲害,一人就挖了兩斤?!卑赐?,光蟲草這一項桑周每年能有五到六萬左右的收入,今年得打不少折扣。
目前采挖蟲草已經成為本地牧民最主要的收入來源,占據全年收入的一半以上。當地人相信,蟲草是平等的,不看你的背景是否富有、是否有關系,只要眼睛好,就能多挖多賺錢。
但當地畜牧部門認為,牧區應該以牲畜養殖作為支柱產業,蟲草市場雖然繁榮,但價格起落很大,并不穩定。
問到三江源國家公園的成立對牧民生活和自然保護的影響,很多當地人答不出個所以然。在王妍之前的訪問里,一些藏民對于國家公園是什么也沒有概念。但有一個數字“21600”,卻在王妍和我們這次采訪中被頻頻提及。
自2016年開始,三江源國家公園管理局全面實現園區“一戶一崗”目標,17211名生態管護員全部由當地牧民組成。管護員的職責按道理包括巡視山林,登記觀察到的動物,撿拾垃圾,注意是否有盜獵、失火隱患等方面,但平日里他們做得最多的還是撿垃圾這一項。管護員按每組幾人分成若干組,每個月集體巡山兩到八次不等。一個月能拿到1800元工資,一年下來便是21600元。
某天午后,大食和我跟著管護員桑周小小體會了一把“巡山”。與其說巡,不如說我們費的最大力氣在“爬”。桑周的巡山區域就在家附近,然而從公路到山上,沒有任何現成的路可走,全靠手腳并用地往上攀登。叢林間滿是荊棘,斜坡角度約有三四十度,手邊卻沒有比手指粗的植物莖干可供抓取握,很容易滑下山崖,這讓我們出了一身冷汗。而桑周和他的伙伴們平常連走帶跑不停歇,如此要巡上一整天,再在群里匯報結果。
左起:向導阿桑、游客楠楠、阿桑的侄子阿朋
方圓一千多平方公里的昂賽地廣人稀,游客罕至。但本地人和陸續來的外地游客,還是會帶來各種方便食品包裝、飲料瓶和塑料袋。體驗途中,桑周、云塔和阿桑他們每次遇到,都會撿起來。等積攢到一個編織袋裝滿,再送到通往雜多縣城途中的垃圾回收站點。
幾位管護員都覺得這樣不算麻煩。“以前大家搬完家也不太注意,垃圾隨便亂扔。現在都會有意識地收集起來,管護員也會好好做,才對得起我們這份工作。”
為何來昂賽自然體驗的客人,至少要住四天三夜?我問秦璇,“是因為千里迢迢來,要有充分的停留嗎?”
在“山水”看來,自然體驗首先是一個保護項目,不是發展項目。但它還是希望通過某種形式上的轉換,反哺生長于此的居民,讓他們更有動力來參與環境保護。
“當地生活的牧民們為保護區是做了犧牲的。因為處在國家公園的范圍內,所以這里沒法修建一些永久性的建筑,包括道路、通信等等相關的基礎設施也需要非常嚴格的審批?!鼻罔f,如果游客來到昂賽第一天看到雪豹便興盡而歸,對接待的家庭是比較大的損失和挫傷,“因為向導們為了這些游客,會采買很多的肉類蔬菜、零食,有的也會對家里做一些改造,這些都需要投入成本?!?/p>
阿桑等人都表達過,做自然體驗很花錢。“在山里到處跑,一天的油費差不多要300元。萬一車壞了還要修車。有時還得貼錢。”有向導為了改善客人的居住條件,自己花了9萬元裝修板房。
不掙錢的話,牧民的接待熱情來自哪里呢?
