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晗
【摘要】發生于晚清的近代中國出版業,為五四運動的發生、演變提供了包括內涵與發展兩方面的動力,其不但豐富了五四運動的內涵,更為五四運動在全國范圍內的發展、傳播起到了重要作用。且近代中國出版業與新興市民階級的合力,促使其從新文化運動向五四愛國學生運動的發展。
【關鍵詞】五四運動 近代中國出版業 內涵動力 發展動力
【中圖分類號】G23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6687(2022)10-099-07
【DOI】 10.13786/j.cnki.cn14-1066/g2.2022.10.013
五四運動是中國現代史的開端與中國歷史上重要的轉折點,由1915年發端于上海、以文藝領域創新風潮為主的新文化運動于1919年5月4日爆發于北京、促進中國現代社會變革的五四愛國學生運動以及一系列的文化革新與思想啟蒙活動所共同組成。因此五四運動的時間跨度應自1915年9月15日《新青年》創刊至1919年6月10日陸宗輿、曹汝霖、章宗祥三人被撤職止。五四運動雖只有四年不到的時間,但因在中國近代史上極其重要,而成為中國近代史研究中公認的顯學。
早年相關研究主要集中在如下幾個范疇:一是將五四運動中諸要素作為研究對象,試圖對五四運動或相關分支進行總體性研究,如周策縱對五四運動發生、演變及影響的研究(1954)、谷梅的五四文學狀況研究(1977)、陳曾燾的五四時期上海社會運動研究(1971)等等;二是將五四運動作為時間節點,以審視其在中國近現代史中的意義與影響,如胡繩從鴉片戰爭到五四運動的中國近代史研究(1981)等等;三是以五四運動為支點或參照物,從而對中國近現代史若干問題進行探討,如肖超然的五四運動與北京大學關系史研究(1995)與舒衡哲的五四啟蒙精神遺產研究(1986)等。
近十余年來,有學者開始打破“啟蒙/革命”的分野,重新審視五四運動的動力,形成了關注五四運動的一個新興入手點。王德威從“現代性抒情”的角度關注五四運動前后的中國文學意識形態,提出“沒有晚清,何來五四”的五四動力新論(2005);羅志田以新舊文化沖突為基點,從“體相與個性”出發,分析五四運動發生的思想根源(2017);傅朗則從近代政治精英的活動入手,探索其如何推動五四運動(2014);葉文心則以“民國知識人”為對象,從“教育制度史”“文化史”等多個層面,談及五四運動對中國現代文化的發生與建設(2016)。此外,陳子善、楊聯芬、謝泳等學者從圖書、報刊、電影、戲劇等媒介入手,相繼對五四運動的發生、演變及五四精神的傳播進行了深入研究。宏觀來看,目前學界對于五四運動關鍵動力的直接研究,略顯不足。
本文認為,五四運動的關鍵動力是近代中國出版業。其分為兩個部分,一是作用于內部的內涵動力,一是作用于外部的發展動力,五四運動正是在這雙重關鍵動力之間發生演變的。本文即以現代出版業為研究視角,試圖探討近代中國出版業構成五四運動關鍵動力之緣由及其局限。
一、近代中國出版業與五四運動的內涵動力
羅志田認為,五四愛國學生運動構成了新文化運動的“標識”。[1]此說確實一語道破兩個運動的本質聯系。從思想內涵的角度看,五四愛國學生運動是“新文化運動”發展到一定程度的高峰,因此內涵動力是事關五四運動的重要因素。研究內涵動力,則不得不審視五四運動的思想內涵究竟為何。從近代中國出版業的發展水平看,五四運動的思想內涵受到兩方面的影響,一是當時出版業的新格局,二是當時出版業的建制化。
1. 五四運動的思想內涵與出版業的新格局
就五四運動本身而言,其思想內涵既包括精神內容的傳達,即對民主、科學等思想的觀念建構,從而形成對后世影響極其深刻的五四精神;同時也包括對思想形式的改造,如以白話文為核心的現代語言系統,以及衍生出的小說、話劇、新詩等現代文化形態。且共同以近代以來商品化、技術化的知識為依托,促進了社會的啟蒙,即文化產業導致的文化權力下放。①就近代中國情形而言,其形式主要以出版業來表現。
