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子磊
關鍵詞:陳序經;西化;政治;文化論戰;知識分子
中圖分類號:K2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 — 2234(2022)04 — 0103 — 08
近些年來學界對于陳序經的“全盤西化論”和民國兩次規模較大的有關“全盤西化”的文化論戰論述頗豐①,對于陳序經本人所表現出的文化價值取向和近代的西化思潮之研究不可謂不深入。但是,學界對于陳在兩次文化論戰中倡導的“全盤西化”主張受到了民國本身政治邏輯的鉗制而無法真正實行關注較少。而在這一過程中,陳序經的思想也在起著變化。本文試圖對此作一簡要分析。
陳序經,廣東文昌人(今屬海南),小學與中學就讀于新加坡。1922年陳考入滬江大學的生物系,但因不愿皈依基督,遂轉入復旦大學社會學系,之后于美國接受了高等教育②。陳序經是極端的“全盤西化”主張者,但他在1922年之時,因為不愿皈依基督教從而于滬江大學退學,考慮到陳在1931年發表的《東西文化觀》③中已經明確表示要“全盤西化”,陳形成其具體“全盤西化”的主張的時間應該是在美國留學之時④。
陳在早年,并沒有采用“全盤西化”這個詞,用的是“全盤采納西洋文化”或者是“全盤接受西洋文化”。“全盤西化”這個詞語經由陳序經提出,最早是在1931年其發表的《東西文化觀》,而完整的理論體系則是在《中國文化的出路》⑤這本書中正式形成。
在該書中,陳序經先是用大量的筆墨說明“文化”這個概念,并且說“中國的問題,根本就是整個文化的問題”。換言之,陳序經所謂的“西化”的“化”字,其核心指的就是文化。而“西化”中的“西”字,在很大程度上指的是歐洲。他曾經在《全盤西化論》中說:“原來西洋人自發現美洲后,美洲遂逐漸變為第二個歐洲”,“澳洲也正趨而為第三個歐洲”,“北部的埃及,是歐人的保護國”①。陳序經所說的“西化”,就是中國的整個文化必須向歐洲靠攏,從而完成“西方化”。
那么“全盤”二字應該如何理解呢?顯而易見的是,大家對陳序經的批判并非由于其過于強調“西化”,問題是出在了“全盤”上。
為了更為明確地解釋“全盤”這個詞,就不能不提到胡適的“西化”主張與陳序經“西化”主張的不同。郭建寧在他的《陳序經、胡適全盤西化觀比較研究》②中已經探討過這個問題。在陳序經的眼中,“全盤西化”的本質就是中國的文化必須百分之百地向西方文化靠攏。陳認為文化是一個“圈圍”,他把“文化圈圍”定義為“由地理、生物、心理及文化各種要素的影響,而形成某一社會的文化”③。換言之,陳認為文化這個概念具有整體性與不可分割性,只是小部分西化或者大部分西化而保留自身的文化傳統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谶@種論調,任何有絲毫“妥協”于傳統文化的言論,都會為陳序經所不容,也就可以理解了。
不過胡適的觀點與陳不同,胡認為,主張“全盤西化”這種策略固然可取,但是,想要取得“全盤西化”這種結果則不可能。胡適雖然于1935年在《獨立評論》142期的《編輯后記》④提出完全贊同陳序經的“全盤西化”主張,不過那是在“十教授宣言”⑤發表之后,胡適不得不采取的一種把自己與所謂“折衷派”所區分開來的策略。況且胡適在文中,認為中國文化存在“惰性”,假設中國的傳統文化通過“西化”的方法完成了其文化的更新,那么所得到的便會是一種雜糅中西文化而以西方文化為主體的一種新文化,而且這種新文化沒有惰性又充滿了生機與活力。