“能找到動物,客人高興,我們也光榮啊?!鄙V苷f。即便是接待像我們這樣意在報道的媒體客人,桑周也從不懈怠。白天沒看到雪豹,黃昏時他一定叫上我們,再去同樣的地點蹲守,直到太陽落山。有天下午,我因為水土不服一直鬧肚子,沒法走遠路。桑周在山谷里發現了幾只像狼的動物,他還堅持一人往返了一個小時,最后確定那是三只赤狐,回來告訴大食和我?!肮烙嬎麄兊母C就在旁邊?!?/p>
7月29日那夜,因為信號不好,阿桑沒有及時看到群里的發現雪豹的消息。后來楠楠才知道,他一夜沒睡,輾轉反側。
“阿朋跟我說,他叔叔擔心我這趟白來了。我認真地跟他講:我來的目的就不是一定要看到雪豹。而且看不看得到,不是由你們來決定的呀。”但這樣的說辭,阿桑們并不一定理解。
“阿朋會問我,你花那么多錢來這兒,心疼嗎?阿桑也說,花那么多時間,要是沒有看到你想看到的,你會難過嗎?”楠楠意識到,盡管“山水”會對預約游客做心理預期的提示,讓大家了解不保證一定能看到旗艦物種。但對向導來說,這依然是一樁有壓力的任務。
禿鷲
旱獺
成為自然體驗向導,條件不算嚴苛,但也不易達到:年滿18歲,有駕照,可以用普通話日常交流。對當地文化和野生動物有一定了解,可以講述故事、尋找動物。家里有一臺可以走山路的車輛,可以提供食宿。
食宿接待方采取每年22戶輪流排序的方式,游客“抽簽”抽到誰家便是誰家,且不得要求更換。
除了少量能住進木屋,目前游客居住的都是政府統一建造的集裝箱房屋,面積均等,一間房里四張單人床。男女混居,沒有洗手間。上廁所都在野外最簡易的旱廁:石頭地中間挖條溝,周圍圍一圈布,頭頂毫無遮擋。在未來啟用的木屋里,應該能解決室內如廁和淋浴的需求。但當下,這兩項都無法滿足。
草原上用電都靠太陽能板,使用的時間和電板的質量都有限。有兩位游客反映,在昂賽住宿期間,房間里無法正常用電,只能湊合解決。徐磊告訴我,夜里房間的爐子滅了,她和丈夫努力學著點牛糞取暖,“結果怎么也點不著,后來才知道應該盡量夾碎一點的牛糞塊。這也是一種體驗哈。”
而對那些一心想拍到雪豹等物種的客人而言,居住地點的位置則是重中之重。但在昂賽三個村,雪豹等動物的資源分布和找尋難度并沒有那么平均。
曾經有客人氣沖沖地投訴“山水”:“你們安排我們住的這家附近根本沒有雪豹活動!他家的車又不好,每天我們起早貪黑趕到地圖上的觀測點,還是會錯過遇到雪豹的最佳時間!我們不是來這給自然保護捐款的,消費者沒有選擇的余地,這在任何一個地方都說不通!”
聽到這類說法的秦璇,現在已經能比較平靜地對待。但當初她和同事也有不平?!八_實和完全的市場化服務有很大的差距,我們也在推進改善中。做符合市場標準的產品是手段,而不是目的,我們的最終目的是希望促進社區自發的保護。所以我們不想用末位淘汰和外部競爭破壞社區秩序。要想持續運營,必須作出妥協。”
在趙翔、秦璇等歷任“山水”昂賽的負責人看來,三個村有權利享受到共同的福利。村民也不愿意把生活其中的自然環境變成一種彼此競爭的資源,因為他們認為無論是地貌風景還是野生動植物,都不是屬于某個人的資產,而是大自然對所有生靈的饋贈。
游客小林與接待她的云塔夫妻合影
曾經有一戶接待家庭,因某次接待的訪客團隊居住時間長達一個月,且人數較多,使得當年的自然體驗收入遠超他人,是收入最低者的30倍。其他家庭表達了他們的激烈不滿:昂賽良好的生態環境是大家共同愛護的功勞;而這位向導在帶領訪客尋找動物的過程中也得到了其他家庭的幫助,比如有人通過自家牦牛被野生動物捕食的事件為其提供了雪豹活動的線索——收益歸為一戶所有,對其他家庭來說有失公平。
某次開會時,另一位向導發言:“我知道哪里野生動物最多,也經常能帶客人看到雪豹,但雪豹不是我家的,也不是任何一個人家的。如果我因為這個賺比別人更多的錢,可能會有人因為利益受到損失而去傷害這些動物,那是我們不想看到的?!彼恼f法得到了其他家庭的一致贊同。顯然,在這種不斷討論、表達和議事的回合里,絕大多數接待家庭獲得了社區的尊重和成就感,他們也感受到了話語權和對信息的掌控。
在整個昂賽,向導才仁尼瑪因為善于找雪豹,以幾乎百分百的成功率,被視為“明星向導”。