從體系上看,五四運動前后的出版業主要由兩部分構成。一是以圖書出版為主的書局、書店等現代出版機構,這些現代出版機構早在晚清就已萌芽并得到一定的發展,辛亥革命前后所醞釀的社會變革,又為圖書出版制造了大量需求,[2]在辛亥革命爆發前的1911年5月,上海一地的書局及印刷廠有110余家。[3]辛亥革命后,清政府鉗制言論的束縛隨之瓦解,出版機構得到迅猛發展,以當時的格局論,國內圖書出版機構已不只立足于北京及上海、漢口、天津、青島、廣州等口岸城市,而已拓展到成都、西安、哈爾濱這樣的內陸城市。②二是以報刊出版為主的報館、期刊社的發展。從中國報刊史的角度看,辛亥革命后也是近代中國報刊業發展的高峰之一,尤其是一些內陸地區(如西安),正因辛亥革命而迅速催生出了大量市場化的報刊,至于上海、天津等地則更不必說。[4]
出版網絡的發展助推出版業格局發生質變,從而形成“全國中心—區域中心”的新格局,上海作為全國中心,聚集了當時最為優質的出版機構、印刷廠與出版專業人才,與此同時,在漢口、天津、廣州等城市,也各自形成僅次于上海的區域性出版中心,并輻射到了區域內其他城市。以漢口為例,其成為近代湖北地區的出版業中心后,中華書局漢口分局不久即在沙市、宜昌設立了“代銷處”,從而推動當地書局、報館的問世,一些內陸小城市始有出版業,這在晚清是難以想象的事情。
值得一提的是,辛亥革命前后的出版業應時所需,開始出現了一系列重要主題,當中一個亮點就是“科學”主題。一方面,如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等開始大量出版科學類圖書;另一方面,報刊領域涌現出了《教育雜志》(1908年創刊)、《科學雜志》(1915年創刊)、《中華醫學雜志》(1915年創刊)等刊物,與晚清“譯書局”等機構基于“西體中用”對于科技知識的譯介顯然不可同日而語,此時出版業中的科學主題,并非只是單純技術層面的“師夷長技”之術,而是希望為國民培育科學精神,并推崇健康的生活方式。
新的主題彰顯出當時出版業在新格局下的新追求,反映出出版業打破了之前“官書局”或“譯書局”等官辦出版機構“戴著鐐銬跳舞”的桎梏,一掃為封建專制“載道”的沉疴。出版業新格局還為以張元濟、張季鸞、章錫琛、陸費逵為代表的現代出版家提供了施展才華的舞臺,他們雖受到傳統教育,但通過近代以來的啟蒙熏陶,已成長為新知的擁護者,這些現代出版家為弘揚科學、崇尚民主的新興出版業提供了引領性的智力支持,并培養出大量的后備人才,進一步推動了新格局的穩定發展,為五四運動的思想內涵發育起到了重要作用。
總體來看,當時出版業的新格局具有三大特征:一是圖書與報刊兩大業態均得到穩定發展,并各自形成獨立的體系;二是出版重鎮從上海一地擴散到全國多個重要城市,分布全國的出版網絡逐漸形成;三是辛亥革命之后,新興的出版主題與一批優秀的出版人促使出版業呈現出萬象更新的格局,上述特征深刻地影響了五四運動的思想內涵,甚至一定程度上催化了這一思想內涵的迅速生成。
2. 出版業的建制化:內涵動力的重要基礎
中國出版業源遠流長,早在明代已形成了坊刻市場,但當時出版業并未實現建制化。這里的“建制化”所借用的是尼古拉斯·根海姆的觀點,其認為人類文化產業的形成有一個從初級市場開始的制度化過程,是否構成產業(industrial)意義上的文化業態,需以既定要素指標從供給側來衡量。①本研究結合相關學者論說與近代中國出版業現狀認為,近代中國出版業的建制化標志,應是專業的人才隊伍、健全的利潤分配制度、先進的出版印刷技術同時問世。
