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冰心《超人》中“何彬”形象的塑造

田立慧

人物、情節和環境構成了小說創作的三要素。在小說創作中，人物直接影響著故事情節的發展，同時所有情節的塑造都是為了凸顯人物性格，環境描寫也是襯托人物性格的重要手段，可見，人物在整個小說創作中的作用是舉足輕重的。所以，有學者提出，描寫人物，是小說的顯著特點。縱觀現代文學，不僅有大批優秀作品讓我們驚嘆，同時也出現了一大批個性鮮明、性格突出的主人公讓我們記憶猶新。例如，冰心筆下的何彬，《超人》的主人公，一個具有復雜人格，同時又讓人可悲可憐的“問題”人物。

《超人》講述了何彬獨自一人生活，極少和鄰居、同事交流，但小朋友祿兒的出現，讓這個冷峻的人發生了變化，逐漸開始渴望愛、相信愛的故事。我們知道冰心作品向來以“愛”為出發點和落腳點，同時也是作品主題之一，可能有人疑問，創作何彬這樣一個人物，作者意在何為呢？

一、何彬人物形象

（一）雙重人格的體現

何彬的復雜人格主要體現在兩方面，他一面守著生活的靜寂，另一面卻表露出對“愛”的無限期待。時而讓人感到他的冷峻，時而又讓人體悟到他對愛的熱烈渴望，二者交織共同構筑成何彬復雜深邃的“問題”形象。

1.“冷”性格的體現

在作品《超人》中，冰心先生第一句就對何彬這個人物作了界定：“何彬是一個冷心腸的人。”從此我們可以發現冰心先生要塑造的人物不僅“冷”而且“孤僻”。之后文中描述到他雖然和別人同住在一棟樓上，卻從來不和別人說話，也不和別人交往，即使和別人遇見了，也不隨便和別人打招呼。在那個通信不發達的年代，人們都靠信件和家人、朋友保持聯系，所以每當郵差過來辦事的時候就是年輕人最開心的時候，但是何彬例外，他永遠得不到一封信。從此，我們可以發現何彬不僅和鄰居不來往，而且和家人朋友的聯系也是甚少，不禁讓人開始懷疑。接著，冰心先生將筆觸轉移到何彬的日常工作中和跟房東的交流上，除了公事上的幾句話，和感謝他人的應酬話，他便不再開口說話。從這里我們可以發現，何彬不僅對鄰居很冷淡，而且對同事，對幫助他的人也是很少有交流，生活孤靜，性格孤僻。

何彬除了在交際上“冷”，對“物”也沒有一絲興趣。在文中，冰心先生寫道：“他不但是和人沒有交際，凡帶一點生氣的東西，他都不愛;屋里連一朵花，一根草，都沒有，冷陰陰的如同山洞一般。書架上卻堆滿了書。”可以發現，何彬不僅對人“冷”，不愛說話，而且對有生機的物也是絲毫沒有興趣。

2.“暖”人性的凸顯

何彬雖然性格“冷”，但他仍對“愛”的生活依然充滿了渴望與期待。在文中，何彬由于夜晚祿兒的呻吟聲遲遲不能入睡。此時，他沒有焦躁不安，而是開始回憶幼年的美好時光，回憶他的母親、繁星以及院子里的花。從這一細節中可以發現，他對生活、對家人依然保持著熾熱的愛，這些愛在記憶深處長存并時刻陪伴著他。

經過七天的回憶，“愛”的往事與記憶逐漸喚起何彬的同情心和好奇心，他不禁問程姥姥病人是誰，并斥巨資給程姥姥，讓程姥姥幫忙給祿兒請個大夫。這個時候的何彬不再是那個對任何事情都漠不關心的冷漠無情的何彬了，他開始關心他人了。從這里我們可以發現，他在經過“愛”的回憶后，“愛”的人性也逐漸回歸了。

（二）愛的人性的彰顯

在文中我們可以發現何彬開始關心他人，幫助他人，并且通過書信和他人敞開心扉了，“愛”的人性日漸彰顯。是什么促使他逐漸相信“愛”呢？

1.“祿兒”的出現

在祿兒未出現前，何彬對人冷漠，對物冷淡，向來獨來獨往。經過七天對幼年往事的回憶，對母親的思念等逐漸將他內心的愛給呼喚出來。他開始關心祿兒，并給祿兒支付醫藥費，幫他治療疾病。接著祿兒多次叩門來感謝，到幫他購買繩子，到送花并留下書信，讓何彬感受到了祿兒對他的感情，讓他感受到人與人之間的信任與感激可以為平淡的生活增添不少溫暖的氣息。他也逐漸體味到了人間的溫情，在祿兒的影響下，何彬對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有了重新的認識和感悟。