眼前的他戴著戶外帽,上身輕羽絨,下身速干褲,脖子上掛著二手徠卡望遠鏡,如果不是黝黑的、裸露著曬傷和擦傷的皮膚,布滿血絲的眼睛,很容易就把他當作一個城市里的戶外探險達人。
才仁的網名叫“雪豹眼”,是攝影師駱曉耘為他起的。雪豹的毛色呈淺灰色或土黃色,上有大小環形的深色斑塊,與周圍的裸巖環境十分相似,即便在近處都不易發現,更不用說隔著數百米、上千米的遠處,但才仁能看到一些細微之處。他還在鄰里之間建立起了一套獨特的通信網絡:帶客人的時候跟鄰居約定好,他們白天放牛時看見雪豹,就給他留個信號。才仁晚上回家看見門上拴的哈達,就知道去找誰問。
在22位向導里,漢語好的屈指可數。才仁認字不多,但他還學會了用英語和法語簡單交流、用客人的筆記本電腦傳輸照片數據。所有這些都讓他在前幾年成了游客趨之若鶩的向導人選,有段時間甚至會有人在請了向導之后,再花幾百元來聘請才仁做“第二向導”,直到第二向導制度被取締。如今,再接到有這類請求或希望繞開公家私下住他家的訪客的電話,才仁都會明確拒絕:“這不符合我們這里的規定?!?/p>
對珍稀物種的追逐難免導致“走偏”。一位國內攝影師為拍到雪豹活動的畫面,要求昂賽向導用石塊投擲趴臥在山坡上休息的雪豹,后來這位向導被處以一萬元的罰款。還有游客提議用生肉等誘餌吸引雪豹,向導擔心違反規定會被取消接待資格,予以拒絕,但之后向導詢問周邊牧戶,尋找被野生動物咬死的家畜尸體,發現后將尸體買下,蹲守在雪豹附近。這些行為都引起了“山水”的警醒,思考如何讓“觀豹”不至于滑向失控的一端。
基于“公平”和“共同發展”的理念,從一開始,合作社和“山水”便共同作出規定:游客的體驗費用里,45%給接待家庭;另外45%投入社區基金,用于整個鄉的社會福利事業支出;剩下的10%用作野生動物保護。
不過,采訪時我們得知,45%的社區公共基金,已經有兩年沒有發放到村民手上。一是因為這兩年受到疫情影響,總體收入不多,二是這筆基金到底如何使用還在討論當中,未能達成一致。究竟是全員分紅,還是拿來做道路維修、加固橋梁、建信號塔、垃圾處理,各家都有著不同的意見。此外,這兩年開始動工的木屋,有多少接待家庭會建、何時建成,是否各家資源均等,也都不明確,在向導們中間引起了不少猜想和質疑。
屬于22戶接待家庭自己那部分的收入,此前因為歷史原因,一直都是匯入年都村的扶貧賬號?!吧剿毕M瑢砟軌蜷_一個新的公共賬戶方便使用,但現在各村都不同意,“都覺得就該進本村的賬戶。要統一還很難?!鼻罔f起來一聲長嘆。
語言不通,本地觀念相對保守,門戶之見的隔閡,令秦璇的某些同事感覺舉步維艱。但她卻不這么悲觀。8月中旬,頗受關注的第三屆“昂賽自然觀察節”剛剛落下帷幕,秦璇他們和接待家庭組織了一次聚會,好幾位同事都喝了不少,被他們喚作“阿吾”的向導們也玩得很嗨?!拔夷芨杏X到更了解他們,他們也更了解了我們。我相信社區不只有一種理想化的樣子,我們可以基于現有的狀況,順著社區的脈絡去探索更多的可能。這是保護工作最有意思的地方?!?h3>“留給這個時代最美好的東西”
在昂賽的半個月和此后繼續赴海西的拍攝里,阿茲貓不僅拍到了雪豹和她心心念念的兔猻,還拍到了交配中的巖羊,與香鼬“狹路相逢”四次,遇到成群的白唇鹿和無數次地遇見馬麝,和獨狼距離不到20米。“心愿全都達成,很滿足。”
徐磊也稱這回的體驗“終身難忘”,8月中旬還未回京。小林小黃繼續在他們的旅拍路上行進。楠楠已經回到生活的城市,在和同事復盤自己的這次獨行之后,她把它定義為一場“重新發現自我,和自己深度相處”的旅程。
“你們的朋友看到你們發朋友圈或者其他分享之后,對來‘大貓谷體驗有興趣嗎?”我問徐磊和楠楠。
“沒有,他們覺得老看動物,有點無聊。”楠楠說。而徐磊也感覺,那些沖著她的照片連聲驚呼的人里,真正會來昂賽的人并不多。
畢竟,昂賽自然體驗仍然是一個面對野生動物、戶外攝影和探險愛好者的小眾項目。體驗費用、尚顯簡陋的食宿條件和并不確定的觀賞結果,都會“勸退”大多數人。
游客們奔來散去,“大貓谷”的主人們也不時經受來自外部世界的洗禮與沖撞。
才仁一身的裝備采購都是從客人那里習得。“我很喜歡他們穿的,受他們的影響。我想下次再買件防雨的迷彩衣服。顏色和草接近,棕色的更好。”