(1)專業的人才隊伍。出版業的發展依賴于大量的專業人才,近代中國出版業人才隊伍主要包括作者(包括設計者)、出版者、印刷者三個方面。西方報刊、印刷、出版事業、稿費制度在中國的確立,促成了相對寬松自由的文化環境。于是,當中一部分文人以新興的市民階級為讀者對象,以滿足其欣賞習慣、消遣需要為目標,當起了以賣文為生的職業作家,或投身出版業,成為書局老板或報人,他們以“鴛鴦蝴蝶派”掀起了近代出版業的第一個市場化高潮,見證了中國知識分子一次頗為成功的新舊轉型。[5]
辛亥革命后,一方面,報業繁盛,記者成為當時中國最受尊敬的行業之一,這使得編輯、印刷與出版、發行等上下游行業一并受到社會重視;另一方面,許多鄉村小知識分子(或粗通文墨的農民)來到上海、漢口甚至哈爾濱這樣的城市,成為印刷工人的主力軍。當時負責鑄字、排字、上墨的印刷工人雖然工作辛苦,但因需要一定的知識,被稱為“文化工人”,因此通過努力可獲得諸工種中較高的收入。[6]結合相關研究不完全統計,僅在上海一地,五四運動之前,出版業的從業者大約有4 000余人,遍及創作、出版、印刷、裝幀、發行各環節。②就規模而言,在當時上海國民經濟諸門類中相當可觀。
(2)健全的利潤分配制度。出版業與其他文化業態一樣,其利潤分配制度主要在生產與分配環節,即利潤在作者與出版者間實現分配,這一分配當然不是隨機的,而需要一個既定的框架。圖書報刊與其他商品最大的差異在于其具有統一的定價制度(部分圖書還注明印數)、明文的稿費(版稅)制度,這一制度既明確了出版者與發行者收益的范疇,也與版稅制度一起,保護了作者的收益。
如《新青年》雜志原本由群益雜志興辦,銷路通暢之后,群益書社要提高定價,但作為主編的陳獨秀堅決不同意,因為這會失去一部分低收入讀者。因此陳獨秀與群益書社產生了嚴重分歧。陳獨秀在給胡適等人的信中憤怒表示,“《新青年》六號定價及登告白事,一日之間我和群益兩次沖突。這種商人既想發橫財,又怕風波,實在難與共事”,甚至想好了實在不行自己直接做出版商,“或在滬由我設法接辦(我打算招股辦一書局),兄等意見如何,請速速賜知”。[7]“定價”是文化交易的買賣契約,也是促使文化權力平等的重要前提。與之同時存在的稿費(版稅)制度,則與定價制度一道,對利潤分配予以明確。中國稿費(版稅)制度化,始于1901年東亞益智書局懸賞以求譯稿。及至辛亥革命前后,幾乎所有報刊都會向作者支付稿費,如《東方雜志》創刊伊始以“商務印書館書券”抵稿酬,一俟辦刊穩定之后,立刻向作者支付現金稿酬,如張元濟日記1918年2月2日載:“編譯胡適之寄來《東方》投稿一篇,約不及萬字。前寄行嚴(即章士釗)信,允千字六元。此連空行在內。”[8]胡適自己也認為“拿不茍且而有價值的文字換得相當的報酬,那是一種正當的生活”。[9]以定價、稿費(版稅)制度為核心的利潤分配制度,為作者與出版者間建構了一種現代意義上的人際關系,與五四運動的精神內涵殊途而同歸。
(3)先進的出版印刷技術。這里所言之先進的出版印刷技術,特指以包括電鑄版技術在內的機械排版印刷技術。這一技術最早由西方傳教士帶入中國,真正在華得到發展,是美華書館的印刷工人夏瑞芳和鮑氏兄弟于1897年成立商務印書館后,這使得西方排版印刷技術得以“中國化”,1913年,商務印書館開始使用湯普森鑄字機,并在全國各大城市得到普及,[10]及至五四運動前夕,上海大半的書局、報館、雜志社都采用了機械排版印刷技術。因印刷業利潤可觀,當時部分規模較大的書局(如商務印書館)開始自辦印刷廠,一些在華外商也開始投資印刷廠,如日本商人森恪創辦的上海印刷公司,曾是上海最大的印刷廠之一,承擔著滬上幾十家書局報館的印刷工作。前文所述上海4 000多出版從業者中,近半為印刷工人,上海顯然已是五四運動前后中國先進印刷技術的樞紐。
任何新興業態的建制化,都是文化科技相融合的結果,出版業也不例外。先進的出版印刷技術與專業的人才隊伍、健全的利潤分配制度一道,推動著近代中國出版業的建制化。五四運動后,上述建制化要素不斷得以增強,出版業隨之迅速發展。1920年時,“新出版品驟然增至四百余種之多”,[11]不難管窺兩者互促的繁盛程度。
二、近代中國出版業與五四運動的發展動力
