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素凡
摘 要:“鄭衛之音”內容多描寫男女婚戀愛情,音律活潑輕快,與端莊典雅的雅樂形成鮮明對比,自誕生的時代起就頗富爭議。“衛音”作為“鄭衛之音”的代表,具有很高的研究價值。時隔兩千多年,《詩經》的音律早已亡佚,但文字內容卻因各個時代學者的高度重視和不懈的研究保存下來。本文在前輩學者對《詩經》中衛地詩歌研究的基礎上,結合當時衛國的經濟、政治、文化、地理、民俗等方面背景,探求衛地婚戀情詩的風格及其成因,以期深入了解衛地的社會文化背景和衛地情詩的豐富內涵,并為研讀《詩經·國風》中的其他情詩提供借鑒。
關鍵詞:《詩經》 衛地 情詩 風格 成因 DOI:10.12278/j.issn.1009-7260.2022.05.001
衛地情詩是指衛地風詩中描述衛人戀愛婚姻生活的詩歌,國風中的《邶風》《鄘風》《衛風》同屬衛地詩歌。在《詩經》的所有情詩中,“鄭衛之音”居于榜首,其中又以“衛音”為冠。衛詩三十九首,題材涉及婚戀、徭役、怨刺等方面,但比重最大的、最能代表“衛音”特色的當屬婚戀詩。衛地婚戀情詩共十六首,這些情詩內容豐富,可以從不同側面反映了當時衛地人民的婚姻戀愛生活。或謳歌任情浪漫的幸福戀愛;或為爭取戀愛自由大聲吶喊;或抒發婚姻生活中的憂傷,愛而不能偕老——悼念亡妻,愛而不能相守——征夫思婦、思婦念夫;或控訴愛而不能有終——男有二心、女子被棄。下面試從衛國的經濟、政治、文化、地理、民俗等方面探討衛地幾類婚戀情詩的風格及形成原因。
一、衛地殷商文化的余緒與任情浪漫的戀歌
邶、鄘、衛都是衛地。衛曾經是商的國都——牧野。武王滅商后占領了朝歌一帶的地方,三分其地,北邊是邶,東邊是鄘,南邊是衛。武王攻克商都建立政權后,為了安定民心、鞏固政權,曾一度采取“以商治商”的政策,“使各居其宅,田其田,無變舊新,惟仁是親”,故殷商文化在衛地得到了較大保留。
“文變染乎世情,興廢系乎時序。”(《文心雕龍·時序》)一個時代的文學與當時的時代背景密不可分,在殷商文化余緒中產生的衛地情詩注定會被烙上殷商文化的印痕,這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祭祀桑林與臨水祓禊。
祭祀桑林源于殷商先民祭祀高禖的風俗,高禖是傳說中主宰婚姻和生殖的女神。遠古時代,生產水平十分低下,于是繁衍人口以發展生產便顯得十分重要了,生殖崇拜也成為先民宗教信仰的一大方面。祭祀高禖的場所通常是在桑林,于仲春之月于桑林設祭場,祭祀祈福以求多子。此外,出于對自身生育能力方面的需求,人們往往會在祭祀高禖的活動中同時舉行男女雜處的狂歡聚會,后來這種習俗慢慢演變為青年男女聚會戀愛的節日,桑林也成為男女幽會的理想場所。
與祭祀桑林相似,臨水祓禊在誕生之初也是殷商文化中跟生殖崇拜相關的宗教習俗。古人認為不生育也是一種病,如果在祭祀高禖時順便在河里洗洗手、洗洗腳,或干脆地跳到水里洗一個澡,可以消除這種病氣,順利得子。青年男女在相聚和嬉戲的過程中難免會產生愛情的火花、發生點浪漫的事情,漸漸地,這一本是為了求子的宗教節日的求子功能在后世慢慢淡化,而變成了男女聚會的節日。
受殷商文化余緒的影響,衛地形成了較為寬松自由的婚戀氛圍,《桑中》《靜女》《木瓜》這樣的任情浪漫的為衛道者所不齒的“聲色”之作便在這種氛圍中誕生了。如《桑中》:
爰采唐矣?沬之鄉矣。云誰之思?美孟姜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宮,送我乎淇之上矣……
以男子的口吻道出了一首甜蜜的幽會戀歌。詩中的男女主人公期于“桑中”,以采桑采葑等活計做掩護,偷偷在桑林幽會;別于“淇之上”,在淇水邊分別,依依惜別,戀戀不舍。男女主人公對彼此的情誼表露無遺,全詩彌漫著一種幸福甜蜜的氛圍。
再如《靜女》:
靜女其妹,俟我于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躕。靜女其孌,始我彤管……
青年男女約好相會,男子等在城墻下,左等右等沒等來以至于“搔首踟躕”,十分焦急。心上人自郊外而來,贈他“彤管”與“荑”,男子又心花怒放,并對心上人及其所贈的禮物大加贊美,表達無限愛慕。女子的嬌羞可愛、男子的活潑調皮,十分具有畫面感,再加上洋溢著的熱戀氛圍,真可謂“賞心悅目”。
又如《木瓜》,這是一首男女之間互相贈答的情詩,男女互贈定情信物,且高歌“匪報也,永以為好也”,感情率真,大膽熱烈。