胡適在《充分世界化與全盤西化》⑥中說道“一個是WholesaleWesternization,可譯為全盤西化。一個是WholeheartedModernization,可譯為一心一意的現代化,或全力的現代化,或充分的現代化”,“全盤西化一個口號所以受了不少的批評,引起了不少的辯論,恐怕還是因為這個名詞的確不免有一定語病。這點語病是因為嚴格說來,全盤含有百分之一百的意義,而百分之九十九還算不得全盤”,“全盤的意義不過是分充⑦而已,不應該拘泥作百分之百的數量的解釋”,“與其說全盤西化,不如說充分世界化”,“充分在數量上即是盡量的意思,在精神上,就是用全力的意思”。
不過,胡適的這個回答還是不能讓陳序經滿意,陳序經仍然以“折衷派”視胡適。陳在《全盤西化的辯護》⑧中指出“胡適之先生整個思想不能列為全盤西化派,而乃折衷派之一流”。
對此,胡適顯然感到意外,于是他又在《答陳序經先生》⑨一文中說道:“我當日提議用充分世界化來代替全盤西化,正是因為充分、盡量等詞稍有伸縮力,而全盤一字太呆板了,反容易引起無謂的紛爭”,“我的愚見以為全盤是個硬性字,還是讓它保存本來的硬性為妙”。
我們可以看到,胡適對于中國的傳統文化,主張有所保留,但是陳序經卻極端地認為要如果中國傳統文化想要完成轉化,必須全方位地且沒有一絲保留地向西方文化轉變。此外,陳序經對于“西化”的認知,基本上“西化”這個名詞就等同于“現代化”或者“世界化”。陳認為:“在實質上在根本上,所謂趨于世界化的文化,與所謂代表現代化的文化,無非就是西洋的文化”?輥?輮?訛。況且陳認為“西化”本身就包括了“現代化”,他說“(如果說)近代化或者現代化這個名詞比起西洋化這個名詞較為妥當,也可以說是只見其一而不見其三。我們應該指出,我們所謂西洋化當然是近代或現代的西洋化,稍有頭腦的人絕不會誤會我們所說的西化主要的是指著古代的西洋文化或中世紀的西洋文化”①。
陳序經之所以義無反顧地主張“全盤西化”,而胡適卻不然,根本原因還是因為胡適并不認同“文化圈圍”理論。胡適認為文化可以切割開來,需要西化的地方自然去西化,不需要的地方可以西化也可以不西化。陳卻認為無論是教育、醫療、飲食、科學、法律、宗教、政治、經濟以至于文化的方方面面,都必須“西化”,只有“徹底西化”才是中國唯一的出路。
陳序經主張極端的“全盤西化”,其成因相當復雜,并不全是陳序經個人的原因。自古以來中國就是亞洲的中心,在甲午戰爭戰敗于日本之前,清朝中國一度被西方視為東方“列強”。南京國民政府成立之后,中國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性質沒有改變,這無疑又加深了陳對中國未來的疑慮。正是由于陳序經強烈的愛國情懷以及對當時中國地位如此低下的不滿,如劉集林所說,陳在他的西化主張之中“蘊含著改變落后國家面貌的焦灼與急切”,因此不惜以“偏激”和“激進”的態度與手段去實現“徹底西化”與“全面毀棄傳統”②。
可以看到,陳對中國本身的傳統文化有一種深深的自卑,但對西方近代文化,他卻有一種極度崇拜。不過,“愛之深”就會“責之切”,陳對傳統中國文化的全面拋棄,并不能說明陳就沒有傳統文化素養。其實在他的許多著作(如他晚年的一些古代史論著)之中,都體現著他對中國古代文獻的熟練掌握以及其古漢語遣詞造句功力之深。
在陳的內心深處,他對中國的傳統文化,還存在著一絲眷戀。他不喜吃西餐,卻主張“全盤西化”,看似矛盾的背后,體現著陳對中國傳統文化與西方近代文化的復雜心態。
近代中國,處在風雨飄揚之中。文化知識分子既然生長于斯,自然會對本國的文化環境存有深深的關切。由此他們在近代不斷探討與爭論,并且提出無數嘗試“救國救民”的主張。終于,他們將矛頭指向中國的“文化”。梁啟超在1923年發表的《五十年中國進化概論》中明確指出“(到了)第三期(民國六七年——即1919年前后),便是從文化根本上感覺不足”③。