按照辯證唯物主義的觀點,任何事物都處于不斷運動之中,作為一場巨大變革的五四運動也不例外,其醞釀、發生與拓展,本身就是一個不斷變化的過程,考量五四運動的發展動力與內涵動力同等重要。
五四運動的發展動力,正是王奇生所言“新文化是如何運動起來”之動力,他曾援引鄭振鐸的觀點,認為新出版物的大量出現,是新文化運動的一大重要表征。[12]從格局上看,五四運動的發展動力為縱橫兩種動力所組成。縱是空間動力,即推動五四運動從一地擴展為多地甚至全國,其中心也從上海轉向北京;橫為主體動力,即促使五四運動由知識分子主導、參加的新文化運動,逐步擴大為整個新興社會階層集體參與的發展動力。筆者認為,發展動力的生成與當時中國出版業迅速提升的發行能力與快速發展的市民階級息息相關。
1. 巨大的發行量與面向全國的發行網絡
從體量上看,當時出版業發行量巨大。這既與當時先進的印刷技術加持密不可分,也與當時發展迅猛的國內出版市場關系密切。如毛澤東主編的《湘江評論》,首印2 000份很快被一搶而空,長沙尚且如此,上海、漢口等口岸城市自不必說。與之同時代的《東方雜志》《新潮》等,每期印數也在1.5萬冊左右,①陸費逵稱“我國出版之書,多則銷二三萬部,少則銷一二千部”,[13]上述書報印數即便在今日也算龐巨,彼時中國出版業的發行量可見一斑。
從商務印書館的利潤變化情況,亦可窺得出版業的發行面貌。如以1897年該館資本額4 000元(實為3 750銀元)為基數,到1914年為200萬元,增長499倍,至1915年5月30日止,全國已有以發行為主的分支館40處,其發行量可見一斑,且這種開通發行渠道、在全國各地廣設網點的做法,后來都為中華、世界、大東、開明等仿效。[14]
辛亥革命之后、五四運動之前,以亞東圖書館(1913年成立)、泰東圖書局(1915年成立)、大東書局(1916年成立)為代表的新興出版機構相繼成立,其一經問世,就能夠依靠發行而獨立存活、發展,這說明當時中國的發行業不只為大型出版企業服務,且已反哺新興的出版機構,成為一個具有孵化功能的商品分配體系,這也是衡量一個國家或地區圖書發行能力的重要標準。[15]巨大發行量的背后,既有先進印刷技術的支撐,更與面向全國的發行網絡飛速拓展有關。
(1)辛亥革命之后的社會主旋律為發行業的發展提供了思想保障。先前被清廷嚴禁的民主、革命思潮、言論成為民國政府的意識形態主旋律,曾經只敢在租界地區辦報辦刊的出版機構,得到了在全國范圍內公開發展的合法性,一批受“報案”牽連而不敢公開活動的文化人,迅速變身為當時知識界的名流,部分之前處于半地下或地下的報館、書局,也都光明正大地“浮出水面”,開始主動約稿、出版印刷并公開發行,許多報刊不再只限于在租界遮遮掩掩地售賣,而是在官方的默許甚至支持下,開始在全國各地發行,因此很快將全國的發行事業推向一個高潮。
(2)辛亥革命之后交通運輸狀況的改良,為發行業的發展提供了渠道保障。辛亥革命之前,清政府雖設辦了鐵路、航運,但各省之間交通壁壘森嚴,其不只是情感上相互抱團,即便交通上也各自為政,對跨省物資課稅嚴重。如光緒年間安徽的茶葉發往千里之外的寧波,竟比發往一江之隔的九江便宜,蓋因江西省對外省貨物概課以重稅,商家皆避之不及。[16]江西在當時絕非孤例,“浙人自有浙界,楚人自有楚界”[17]已是常態,加之清廷鉗制言論,“報案”頻發,上海租界地區流傳甚廣的出版物,難以在全國其他地區有效流通。辛亥革命之后,省際壁壘逐漸打破,北洋政府的中央及各省軍閥基于維護自身統治需要主動修建鐵路,維護公路,并改善水路,這在客觀上提升了全國的交通運輸狀況,從而使得上海、天津等地的圖書、報刊很快在全國產生影響,并催生全國各大城市出現了當地的報館、書局。其中一個現象是書店的發展,在晚清光宣年間,漢口僅有9家書肆,但到了1917年,漢口已有30余家書肆,同樣的情況在青島、天津也有出現。①除書店業外,就是大型出版機構的全國性拓展。在辛亥革命之前,只有商務印書館這樣的大型出版企業才有能力在全國各地開設分號,1912年成立的中華書局,創立當年就在北京、奉天、南昌、漢口等地開設多處分號,以承擔發行工作。[18]
