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荔 聞岳春 翟海燕 趙 靜
綠色是高質量發展的普遍形態。國家主席習近平在第七十六屆聯合國大會一般性辯論上提出,要堅持人與自然和諧共生,并再次向世界重申中國將力爭2030 年前實現碳達峰、2060 年前實現碳中和。近年來,企業環境治理實踐吸引了研究界越來越多的關注。以往研究顯示,環保規制對企業環境行為的影響存在分歧性的認識:有研究認為環保規制作為政府強制性手段,會對企業產生一定的威懾力,能促進企業親環境行為。也有觀點認為,環保規制由于加大了企業環境治理壓力,導致資源支持不足,并不會促進甚至抑制企業環保投入。可見,不同企業對環保規制的反應存在較大差異,需明確環保規制為什么以及怎樣對企業親環境行為產生影響,才能明確兩者關系。
盡管對大企業環境治理已取得較為重要的進展,但對中小企業的研究還非常有限。調查顯示:中國80%以上的中小企業存在環境污染問題。歐盟國家中約50%的環境污染和廢物來自中小企業。這些數據都說明中小企業作為一個整體,對環境的集體影響不容小覷。
本文通過對中國509 家中小企業的考察,主要解決以下兩個問題:(1)環保規制如何影響中小企業的倫理領導進而影響企業親環境行為。(2)在環保規制與中小企業環境行為的關系中,管理認知如何調節倫理領導的中介效應。
環保規制是指政府通過制定環境法律、法規及政策,以法律授權引導組織的環境保護理念和行為。以往發現環保規制對企業親環境行為具有顯著影響,但呈現幾種不同結論:(1)促進作用。如謝智慧等發現,環保規制與企業環保投資顯著正相關;(2)先抑制后促進作用。如李月娥等發現,環保規制與企業環保投資呈U 型關系;(3)沒有影響。如崔廣慧和姜英兵研究顯示,環保規制對企業環保投資沒有顯著影響。
以往研究說明環保規制對企業親環境行為的影響比想象的要復雜。就環保規制對企業親環境行為作用機制的探索相對欠缺,環保規制究竟如何產生作用依舊是一個黑箱。
倫理領導是指通過個人行動和人際關系來展示規范適當的行為,并通過雙向的溝通、強化與決策的方式向追隨者進行推廣的一種領導行為。倫理領導對員工綠色行為、高管團隊綠色承諾、綠色人力資源管理實踐等均存在顯著影響。這些研究強烈預示著倫理領導對企業親環境行為的重要影響。
情境因素為倫理領導提供了學習機會,可促進倫理領導的發展。有研究關注到國家文化對倫理領導的影響。例如,通過對德國和美國的比較,研究者發現不同國家文化背景下的管理人員對倫理領導有不同的信念,盡管他們都認可誠信、集體激勵、勇氣等品質,但在認可程度上存在區別。另一項對澳大利亞和巴基斯坦的研究中也有類似發現。這意味著不同文化背景有可能產生不同內涵或形式的倫理領導。
以往研究昭示了情境因素會塑造和推動倫理領導的發展,是考察倫理領導的重要變量。然而,環保規制作為一種制度情境,是否會對中小企業經營者的倫理領導產生影響,并進而影響企業親環境行為?這種探索在以往研究中還比較缺乏。
管理認知是指戰略決策者在進行戰略決策時所運用到的認知模式和信念以及認知過程。機會認知意味著積極的情感聯想、獲得的思維框架和對問題可控的評價;相反,威脅認知意味著消極的情感聯想、失去的思維框架和對問題無法控制的評價。管理認知一直被戰略選擇領域學者視為是分析企業戰略及績效的重要變量。積極的態度和認知產生積極的前瞻性的環境戰略;消極的態度和認知產生被動的合規性環境戰略。
以往研究對制度環境與高層管理者之間的互動有所忽略。有研究認為,面對倫理問題時,人們并非總是依靠深思熟慮的推理和道德規范來作出倫理決策,而是根據所處的社會情境對倫理問題進行個性化解構,進而作出回應。換言之,當中小企業迫于壓力需采取行動時,其對環境問題的解釋方式影響其最終決策和行動。通過觀察環保規制與管理認知的互動,有助于深入理解中小企業親環境行為發生機制。
環保規制的直接效應體現在兩個方面:首先,環保規制是推動中小企業采取親環境行為的強制力量。中小企業環境實踐存在一個明顯障礙——資源有限。當存在資源約束、行業競爭激烈、地區市場化程度和經濟發展水平不高等情形時,企業很難實現環境治理與生產效率的雙贏。此時,必須依靠政府部門監管推動中小企業環保行動。其次,環保規制有助于減少“搭便車”現象。環境問題是典型的社會困境問題。對本身具有小規模優勢的中小企業而言,環境影響不易被察覺,更具備“搭便車”的動機與機會。政府通過環保規制加強監督和督查,可減少“搭便車”現象,推動中小企業親環境。因此,本文提出如下假設:
假設1:環保規制與中小企業親環境行為正相關。