可以說，祿兒從痛苦呻吟到得到醫治，從多次來感謝到書信交流，他的行為直接影響著何彬，讓何彬內心深處的愛慢慢被喚起。

2.“信”的啟迪

“信”作為何彬與祿兒溝通的紐帶，對何彬的影響非常大。它不僅是何彬開啟心靈窗戶的鑰匙，而且也直接引發何彬愛的人性的回歸。在文中，首先是祿兒通過信表達對何彬的感謝，文中寫道：“我也不知道怎樣可以報先生的恩德。”直接表明何彬對祿兒的幫助，祿兒是記在心中的，并時刻惦記著要報答何彬的恩情。這時的何彬已初步領會到人與人之間不僅僅存在冷漠，也存在感激與感恩的，何彬的認知逐漸發生變化。

接著，信中再次提到“這籃子里的花，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名字，是我自己種的，倒是香得很，我最愛它”。此處通過闡述花的來歷以及祿兒對花的喜愛，說明了人與植物也是有感情的，特別是自己親手種的。這里不僅把祿兒熱愛植物、勤勞的品質展現出來，同時也表明祿兒非常感激何彬，將自己最心愛的花拿來送人，可見祿兒對何彬的感恩之心不僅懇切，而且真誠。他的一舉一動直接影響著何彬性格的轉變，使何彬逐漸感受到人與物、人與人之間都有一種感情存在。

祿兒擔心何彬不肯收，在心中以母親為切入點，試圖接近何彬。信中寫道：“然而我有一個母親，她因為愛我的緣故，也很感激先生。先生有母親嗎？她一定是愛先生的。這樣我的母親和先生的母親是好朋友了。所以先生必要收母親的朋友的兒子的東西。”通過母親愛兒子，母親們是好朋友，祿兒慢慢拉近與何彬的關系，這個聰明且靈敏的小朋友通過信慢慢獲得了何彬的信任，何彬也由“母愛”的牽引開始相信起祿兒，并決定給祿兒回信。當何彬不愿意口頭交流時，祿兒另辟蹊徑用書信的方式接近何彬，也讓何彬感受到了人間溫情。

可以說，“信”在文中不僅是打開何彬心靈的工具，而且也是何彬吐露心聲的媒介，對何彬愛的人性的回歸起到呼喚和引導作用。

二、人物塑造的方式

（一）散文化結構奠定基調

《超人》這部作品故事內容簡單，沒有緊張的故事情節，沒有復雜的故事結構，以散文化的敘事手法將何彬的故事娓娓道來。小說是一種虛構的敘事作品，這個界定不僅說明了小說敘述的故事并非顯示生活中的事件，同時也是強調敘事即使用敘事技巧講述故事對小說的重要性。故事構成了小說敘事內容的基本成分。在小說創作中，作家往往為了吸引接受者，而在敘事技巧的選擇上煞費苦心，試圖帶著讀者穿行在不同的故事文本中，在文本的結構及語言中精心斟酌，支配著讀者閱讀欲望。

在《超人》這篇小說中，作者以第三視角講述何彬故事，塑造何彬形象。通過何彬與祿兒的交往這一簡短故事，將何彬的孤寂生活與謐靜性格展現出來。這篇小說故事情節簡單，以散文化的敘述手法恬淡展開，從開始一個人的獨居到祿兒的出現，到何彬的轉變，沒有波瀾起伏，以散文詩的形式展現了何彬這一具有雙重性格特征的人物。全文沒有跌宕起伏的內容，沒有緊張懸念的氛圍，沒有環環相扣的情節，以靜怡的筆觸寫出了何彬的冷漠態度和渴望愛的狂熱內心，這也是與其他小說的不同之處。同時，選用這種手法也正好與何彬的性格相符。

（二）環境描寫襯托氛圍

環境描寫是襯托人物性格、展示故事情節的重要手段。故事是在一定的環境中進行的，人物也是有其特定的生活環境的。環境對故事情節的發展和人物性格的塑造有著很大的影響。在《超人》中，何彬的生活是非常安寧的，不僅不和外界交往，他個人的獨居生活也是非常簡單清雅的。在文中開篇，作者提到“屋里連一朵花，一根草都沒有，冷陰陰的如同山洞一般。書架上卻堆滿了書”。冰心先生用“冷陰陰”來形容何彬的住所，并且說他像“山洞”一樣，最后又用轉折句說書架上堆滿了書。這里把何彬對生活的“冷”態度顯現出來，同時也表明何彬對物也是沒有絲毫感情的，除了書。從這一環境描寫我們可以發現，何彬的性格決定了他的住所沒有生機，冷陰陰的環境也直接影響了他的心情，對任何物、任何人都很“冷”。何彬生活、活動的地方很孤寂，這一具有典型特征的環境正好凸顯出人物的性格。