由是可知,五四運動之前,當時出版業的發行網絡已呈現出面向全國的勢頭,且還將隨著歷史的前進繼續鞏固發展。出版業作為一種文化業態,先天具有意識形態生產職能,而這一職能發揮功效的高低,很大程度由發行能力所決定,發行網絡延伸度越高且越密集、發行量越大,自然越能推動全國發行大市場的形成,這為五四運動前后新興觀念在全國范圍內的傳播奠定了物質基礎。
2.“閱讀的公眾”:市民階級與出版業的合力
發行能力的迅速提升,其本質是消費者即讀者階層的擴大。就近代中國出版業與五四運動的關系而言:作為商品的出版物,一方面廣泛流通以形成觀念的流動,另一方面在新興市民階級中培養了大量的讀者,從而促進五四運動的全國影響與全民參與,這是其發展動力得以形成的根本原因。
談及讀者群擴大這一問題,不得不關注當時的新興市民階級,這與新文化運動所主張的“平民文學”具有一致性。市民階級是一個包括知識分子、工人、職員、工商業者在內的新興階層,五四運動前后,因口岸城市的增加、全球化運動的進一步加劇、國內工商業發展,市民階級日益壯大,很快形成頗具規模的書報讀者群體。正如哈貝馬斯所言:“市民階級是公眾的中堅力量,而他們從一開始就是一個閱讀群體……他們的主要興趣集中在當時最新的出版物上。”[19]
本杰明·艾爾曼曾認為鴉片戰爭前的中國,并不存在“閱讀的公眾”這么一個群體,[20]但隨著近代出版業的發展,商品消費社會推動著多元文化產品的產生,廣義上的“閱讀的公眾”很快在清季民初發生并形成。從歸屬上看,與市民階級具有高度的重合性。市民階級盡管看起來是一個整體,同時也是一個復雜的概念,既指涉經濟史、社會史范疇,也指涉思想史,特指在社會現代化進程中受過一定教育且被啟蒙的新興社會階層,他們是各種社會革命的主要動力。[21]
在肯定出版業于五四運動功不可沒的同時,也應認識到,市民階級作為當時出版業的“贊助人”,起到了重要作用。
(1)市民階級作為出版業的消費者,通過“閱讀—參與”機制,推動五四運動的發展。這與法國大革命前后巴黎的“市民閱讀”風潮有著類似特征。五四運動前后,中國的市民階級主要分布在為數不多的開放口岸。他們因出版業的繁榮,不斷通過閱讀出版物,特別是通俗出版物而了解到最新的知識,很快成為新觀念的擁躉者,且數量隨著近代工商業的崛起而不斷壯大。從五四運動發生的角度來看,作為文化產品的出版物,其流通推動著五四運動跨地域發展,并借助自身的文化啟蒙功能,對市民階級的觀念與行動產生重要的影響,兩者形成合力,確實為五四運動提供了不可或缺的發展動力。
舉例而言,1918年5月,云南籍留日學生張天放等在昆明創辦《救國日刊》,這是昆明較早使用白話文的報紙,該刊負責轉載《新青年》《每周評論》《新潮》等刊物的文章,并模仿《新青年》樣式,創辦了《尚志》雜志,一報一刊在當時每期銷量都過千份,與此同時,《均報》《滇潮》等白話文報刊相繼在昆明創刊,每期銷量都在兩千份以上,新正書店與日知社兩家規模頗大的書店在昆明武成路開業,白話文在昆明很快得到普及,當地各大學校的青年學生也開始與北京、上海等地知識界展開互動,并舉行各種集會活動,昆明的書局、報館迅速走向繁榮,很快成為西南地區出版業的一個中心。②
(2)市民階級與出版業良性互動,保證了出版業的不斷發展,出版從業者逐漸成長為市民階層的先進力量。事實上,近代中國出版業的從業者,本身就是市民階級的組成部分。出版業成為一個行業后,市民階級基于各種動機,開始關注甚至投身這一行業。五四運動之前,商務印書館、申報館等出版機構已有完善的人才招聘機制,應聘者往往供大于求,像商務印書館,還設有職業培訓部門,將有一定知識的社會人員培訓為出版行業的專業技術人員,費孝通曾評價,“商務印書館既是一個印書館,也是一個育才館”。[22]