倫理領導的前提是領導者首先必須是道德的個體,而個體身處的情境是其作出良好行為的最終決定者。在中國,政府除了是制度規則制定者,往往還是市場參與者。政府通過環保規制營造了一種倫理氛圍,中小企業經營者可以學習和發展環境倫理。另外,環保規制具有懲罰功能,不合規的企業可能受到停工整改、禁止營業等懲罰,這強化了環境倫理的學習。可見,環保規制構成了中小企業經營者形成有關環境問題的“恰當反應”和“行為意向”的強情境。因此,本文提出如下假設:
假設2:環保規制與中小企業經營者的倫理領導正相關。
倫理領導的作用體現在兩個方面:首先,中小企業經營者是員工倫理學習的榜樣,有助于員工學習如何作出合乎環境倫理的決策。榜樣是個體學習過程中的重要影響因素。中小企業經營者具備了榜樣的兩個特征:一是有吸引力;二是可信。員工將企業經營者的價值觀和行為用作判斷“怎樣的環境行為是可接受的和恰當的”標準,努力復制企業經營者的環境倫理價值觀和環境行為。
其次,中小企業經營者利用獎懲引導員工作出更多符合環境倫理規范的決策。道德認同使領導者傾向于采取符合自身道德價值觀的領導行動。通過將個人價值觀的制度化,可部分降低企業對領導者個體的依賴,實現企業持續穩定發展。倫理領導的制度化工作促使企業員工更專注于自己的決策與行為所帶來的倫理后果,從而作出更多符合環境倫理規范的決策。因此,本文提出如下假設:
假設3:倫理領導與中小企業親環境行為正相關;
假設4:倫理領導在環保規制與中小企業親環境行為之間具有中介作用。
當面臨倫理問題時,決策者對問題的認知影響著其如何回應倫理問題。中小企業經營者管理認知的形成受到其所面臨的影響其看法和限制實施管理活動的情境因素的限制。例如,Sharmar認為,資源松弛度是影響管理認知的一個關鍵因素。企業資源的松弛度意味著企業決策者的管理自由度。當中小企業沒有足夠冗余資源和時間應對外部環境挑戰時,說明企業資源松弛度較低,管理自由度受限。此時,企業經營者傾向于形成威脅認知。受到威脅認知的影響,即使能意識到環保的重要性,但依舊很難采取切實的環境治理行動。在這種情形下,倫理領導的價值凸顯出來。那些傾向于倫理領導的企業經營者所領導的企業,會比其他一般企業展示出更多的親環境行為。因此,本文提出如下假設:
假設5:中小企業經營者對環保的威脅認知(與機會認知相對)正向調節倫理領導在環保規制與中小企業親環境行為之間的中介效應。
根據《國家統計局關于印發統計上大中小微型企業劃分辦法的通知》,以員工人數和年度營業收入作為中小企業標準。使用兩種方法進行問卷調查:在線鏈接填寫和郵件。其中制造業、建筑業、采礦業占總樣本49.5%比例。調查時間為2017 年12 月—2018 年3 月。發放2000 份問卷,回收有效問卷509 份,回收率為25.5%。其中:367 名(72.1%)為企業主及合伙人,142 名(27.9%)為高管;制造業占24.2%,建筑業占15.5%,批發零售占14.5%,采礦9.8%,農林牧漁7.7%,交通運輸、倉儲及郵政5.7%,商業服務5.5%,住宿與餐飲4.1%,電力、熱力、燃氣及水生產和供應業3.3%,其他9.6%。
環保規制采用Colwell 和Joshi開發的量表,該量表的信度和效度在其他有關制度壓力與可持續發展研究中被較多采用(如,Jani 等)。倫理領導的衡量有兩類方法:一種是管理者自我陳述;另一種是下屬及同事評估。根據Brown 等的觀點,如果重點在于觀察企業層面行動而非員工個體層面行動,采用高層管理者自我陳述方法更合適。本研究采用第一種方法。管理認知采用Sharmar設計的量表。企業親環境行為參考了Russo 和Fouts設計的7 個問題,以及蔣雨思的量表,并進行修訂。控制變量包括:中小企業主的教育水平、管理經驗和行業經驗,以及中小企業的員工人數、性質、企業年齡、年營業收入和發展階段。
多變量t 檢驗表明樣本不存在顯著的無應答偏差。在減少同源方法偏差問題上除采用匿名問卷,還采取以下做法:(1)對測量條款進行隨機處理;(2)采用單因子Harmon 檢驗對所有測量條款進行檢驗,特征值大于1 的四個不同因子解釋了方差的67.9%,其中第一因子解釋了方差的47.3%;(3)利用單一方法因子控制住一個未測量的潛在同源方法因子,結果顯示模型擬合指標未發生顯著改善。
通過驗證性因子分析以檢驗條款的信度和效度。擬合度指標如下:χ=509.542,df=205,χ/df=2.486;GFI=0.912;CFI=0.957;RMSEA=0.054。各項擬合指標均達到理想要求。只有管理認知的一個條款的標準化因子載荷權重為0.593,略小于最小閾值0.6。鑒于這個條款的選擇是基于嚴格的文獻評估,且它的載荷權重比較大,可認為所有條款的收斂效度基本能達到要求。
如表1 所示,每個潛變量的組合信度均在0.7 以上,平均方差提取值均在0.5 以上,每個潛變量的平均方差提取值均大于該潛變量與其他潛變量之間相關性的平方,說明模型內在質量理想。