受殷商文化余緒的影響,衛地民風相對比較開放,使得青年男女可以自由戀愛。他們在桑林水邊郊外約會,幸福甜蜜,發而為聲,便成為這一首首任情率性的浪漫戀歌。
二、衛地殷周文化的沖突與爭取戀愛自由的吶喊
上文已經提到,殷商的婚姻戀愛觀是比較開放的,衛地受殷商文化余緒的影響,男女戀愛觀念相對周朝其他地區也較為自由。然而,西周是一個十分重視禮教的朝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禮教觀更是根深蒂固。由于先秦時期女子地位低下,那些敢于挑戰禮教的女性,不僅會在身份上受到歧視,“聘則為妻,奔則為妾”(《禮記·內則》);還要忍受巨大的輿論壓力,“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鉆穴隙相窺,逾墻相從,則父母國人皆賤之”。(《孟子·滕文公下》)以《鄘風·蝃蝀》為例:
蝃蝀在東,莫之敢指。女子有行,遠父母兄弟……
這就是一首譴責不顧父母之命與人私奔的女子的詩歌。《毛詩正義》云:“蝃蝀,虹也,夫婦過禮則虹氣盛,君子見戒而懼諱之,莫之敢指。”這里以此來比喻私奔的女子。“女子有行,遠父母兄弟。”詩中的女子離開家人與人私奔,受到譴責,因為她“不知命也”,即沒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見,當時婚姻禮教是比較嚴格的,然而,這些指責卻從反面襯托出了《蝃蝀》中女子敢于反抗禮教、大膽追求幸福的可貴品質。
如果說《蝃蝀》中的女子是用行動為爭取戀愛自由做了表率,那么《鄘風·柏舟》中的女主人公則是直接用錚錚誓詞為戀愛自由吶喊:
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髡彼兩髦,實維我儀。之死矢靡它。母也天只,不諒人只……04C97331-B712-47C4-AF1E-0137579F78C2
詩中,女主人公的心上人是“髡彼兩髦”的男子,她十分愛他,非他不嫁。然而,她的自由戀愛卻遭到父母的反對,但她對所愛矢志不渝,并發誓“之死矢靡它”,即便是死也不愿放棄,并發出“母也天只,不諒人只”的血淚控訴與吶喊。
春秋時期的衛地,殷商文化的烙印是深刻的,而西周禮教方興未艾,對衛地影響也十分深遠。兩種文化在婚姻戀愛方面的分歧導致沖突是必然的。就上文來看,不管是《蝃蝀》中被指責的女子,還是《鄘風·柏舟》中的女主人公,她們都生于衛地,都為殷商文化余緒所影響,思想感情是熱烈坦率的,行動是大膽活潑的;然而,她們又生于周王朝,受到西周禮教的束縛,自由戀愛或為國人指責,或為父母所阻,情路十分艱辛。正是在這種沖突中,率性大膽的女性反抗禮教束縛,發出了那個時代的最強音,為自由與幸福吶喊。
三、衛地動亂的社會環境與征夫思婦的悲歌
先秦時期,衛國雖為西周建國之初即分封的老牌姬姓諸侯國,卻并不強大,甚至國力每況愈下,越來越弱小,我們所熟悉的一度繁榮稱霸過的諸侯國如春秋五霸、戰國七雄中就不包括衛國。衛國地處中原,毗鄰夷狄,接壤齊晉,國力的孱弱使其既無力對抗夷狄的侵擾,也無法在大國爭霸中獨善其身。此外,衛國荒淫無道的昏君特別多,衛詩中的《邶風·新臺》《鄘風·墻有茨》《鄘風·鶉之奔奔》《鄘風·相鼠》等詩歌就都是諷刺衛國統治者荒淫無道的怨刺之作。外族的侵擾、政治動亂,使衛國內憂外患,幾欲亡國。《左傳·閔公二年》曾記載了狄人入衛的戰事,這一戰衛人幾被斬殺殆盡,渡過黃河保住性命的僅有七百三十人,幾致亡國。社會動蕩,人民或失去家園流離失所,或不堪虐政相繼逃亡,如《鄘風·北風》所言:“北風其涼,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攜手同行。其虛其邪?既亟只且。”北風凄緊,大雪紛飛,氣象愁慘,正象征著衛國當時緊張動蕩的社會氣氛,這樣動蕩不安的社會環境中,老百姓難以生存便只好招呼朋友共同逃亡。
頻繁的戰爭、繁重的徭役使人民夫妻離散,給他們婚姻生活帶來不幸,但也催生了衛地情詩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征夫思婦詩。如《邶風·擊鼓》:
擊鼓其鏜,踴躍用兵。土國城漕,我獨南行。
從孫子仲,平陳與宋。不我以歸,憂心有忡。
爰居爰處?爰喪其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于嗟闊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全詩共五章,前三章概括了從應征入伍到行伍渙散這一過程,第三章對喪馬歸林、失伍離次的描寫,表現出當時士卒對長期服役的怨憤之情和叛離之狀。第四章筆鋒一轉,忽然追述當日執手相誓、期以偕老之事,本發誓與愛人生同寢\死同穴,如今卻因為戰爭而失信于她,當日攜手相誓的幸福情景與前面所寫的戰亂景況形成強烈對照,其憂傷難以名狀。