但是,幾千年以來,中國歷代王朝的文化政策,始終處于政府的絕對控制之下。換言之,中國的文化政策,在很大程度是對政治決策的反映。秦始皇統一六國,遂“焚書坑儒”;漢文景尚黃老,又在武帝時“獨尊儒術”;魏晉時皇權不振儒學不興,終于又在北朝胡人的鐵騎下復興名教;明代皇帝繼承“理學”;清前中期大用文字獄,無數文人喪命于屠刀。這一幾千年以來的文化制度到了民國,自然會存在極大的慣性而沒有發生根本改變。雖然在西方學說的沖擊之下,中國政治對文化制度的影響力看似在表面上不顯,實際上它只是表現得更加隱晦。在表面上,民國是“共和國”,但實際上它卻是軍閥統治下的幾個“封建王國”。這一情況反映在文化上,就是雖然民國政府標榜其“言論自由”與“文化自由”,但是北洋政府也好,南京國民政府也好,它們無時無刻地用五花八門的手段對文化界進行著各種各樣的滲透。甚至于,南京政府因為比北洋政府更為集權,所以對文化的鉗制則更強。北洋時期由蔡元培擔任校長的北京大學,還被譽為開“學術”與“自由”之風的高等學府,由此“共產主義學說”在北大得到了廣泛傳播④,但是到了南京政府時期,這一自由之風反而得到了抑制。
而如前所述,陳既然如此認同西方的文化、制度以至于一切方方面面,那么其勢必主張中國采取和西方一樣的制度,勢必會想要讓中國的文化、政治以至于意識形態的發展走上西方化的軌道。中國在1935年和1941年兩次規模較大的文化論戰⑤,就是針對中國到底要不要“全盤西化”這個問題而引起的。而陳序經自然是深度參與了這兩次文化論戰,但是,陳序經的“全盤西化”主張到底能不能實現以及可以在多大程度上實現?這兩次文化論戰,到底有沒有蔣介石政府的政治干預從而受到了政治力量的鉗制?這就是下文要討論的問題。
1935年十教授所發表在《文化建設》月刊的《中國本位的文化建設宣言》,明顯有國民黨在幕后推動①?!段幕ㄔO》②月刊雜志,原本就是由CC系旗下的“中國文化建設協會”(理事長為陳立夫)所創辦③。創刊的核心人物陶希圣,是蔣介石的御用文人之一,抗日戰爭時期曾經幫助蔣介石寫過《中國之命運》,用以鼓吹“三民主義理論”與蔣介石的領袖地位。
此外,南京政府在厲行“清黨”、完成二次北伐以來,已經逐漸右轉而趨于保守。那么理所當然地,它會把任何可能與“共產主義”“激進”等名詞產生聯系之物視為洪水猛獸。掌權的國民黨人甚至會摒棄曾經自己所采用過的所謂“激進”政策或主張。
1929年6月,曲阜第二師范學校在校長宋還吾的支持下排演了《子見南子》劇本,意為譏諷當時的“尊孔派”。此舉引起“尊孔派”的極大不滿,他們將此事上報給南京政府,遂發生了“子見南子案”④。此事立即激起了軒然大波,甚至引起了日本政府方面的重視。日本人犬養毅甚至率政要幾十人在南京政府要人張繼的帶領下前來參觀孔廟,并且聲援孔府⑤。1929年8月,山東省教育廳被迫在南京政府授意下撤了曲阜第二師范學校的校長宋還吾的職,“尊孔派”取得勝利。
1933年,陳濟棠下令讓廣東各學?;謴妥x經⑥。1934年2月,蔣介石發起了“新生活運動”,鼓吹“傳統文化”“禮義廉恥”。1934年5月31日,國民政府規定每年8月27日為孔子誕辰紀念日,全國放假一天。1935年1月8日國府又規定以孔子嫡系裔孫為奉祀官⑦。1928年至1935年間,南京政府的種種行為表明了其“尊孔復古”的意圖。
當然,南京政府的“尊孔”政策并不僅僅只是為了“奴化麻痹”人民。在當時的中國,雖然西方政治運行的模式與遵守的準則已經為中國許多高層知識分子所熟悉,但是中國絕大多數的底層平民百姓根本不知道何謂“民主”“選舉權”等西式政治詞語。相反,他們有的是對孔子的熟悉以及對儒家準則的無意識遵守。