表1 驗證性因子分析
表2 顯示,只有倫理領導與親環境之間的相關系數略高于0.7。這并不奇怪,一些先前的研究已經預示了兩者之間可能的較高相關性(如,Saleem 等)。利用方差膨脹因子(VIF)檢驗了多重共線性,VIF 的最大值為1.79,遠小于建議閾值10,說明不存在多重共線性。

表2a 變量的均值、標準差和相關系數

表2b 變量的均值、標準差和相關系數(續)
如表3 所示。模型1 中,教育背景和員工人數對倫理領導存在顯著影響,但影響較弱(R=0.091)。模型2中,環保規制對倫理領導回歸系數顯著(b=0.904,p<0.001),說明環保規制對倫理領導有顯著正向影響。假設2 得到支持。模型3 中,教育背景、管理經驗和員工人數對中小企業親環境行為存在顯著影響,但相對較弱。模型4 中,倫理領導對中小企業親環境行為回歸系數顯著(b=0.546,p<0.001),說明倫理領導對中小企業親環境行為有顯著正向影響。假設3 得到支持。模型5 中,環保規制對中小企業親環境行為的回歸系數顯著(b=0.886,p<0.001),說明環保規制對中小企業親環境行為有顯著正向影響。假設1 得到支持。模型6 中,環保規制回歸系數(b=0.524,p<0.001)和倫理領導回歸系數均顯著(b=0.401,p<0.001),相比于模型5,環保規制的回歸系數變小,預示著倫理領導在環保規制與中小企業親環境行為之間起部分中介作用。

表3 回歸分析
表4 中,倫理領導的中介效應在95%置信區間[0.2564,0.4821]內不包括0,說明倫理領導在環保規制和中小企業親環境行為之間存在中介效應,效應占比為40.9%,假設4 得到支持。

表4 總效應、直接效應及中介效應分解表
如表5 所示,無論威脅認知取低值、中值還是高值,環保規制通過倫理領導對中小企業親環境行為的間接效應都是顯著的,但中介效應值大小不一樣。高威脅認知下的效應值最大,為0.441(標準誤=0.064),低威脅認知下的效應值最小,為0.338(標準誤=0.059),達到顯著水平(p<0.01)。這表明威脅認知水平越高,環保規制通過倫理領導對中小企業親環境行為的間接效應就越強,反之越弱,假設5 得到支持。