再如《衛風·伯兮》:
伯兮朅兮,邦之桀兮。伯也執殳,為王前驅。
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
其雨其雨,杲杲出日。愿言思伯,甘心首疾。
焉得諼草?言樹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痗。
這是一位女子思念遠征丈夫的詩。第一章是女主人公對自己丈夫的贊美,她的丈夫英武不凡,在王的軍隊中擔任重要職位 ,她十分自豪。第二章開始表達對丈夫的思念,剛開始寫思念丈夫,無心打扮,故“首如飛蓬”,女為悅己者容,所愛不在身邊哪還有心思打扮,“豈無膏沐?誰適為容”。接著則思念成疾了,“愿言思伯,甘心首疾”,思念到頭痛。繼則“使我心痗”,思念到心痛難忍。長期與愛人分離,給女主人公身體和心理造成巨大的痛苦,這種思念之痛甚至讓她想求得諼草以忘憂,可見思念至深、情誼至真。
四、衛地“薄恩禮、好生分”的民俗氛圍與絕望哀怨的怨婦棄婦詩
棄婦怨婦詩雖然并不是衛地所獨有,但衛詩中此類作品數量最多而且最為典型,像《詩經》中極為著名的棄婦詩《邶風·谷風》《衛風·氓》,以及怨婦詩《邶風·日月》《邶風·終風》就出自衛地。造成這種現象的原因是復雜多樣的,主要有兩個方面。
首先,是受到衛地“薄恩禮、好生分”的民俗氛圍影響。《漢書·地理志》云:“(衛地)俗剛強,多豪杰侵奪,薄恩禮,好生分。”“俗剛強,多豪杰侵奪”,指男性較為剛暴怨戾,則女性的精神、肉體常會受到暴力折磨。 如“言既遂矣,至于暴矣”(《衛風·氓》),詩中女主人公在被丈夫拋棄被迫回娘家之前就曾受到丈夫的兇暴對待;再如“終風且暴,顧我則笑。謔浪笑敖,中心是悼”(《邶風·終風》),詩中所描述的男子性情暴戾,對女主人公放蕩地戲謔調笑,態度十分輕慢,讓女主人公非常難過。而“薄恩禮,好生分”則必然導致負心漢多、棄婦多。無論是《邶風·谷風》還是《衛風·氓》,詩中的女主人公在戀愛時或婚姻之初的生活都是比較幸福的,丈夫對她們的態度也比較好。像《衛風·氓》中的氓在娶到女主人公之前對女主人公百般追求,想方設法接近女主人公,“氓之蚩蚩,抱布貿絲。匪來貿絲,來即我謀”。《邶風·谷風》中的男子也曾在新婚之初對女主人公說過要和女主人公同生共死的甜言蜜語:“德音莫違,及爾同死。”然而,他們或始亂終棄,或喜新厭舊,最終都成為女子哀傷的根源。面對丈夫的薄情寡義,女子或哀傷、或怨憤、或決絕、或默默盼望丈夫回心轉意,詩歌整體上彌漫著絕望哀怨的氛圍。
其次,衛國商業經濟發達,商人較多,而商人自古重利寡恩,往往會出現富貴之后拋棄糟糠的遺棄之風。衛國本身自然資源豐富,且國家建立在原本生產力水平較為先進的商朝國都,利于發展商業經濟。此外,衛國統治者也較為肯定商業發展,立國之初,周公就以“純其藝黍稷,奔走事厥考厥長。肇牽車牛,遠服賈,用孝養厥父母”(《尚書·酒誥》)來訓誡衛康公,意思是在盡到專務農作的本分之外,仍可從商。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商人重利輕別離,很少考慮家中妻子的心情,富貴之后停妻再娶或遺棄糟糠的更是層出不窮,而衛地商人頗多,這必然會影響衛地民風中婚戀觀念的取向,給衛地本身就“薄恩禮,好生分”的遺棄之風推波助瀾。
總而言之,衛地的婚戀情詩內容豐富、風格多樣,是“鄭衛之音”的重要代表。本文只針對比重較大、風格典型的幾類情詩進行討論,并探求它們風格形成的原因。此外,衛地情詩中的每種類型的風格成因都是多方面的而不是單一的,而我們這里試圖探求的是它們風格形成的主要原因。
綜上所述,先秦時期衛地復雜的文化、地理、政治、經濟背景催生了內容豐富的衛地情歌,并成為這些情歌風格多樣的根源。反過來,通過這些情歌,我們不僅了能解到那個時代衛人的婚姻戀愛生活,還能了解到當時衛地政治、經濟、文化、民俗的一些情況。此外,因為衛地情歌數量多、內容豐富且富有代表性,所以對衛地情歌的研究可以幫助我們推此及彼、舉一反三地解讀十五國風中的其他情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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