國民黨在“清黨”之前,善于做群眾工作的共產黨人當然可以協助政府維護基層的統治,他們的“共產主義”理念顯然比“三民主義”理念更容易為底層接受得多。但是,國民黨在排除了“共產主義”這一意識形態作為其執政的法理基礎的可能性之后,在當時想要維護其統治,只有選擇利用“儒家”這一條道路。
那么,所謂的“十教授宣言”,以及由此引發的“西化論戰”,自然也就是當時南京國民政府自導自演用以將黨派的行政力量滲透入教育界與學術界的一出戲碼。
同樣地,抗戰期間也出現了一次關于“全盤西化”的論戰。這次文化論戰,是由陳序經主動挑起,他于1941年發表了《抗戰時期的西化問題》⑧,針對的是張申府《文化教育哲學》、馮友蘭《新事論》12篇、賀麟《文化的體與用》等文,且參與論戰者基本上是老調重彈。趙立彬對此有過精準且獨到的評價:“在抗戰時期,學術界對于全盤西化的看法基本上延續了30年代初的觀點,思想水平也與30年代前期相差無幾,選擇西化、全盤西化、文化折衷等觀點在這個文化氛圍中的格局基本未變。換言之,張、馮、賀三氏對全盤西化的態度并不具備特別的意義。陳序經與之展開論辯,在一定程度上帶有‘借靶立論’的意味”,“陳序經指責對方最多的也就是‘自相矛盾’,而這些矛盾并非都實際存在”,“相互辯駁的思想水平沒有超過1934年和1935年的文化論戰”①。
劉集林也認為:“總體來看,這次論戰基本討論的還是些老問題,論戰水平還遠遠談不上超出30年中期的那場中西文化大論戰”②。不過,劉集林認為此次論戰具有“獨立性”,和1935年的論戰不同,這次論戰是高校知識界自發進行,是純粹的學術討論。趙立彬對此的評價則是:“(全盤西化主張提出)的主要目標是針對復古守舊的思想和國民黨對于思想文化的鉗制。這一環境在抗戰時期并沒有出現根本的變化,甚至由于國民黨專制統治的強化而更為突出”。趙的言論顯然更加符合實際情況。
蔣介石自從1927年成立南京國民政府以來,反對聲浪不斷。先是“改組派”汪精衛集團對其進行攻擊迫其下野;1930年桂軍、馮軍和蔣軍爆發了中原大戰;1931年孫科集團又與各派聯合在廣州組織“非常會議”再使蔣下野;1933年發生“閩變”,蔣不得不調圍剿紅軍的主力鎮壓閩亂;1936年又發生了“兩廣事變”,蔣又調集優勢兵力解決之。以上各事變對蔣雖然可以說是有驚無險,但可以知道的是,南京國民政府(蔣介石政權)對全國的控制力度顯然較弱,國民黨內部的權力高層無法形成合力。抗日戰爭爆發以后,蔣以“抗日救國”為名,不斷整編各派軍力,收回各地的財政權。抗日戰爭結束以后,除了桂系一時還無法全部整編外,蔣介石已經陸續掃滅了華北宋哲元、山西閻錫山、四川楊森等各路實力派軍閥。而在1941年,國民黨的中央軍不但沒有削弱,實力反而得到加強。蔣介石除了不斷把旁系部隊調往前線與日本人消耗之外,自1938年底武漢撤退后,蔣又將原有部隊調到后方整訓以使地方軍隊中央化,至1941年5月,已進行了四期③。八年抗戰以來,國民黨不斷借抗日之名擴充軍隊,日本投降之后又兼并了齊燮元、汪精衛等部所屬軍隊,總兵力達到500萬之多。而且國民黨軍隊通過新建預備師、新編師、暫編師和加緊對旁系部隊的中央化,使得中央系軍力大為加強。蔣介石又安插政訓人員到地方軍隊進行監視,以至于抗戰結束時,重慶政府基本上控制了全國軍隊(除了紅軍與桂系部分軍隊)④。除了在軍事方面,重慶政府一直著力于加強其對全國部隊的控制外,它在政治方面也一直在強化著影響力。八年抗戰期間,國民黨“在國統區,黨的組織延伸到了縣以農村基層社會,其擴張和滲透能力達到了它建黨和執政以來所未有的程度”⑤。
何況抗日戰爭時期,國民黨政府因為帶領全民抗日,其威望與合法性同樣地得到了提高與強化。1945年抗日戰爭結束,重慶國民政府派人去淪陷區進行“接收工作”,京津地區民間有一句歌謠“想中央,望中央,中央來了更遭殃”。而淪陷區的人民之所以“想中央,望中央”,正是因為重慶國民政府在抗日時期業已成為全國人民內心中的“抗戰堡壘”與牢固的“大后方”。