（三）人物語言彰顯性格

人物語言是人物心理性格的外在表現特征之一。在文中，人物的語言主要通過口頭語言、心理語言以及書面語言三個方面來表現。

文中首先提到何彬是一個少言寡語的人，不與鄰居交往，跟同事也是幾句應酬類的話，即使對關心他的程姥姥也只有敷衍的只言片語，程姥姥說幾十句，他才偶爾回復幾句。縱使別人登門道謝，何彬也是“冷冷地抬起頭來看了一看，又搖了搖頭，仍去看他的書”。從這些描寫中，我們可以發現何彬口頭語言非常少，特別是與人交際的話語極少，這些都與他的性格相關。

何彬說：“世界是虛空的，人生是無意識的。人和人，和宇宙，和萬物的聚合，都不過如同演劇一般：上了臺是父子母女，親密的了不得;下了臺，摘了假面具，便各自散了。哭一場也是這么一回事，笑一場也是這么一回事，與其互相牽連，不如互相遺棄;而且尼采說得好，愛和憐憫都是惡……”這是何彬說的最長的一段話，從這段話里我們可以發現何彬對生活、對外界的認知悲觀且無奈。這也直接凸顯出何彬的冷漠性格和漠不關心的生活態度。

在收拾好行李即將搬走時，何彬夜里再次想起來了母親，作者此時將何彬的心理活動描寫出來：“神經一時都麻木了！起來罷，不能，這是搖籃里，呀！母親，—慈愛的母親。母親呵！我要起來坐在你的懷里，你抱我起來坐在你的懷里。母親呵！我們只是互相牽連，永遠不互相遺棄。”何彬受祿兒影響開始想念自己的母親，開始相信他們不僅互相牽連，并不是互相遺棄，這和前期的認知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彰顯出何彬愛的人性在回歸，彰顯出他愛的期望，與前期的冷形成鮮明的對比，構筑出了他矛盾復雜的人格。

除去口頭語言和心理語言外，文中還用書面語言來塑造何彬這一人物。在與祿兒的通信中，何彬的內在性格在一層層被挖掘。信中寫到“小朋友祿兒”，這是何彬踏出的第一步，愿意去回信，也是何彬接納祿兒的開始，并親切地稱其為“小朋友”。接著，何彬又寫道：“你說你要報答我，我還不知道我應當怎樣的報答你呢！”何彬這個時候已經發現了自己的轉變離不開祿兒，他認知的轉變對他生活、心情都有很大的影響，從他的言語中我們可以感受到他對自己的轉變感到很滿意，所以提到要報答祿兒，也間接地將自己愛的期望表現出來。接著又說明報答的原因是：“你深夜的呻吟，使我想起了許多的往事。頭一件就是我的母親，她的愛可以使我止水似的感情，重要蕩漾起來。”祿兒讓他想起他的母親，想起了母親對他的愛。由母親的“出現”將何彬內心深處的愛彰顯出來。接著何彬提到：“我這十幾年來，錯認了世界是虛空的，人生是無意識的，愛和憐憫都是惡德。我給你那醫藥費，里面不含著絲毫的愛和憐憫，不過是拒絕你的呻吟，拒絕我的母親，拒絕了宇宙和人生，拒絕了愛和憐憫。上帝呵！這是什么念頭呵！”何彬自己認識到自己的認知是錯誤的，對自己前期的認識和表現感到難以理解，也逐漸呈現出愛的人性在逐漸回歸。信的最后，何彬再次說道：“我只感謝你，小朋友，再見！再見！世界上的兒子和兒子都是好朋友，我們永遠是牽連著呵！”連用兩個“再見”不僅是和祿兒在告別，也在和曾經的自己告別，并在最后提到“我們永遠是牽連著呵”，這些都表現出何彬的性格發生了變化，不再是那個冷漠無情，沒有生機的知識分子了，愛的人性在何彬身上彰顯出來，與前期的“冷”交織在一起。

冰心先生塑造的何彬這樣一個“問題”人物，無論是在當時，還是在當今，都值得我們去思考和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