云塔的女兒央忠參加過攝影師奚志農在三江源辦的野生動物攝影培訓班,技術很好。昂賽幾年難得一見的金錢豹照片就出自她之手。她的尼康相機,也是自然體驗認識的朋友相贈。大家都愛夸她,她卻對另一位奚志農的學生達杰和他女兒贊不絕口。“奚老師帶我們做的影展,達杰女兒也去了。她才7歲,就拍得非常好。了不起?!?/p>
達杰如今在雜多縣做攝影宣傳方面的工作,央忠很羨慕,也希望像他一樣?!翱晌也恢涝撛趺醋觥!辈稍L時,她有些羞怯地講。但很快,她就報名了今年的“自然觀察節”,也是本地參加野生動物攝影賽里唯一的女性。
還有些東西的“滲入”如細雨無聲,卻也如根系進入大地,再難拔除。
楠楠在阿桑家的幾天,發現大人總在訓即將上高中的大兒子?!皢栠^阿朋才知,因為那孩子老是跑出去,找山上有信號的地方玩手機,卻不幫家里做事。所以大家都得說道他。”
新一代的小牧民們,很喜歡吃超市里賣的辣條,喝各種碳酸飲料。阿桑有點接受不了?!袄铣晕迕X的這些垃圾食品,不行。等他們慢慢長大了,會知道還是酥油茶更好?!?/p>
2018年底,才仁退掉了此前租賃的牦牛,從雜多縣的親戚手里租下一套簡易房屋,帶著全家人一起搬到了縣城,僅在接待體驗者期間才回到牧區。桑周也告訴我們,他打算在雜多縣上買房,過幾年就不放牧了,靠蟲草和自然體驗項目維生。不過還是會去照看父母的牧場,不會就此和草原斷了聯系。
讓才仁和桑周做出搬遷決定的,不是對草原的情感有變,而是孩子的教育。
草原上沒有好學校,孩子們只能轉去鄉上和縣城讀書。但即便縣上的教學質量,也不能保證孩子“讀出來”。這造成了一種吊詭的局面:上學之后再回來的孩子,不會放牧,視力也到不了挖蟲草的水平;學校學到的也無法讓他們在縣城和玉樹州找到一份合適的工作,于是成了“兩不靠”?!昂⒆拥酵忸^待久了,很容易就變得無所事事,或者賭博,什么壞的都學會了?!备改负屠先藗兏袊@。
采訪中,我們獲悉當地政府近年力爭將昂賽打造成“世界第一個雪豹主題小鎮”、“第一個國家公園入口小鎮”、青少年自然教育科普基地、自然教育與生態體驗及戶外拓展訓練示范點,以及玉樹康巴文化、山水文化、野生動物文化國際交流展示窗口等等,目前“雪豹小鎮”的項目已進入規劃設計階段。
昂賽風景
一幅燦爛明媚的藍圖似乎正徐徐展開。當地人有的將這視為新的就業增長點,寄予期望,“有越來越多人來,當然更好”;也有與我們同行的向導,并不希望旅游規模無限擴大。
“人來得多了,業態多了,自然保護會不會發生一些質變?”楠楠一面擔心,一面又對前景抱有信心?!澳苓x擇來昂賽參加自然體驗的客人,文化和智識水平不會低,視野和包容度也有。只要政府保持初心,‘山水這些人也在,應該可以溝通解決事情?!?/p>
這次采訪沿途,我們也留意到,山谷里會出現一些來路不明的外地車輛和零星的度假村,在“大貓谷”這個項目之外,仍然有一些灰色地帶存在。“國家公園范圍廣大,目前昂賽這里還缺乏門徑和對進出的嚴格監管。鄉政府人力不夠,向導、管護員們也沒有被賦予勸阻(不明外來者)的權力。希望未來能有更好的管理?!鼻罔f。
截至2021年底,自然體驗為社區帶來了173.7萬元的總收益。“山水”表示,限于社區的接待能力和自然保護的需要,他們眼下沒有把22戶示范戶繼續擴大的打算;也因為時日尚短,該項目對野生動物生存、草場和人獸關系等方方面面的影響,還很難衡量。但這場實驗依然提供了一個寶貴的窗口。采寫期間,我不斷回想起幾年前“山水”負責人趙翔的一番感言:“我們每個人都是方法,來評估和觀察在這場充滿變革和挑戰的路途上,我們是否能夠保持住保護的初心,不被外部裹挾前行。昂賽的故事并不能解決這個時代復雜的發展與保護問題,但或許可以帶來一些信心與希望,在幾乎不可逆的市場化以及氣候變化的背景下,人與自然依然有可能和諧共生。這或許是昂賽能夠留給這個時代最美好的東西?!?/p>
(參考資料:山水自然保護中心公眾號,王妍博士論文《國家公園體制內自然、人與權力的研究——以三江源雜多縣昂賽鄉為例》,劉馨濃碩士論文《三江源國家公園生態旅游特許經營試點社區影響與改進》。特別致謝山水工作站、桑周全家對本文的大力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