質言之,國民政府對全國的控制以及蔣介石個人的權威是在不斷加強的。而在國民黨高層無法形成合力的情況下,尚且可以用政治力量干涉1935年的“文化論戰”,那么對于1941年的文化論戰,如果說其獨立性比以往的論戰都強,可以不受到政府行政力量的干預,明顯不符合邏輯。
而陳序經矛頭直指的張、馮、賀三人,與蔣介石政府存在關系的可能性極大。張申府雖然是中共早期的重要人物之一,但他在1925年就已經脫黨。戲劇性的地方在于,1948年蔣介石政權在與中共的軍事較量中已經明顯處于劣勢,節節敗退,其統治已經岌岌可危。張申府此時居然還在《呼吁和平》中斥責解放軍為“匪”,他說“今日執政方面所揭示的國策,乃是戡亂,乃是剿匪”,大肆鼓吹國民黨的“憲政”⑥。且張申府在1935年的文化論戰中,就明確表示支持“十教授宣言”⑦,其“文化保守主義”的立場自不待言。賀麟與蔣介石關系密切,在其著《當代中國哲學》中,鼓吹蔣介石的“力行哲學”⑧。馮友蘭更不必說,他自從被國民黨逮捕過一次之后,便在學術上采取“明哲保身”的態度,服務于現實政治需要⑨。
盡管沒有直接的證據表明以上三人倡導的所謂“文化保守主義”的主張是受到了蔣介石的指使,但他們的主張明顯與當時重慶國民政府采取的“文化政策”相吻合。在1938年3月31日,國民黨臨時全國代表會議就通過了陳果夫等關于確定文化建設原則綱領的提案,該案中說“我國文化工作之總目標,為三民主義文化之建設,而現階段之中心設施,則尤應以民族國家為本位。所謂民族國家本位之文化,有三方面之意義,一為發揚我固有之文化,一為文化工作應為民族國家而努力,一為抵御不適合國情之文化侵略”①。重慶國民政府將“發揚我固有之文化”放在第一位,顯然表明其維護“傳統文化”的立場。況且,細酌“不適合國情之文化侵略”等字,似乎又隱含著否定“全盤西化”之意味。由此我推斷,1941年的文化論戰,蔣政府同樣以行政力量參與其中。
在這兩次近代中國最為重要的文化論戰之中,最后的結果都是以蔣介石政府的勝利而告終。1935年,陳的“全盤西化論”除了胡適之外,并沒有得到其他任何強有力人物的聲援,致使落敗,并沒有對政府文化政策造成絲毫影響。1941年,由于胡適彼時在美國而不能提供幫助,且處“抗日”的背景之下,民族主義情緒高漲,支持陳的西化論之力量比1935年還要弱,最終又歸于徹底失敗??磥?,中國幾千年以來的“政治決定文化政策”這一基本的邏輯在民國時期還沒有改變。
陳序經自從發表《中國文化的出路》以來,就一直致力于號召中國各界接受他的“全盤西化”主張,堅持此一觀點長達幾十年之久。但是,陳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后,就鮮少發表宣揚其“全盤西化”主張的文章了。1952年院系調整之后,陳就投身于東南亞古代史、匈奴史等研究之中,不再討論時政。②顯然,這與陳序經的身份轉變以及時代變遷所導致的文化氛圍變遷有關。
陳序經作為一個民國時期的典型自由主義知識分子③,又深度參與了兩次都和蔣介石政府密切相關的文化論戰。而其在論戰中所表現出反對蔣介石政府文化政策的態度,值得進一步推敲。
陳的父親陳繼美生前,曾經明確表示過對政治干預學術與文化的不以為然,叮囑陳序經“靠自己的學問,少管閑事”,不必過多參與政治④。
陳本人確實終其一生沒有加入任何黨派,且有意保持與政治的距離。但是,陳序經還是不可避免地與政治產生了聯系。陳雖沒有直接擔任國民政府的官職,他本人卻長期負責學校的行政工作并且有一定的行政級別⑤。