學界關注五四運動,往往關注以學校為代表的教育機構,實際上當時出版機構也是五四運動的重要陣地。其中一個原因在于:出版從業者因工作便利,有最先接觸新知識、新觀念的機會,加之收入不低,又有一定文化,屬于市民階級中的先進力量。五四運動爆發后,商務印書館全體職工積極響應,六月間罷工一星期,成為當時上海最早罷工的企業之一, [23]與此同時,中華書局也第一時間響應,廣東《粵報》館、長沙的印刷工人團體也在各地積極聲援五四運動,甚至廣西桂林的印刷工人自覺加班加點,確保了本地學聯刊物的及時印刷。①
結語
今日重新回望并反思五四運動的得失,近代中國出版業顯然是一個極具思考價值的視角,它為五四運動的發生、演變提供了內涵與發展兩大關鍵動力,并傳播了五四運動亟須的觀念。不難發現,五四運動應承擔的啟蒙責任并未完成,它可定義為一場比較成功的社會革命,但在一定程度上仍存在著不可避免的局限性,是一場不徹底、有遺憾的思想啟蒙運動,一方面應當肯定“最終所指向的都是生活在中國大地上的平民大眾”[24]的文化平權價值,另一方面也應關注其局限性。無疑,近代中國出版業在五四運動當中的復雜性,值得進一步客觀審視。
綜上所述,五四運動由一個復雜的社會系統所體現,其成因、演變機制多元。盡管當時的出版業為五四運動提供了關鍵動力,但只是窺探五四運動的一個新視角,并不能構成闡釋五四運動的全部框架,故而本研究所提出的問題,仍有必要繼續深入思考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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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Contemporary China's Publishing Industry as the Key Driving Power of the May Fourth Movement
HAN Han(National Institute of Cultural Development, Wuhan University, Wuhan 430000, China)
Abstract: Contemporary China's publishing industry that occurred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provided the connotation and development power for the May Fourth Movement, which not only enriched the connotation of the May Fourth Movement, and had played an important role in the development and dissemination of the movement across the country. Moreover, the combined force of contemporary China's publishing industry and the emerging civic classes has promoted its development from the New Culture Movement to the May Fourth Movement.
Keywords: May Fourth Movement; the publishing industry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connotative power; development pow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