表5 管理認知調節的中介效應
選取公共環境研究中心(IPE)和自然資源保護協會(NRDC)聯合公布的《2016-2017 年度120 城市污染源監管信息公開指數報告(PITI)》中的評估指標對環保規制進行衡量,涉及環境監管信息、污染源自行公開、互動回應、企業排放數據和環評信息。除未能在環保規制與中小企業親環境行為間發現直接關系(見表6,模型5),其他假設均得到支持,說明研究結論具有一定穩定性。環保規制與中小企業親環境行為之間沒能發現直接關系,這并不代表兩者關系不穩定,很可能與測量指標選取有關,因為環保規制作為一種宏觀制度因素,要精確進行衡量具有一定難度。

表6 穩健性檢驗結果
本研究基于509 家中小企業的實證,進一步驗證了環保規制對中小企業親環境行為的直接規制效應。同時揭示了倫理領導的中介作用。中小企業與大企業的主要區別是中小企業的所有者或高層管理人員在日常經營和戰略方面比大型企業的高層管理人員發揮著更為決定性的作用。通過觀察倫理領導在環保規制與中小企業親環境行為之間的中介作用,有助于更深入了解中小企業親環境行為的發生機制。另外,本研究還考察了管理認知在環保規制對中小企業親環境行為作用機制中的調節作用,有助于確定環保規制效應的邊界。研究結論顯示,那些具有威脅認知的中小企業更依賴于環保規制而實施親環境行為。這與以往研究中發現的威脅認知產生被動型的環境戰略是一致的。
本研究在推動中小企業環境治理實踐方面具有以下啟示:
1.加強政府環境監管仍舊是推動中小企業提高環境績效的重要力量。政府監管是推動中小企業采取環境合規行動,提高環境績效的重要力量。由于中國目前環境治理正處于過渡階段,對中小企業而言,還很難實現“財務績效”與“環境績效”的雙贏。通過政府環保規劃引導中小企業改善環境表現依舊還有較長的路要走。
2.改善中小企業環境表現需要重視經營者倫理美德及其倫理領導行為的塑造,以及制度因素在其中的隱性作用。一方面,在大數據背景下,強調倫理領導對于改善中小企業環境表現具有特殊意義。盡管以往研究表明,企業環境管理行動主要出于合規動機、財務動機和道德動機,但在數量上占絕對優勢的文獻將注意力引向對前兩種的關注,對企業經營者的道德價值觀及倫理領導行為未給予足夠重視。與大企業類似,這種基于個人價值觀的領導活動對中小企業環境行為同樣具有較大影響。在大數據背景下,每個企業都擁有自己的“環保畫像”。面對企業環境監測數據造假、象征性環保等現象則需道德倫理的介入。這一點對于規模小、易游離于監管之外的中小企業而言尤為重要。另一方面,需關注制度因素在塑造中小企業經營者倫理美德及領導行為中的隱性角色。環保規制顯著影響中小經營者的倫理領導。這說明,制度因素是塑造中小企業經營者倫理領導的關鍵因素。盡管短期來看,環保規制有可能影響中小企業的財務績效。但長期來看,環保規制是塑造中小企業經營者環境倫理必不可少的宏觀情境。環保規制以一種不易察覺的方式作用于企業環境實踐。這對于致力于改善中小企業環境表現的制度建設,以及將自然生態納入中國經濟高質量發展的營商環境建設能提供一定啟示。
3.在監管的同時出臺配套措施或政策,幫助中小企業改善經營環境,提高中小企業對環保投入回報的積極預期。中小企業環境表現是制度因素與高層管理者因素互動的結果。企業經營者的環境態度與環境行動脫節,絕不只是道德倫理水平高低的問題,還與中小企業自身能力有關。例如,威脅認知意味著企業消極地看待環保問題,消極認知阻礙了企業環境治理行動。那些采取行動的企業主要依賴經營者個人的倫理美德及倫理領導。然而,企業經營者威脅認知的形成在很大程度上受具體管理情境的影響。由于企業資源缺乏或條件受限,導致了中小企業的有心無力。中小企業承擔社會責任取決于四方面:一是問題本身對于企業的道德迫切性;二是管理者特點,如企業家精神和倫理價值、企業經營者擁有的知識和時間;三是企業特點,如資源、權力;四是情境特點,如外部利益相關者壓力、社會經濟狀況、制度環境等。這些因素共同構成中小企業環境行為決策情境,需要形成四個方面的合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