在1935年由十教授挑起的文化論戰中,國民黨方面始終占據強勢地位而對論戰進行的種種干預,無不在深刻地刺激著陳序經那敏感的神經。國民黨方面愈是鼓吹“傳統文化”,陳便愈要強烈地反對國民黨政府對思想方面的控制,因此其“全盤西化論”的調子便越唱越高。甚至于到了1941年,陳主動發起了對張、馮、賀三氏的論戰。顯然,他已經對蔣介石政府對思想、文化領域越來越深的鉗制極度不滿。在這種情況下,陳自然是無可避免地卷入到了民國的政治之中,而會在政治上逐漸偏向于彼時實力相對弱小且漸漸改變其“左傾”策略而力求團結廣大知識分子的中國共產黨,從而站到了蔣介石政府的對立面。
我們梳理陳序經抗戰勝利以來的經歷,自可以看到陳對蔣政府越來越深的不滿以及數十年如一日地主張“全盤西化論”。1945年陳拒絕了宋子文要其出任泰國大使的邀請;同年,陳序經與張奚若、周炳琳、朱自清、李繼侗、吳之倍、陳岱孫、湯用彤、聞一多、錢端升等西南聯大十教授,致電蔣介石、毛澤東,要求停止內戰,實現國內和平民主立即同意召集包括各黨各派及無黨派人士之政治會議,共商如何成立容納全國各方開明意見之聯合政府①。1947年,胡適在北大提出“十年計劃”,陳序經立即對此撰文大加反駁,由此引發了一場爭論。胡適當時的這個主張已經得到學界多數人的認可,陳序經對此發難,顯然是不懼權威的表現②。1948年,陳序經在《中央日報》上發表《論選舉》,文中全盤否定了梁漱溟歌頌“中國老選舉”的主張,力主中國的選舉應該學習“西洋”,實行“民主憲政”,徹底進行西歐“民主政治”制度改革③。40年代末,他又拒絕了蔣介石請他去廣州的宴請。新中國建立之際,陳的同事多有出走之意,陳毫不猶豫地選擇留在內地,且對欲走之人多有勸阻,為新中國挽留了不少人才④。
通過上述陳序經的經歷,我們可以看到的是,陳序經本人在有意與政治保持一定距離的同時,他又在一定程度上,自覺地或不自覺地參與了政治。或者他發表有關“全盤西化”的主張,與蔣介石政府的文化政策作對;或者陳始終拒絕加入國民黨,但他長期擔任學校的行政職務;或者以大學教授的身份表達對于建立“聯合政府”的殷切期望;或者在國民黨即將敗退大陸之時,毅然留在大陸,投身于新政權而繼續任學校職務。
與其說陳序經是在反對政治干預學術這個邏輯,倒不如說是因為民國的政治邏輯讓他不滿與無所適從。陳確實是一個已然十分西化的自由知識分子,但他在內心深處,多少還保留著一些中國傳統“士大夫”的痕跡。他作為一個自由知識分子,其實大可不必過多參與到民國這如此復雜的政治環境之中。也許其父親陳繼美的教導在起著作用,不得不遵從父親的遺愿而盡量保持與政治的距離。但陳又知道,在民國,要想實現其“全盤西化”的文化主張,不取得一定的政治地位是不可能的。但是,作為一個典型的自由知識分子,他又并不愿意通過“趨炎附勢”“投機取巧”等方式去攫取政治資源,不愿去攀附其時最為強大的政權蔣介石政府。恰恰相反的是,陳序經反而同情當時較為弱小的“中共”。
陳序經所反對的政治邏輯,是“行政力量干預文化與學術”。因此,陳也知道,唯有建立國共兩黨都參與其中的“聯合政府”,才能為當時社會的第三方,也就是廣大的自由主義知識分子提供最大的政治保障與政治地位,而只有這樣,陳序經的文化主張才能真正地得到實現。
陳序經雖然在當時并沒有參與作為第三方面的大本營“民盟”,但他的所言所行,無不是在踐行民盟的政治理念?!懊衩恕北旧韽膰栏褚饬x上來說,不是一個政黨,它只是一個松散的由一批尊奉西方政治理論的知識分子以及實業分子所構成的政治組合⑤。質言之,民盟的象征意義大于其本身的實際意義。自由知識分子只要認同西方自由民主之理念,只要認同成立“聯合政府”,都可以視為“民盟”的伙伴。
鄧野在《聯合政府與一黨訓政》中這樣評價民盟:“民盟之所以能夠取得第三方面的地位,主要得益于中共這個第二方面的發展”,“(成立聯合政府)這個口號代表了第三方面的切身利益”,“作為一個西方政治家,馬歇爾最為心儀的中國各黨派……是思想與行為更為接近西方政黨的第三方面”⑥。而鄧野對于民國政治邏輯的解釋是:“國共兩黨之所以能夠就國家權力的再分配舉行和平談判,從本質上講,這是武力的對比互為消長的條件之下,所產生的政治現象。也就是說,和談本身就是武力的產物。然而,和談的本質卻又在制止武力,這樣,也就產生了一個頭足倒置的關系:以武力的產物——和談,反過來,剝奪這個產物賴以存在的依據——武力”⑦。
因此,在民國的政治邏輯之下,任何與政治有關的事物,必然會受到武力的制約,而任何與“意識形態”有關的事物以及其發展,都必然會受制于民國政治本身的鉗制。民國的文化政策之實行,始終離不開軍事力量所支持政權的保障。
綜上所述,我們基本可以窺見陳的一絲文化態度。陳是一個“極端西化論”的主張者,他青睞的自然是西式的政治運行模式和西方的主流文化。但是蔣政府成立之后,并沒有走上“西化”的道路,在文化方面趨于保守的同時,甚至復辟了一部分封建傳統(如孔教),力行獨裁政治,且對一些激進的文化主張采取全力壓制的政策。對此,陳序經當然表示反對。但是迫于國民黨的統治壓力,陳又不能直接而不加掩飾地表達其對中國當今政治干預文化、學術現狀的不滿。不過,中國共產黨的存在,使得民國的政治出現了一絲“縫隙”而可以容納第三方面(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存在,這樣國民政府又不能以全力去壓制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言論自由,因此陳的“西化論”才得以在民國“生存”。
陳序經在主張“全盤西化”的同時,也是在反對蔣政府的文化政策。而蔣政府越是壓制言論越是保守復古,陳序經對國民黨的統治就越來越失望。1945年之后陳明顯與國民黨分道揚鑣,正是由于陳已經逐漸看清了蔣政權對言論自由的壓制以及其為消滅異己而無所不用其極的專制本質。反觀中國共產黨,在當時不僅率先提出成立“聯合政府”的口號,且對廣大自由知識分子持歡迎態度;不僅允許言論自由,甚至一度還吸收了不少知識分子進入政權①,在文化政策上要比蔣政府進步得多。
1949年解放之際,陳沒有離開大陸且對同事多有挽留,當然是陳序經已經認定了比國民黨更為“世界化”的以及更加包容開放的共產黨,更為符合其心目中理想的執政黨。 1951年,毛澤東為中國戲曲研究院題詞,即提出“百花齊放,推陳出新”的口號。1953年,毛澤東又根據春秋戰國時期的諸子互相論戰的事實,提出在學術研究中要“百家爭鳴”。1956年,中共中央正式作出《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講話,即明確提出了“雙百方針”②。
作為民國時期的自由知識分子,陳序經在解放以后即沒有發表關于其“全盤西化”的主張,固然有中共包容、開放、進步的文化政策更容易為陳序經所接受的原因,而中國共產黨所領導的新民主主義革命的勝利所帶來的民族自信心增強也是重要原因。中國共產黨一舉將中國從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狀態解放出來,整個社會面貌煥然一新,秩序井井有條,經濟更是高速發展。中國共產黨為了使中國擺脫農業國的地位,又迅速制定且開展“五年計劃”來進行工業化,努力使中國與世界接軌。這一切,都顯示著新中國和民國的不同。
而陳序經本人,當然也是這一切的見證者,他堅信著,在中共領導下的新中國,勢必會全面超越舊時代的民國。新中國的文化,必將和世界主流文化相結合,從而蛻變為一個具有中國特色的文化體系。
〔責任編輯:包 闊〕
收稿日期:2022 — 04 — 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