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穎彥
【摘 要】本文以動詞“入”的歷時用法為切入點,旨在論證說明《元日》中“春風送暖入屠蘇”的“屠蘇”,應釋為“茅草屋”,而非教材所注的“酒名”。
【關鍵詞】《元日》,屠蘇,“入”歷時用法
一
統(tǒng)編小學語文教材三年級下冊第三單元《古詩三首》,立足傳統(tǒng)文化,共收錄三首反映中國傳統(tǒng)節(jié)日的七言絕句,其中一首為北宋詩人王安石所作的《元日》。這首詩描寫了春節(jié)除舊迎新的景象,大致的意思是:人們在一片爆竹聲中送走了舊的一年,飲著醇美的屠蘇酒,感受到了春天的氣息。
詩中“春風送暖入屠蘇”的“屠蘇”,教材解釋為酒名,“這里指一種酒,根據(jù)古代風俗,常在元日飲用”。對“屠蘇”的這個注釋,要溯源到明末啟蒙讀物《幼學瓊林》。該書卷一“歲時篇”有:“爆竹一聲除舊,桃符萬戶更新。……元日獻君以椒花頌,為祝遐齡;元日飲人以屠蘇酒,可除癘疫。”《幼學瓊林》在介紹傳統(tǒng)節(jié)日“元日”時,語言和內(nèi)容多與《元 日》契合,故今人在理解《元日》時,不免會受到《幼學瓊林》的影響,把“入屠蘇”理解為“飲屠蘇酒”,將 “屠蘇”對應為酒的名字。這種理解粗看沒什么問題,但倘若我們從歷時語言學的角度,分別對“入” 和“屠蘇”的歷時用法加以考察分析,就會發(fā)現(xiàn),“入屠蘇”的“屠蘇”并非指屠蘇酒,而當另有它指。
二
我們先看“入”字。“入”的甲骨文寫作“ ” “ ”,金文字形多延續(xù)甲骨文字形,像一個能射入其他物體的鋒利箭鏃。《說文解字》釋“入”為“內(nèi)”,“內(nèi)”即“里面,里頭”,與“外”相對。整合“入”早期字形所蘊含的信息和《說文解字》對“入”的解釋說明,可推知“入”最初用作動詞,它以箭鏃之形,陳述一個關于物體發(fā)生位移的事件,意為“(物體)由外向內(nèi)地運動;進入”。例如:
當是時也,禹八年于外,三過其門而不入,雖欲耕,得乎?
——《孟子·滕文公上》
農(nóng)夫蚤出暮入,耕稼樹藝,多聚菽粟,此其分事也。
——《墨子·非樂上》
通過搜索北大語料庫,梳理歸納動詞“入”的歷時用法,我們有如下發(fā)現(xiàn)。
第一,古人在陳述“入”這一動作事件時,位移施事和位移終點是“入”動作圖示的基本要素,與漢語“時間順序原則”契合。由于位移終點表動作“入”的結果,所以表位移終點的名詞始終出現(xiàn)在動詞“入”的后面,二者間有時須用介詞“于”連接:
導淮自桐柏,東會于泗、沂,東入于海。
——《尚書·禹貢》
浮江淮而入海兮,從子胥而自適。
——《楚辭·九章·悲回風》
在實際使用中,動作“入”的位移終點常可省略,僅出現(xiàn)位移施事:
太保乃以庶邦冢君出取幣,乃復入,錫周公。
——《尚書·召誥》
鄭伯將王,自圉門入,虢叔自北門入,殺子頹及三大夫,王乃入也。
——《國語·周語上》
第二,受自主性影響,指稱位移施事的名詞與動詞“入”在語序上存在不定性。位移施事如果自主性強,那么指稱該施事的名詞在語序上居于動詞“入”前,反之,則居“入”后:
凡嫁子娶妻,入幣純帛,無過五兩。
——《周禮·媒氏》
入柴,勿積魚鱗簪,當隊,令易取也。
——《墨子·雜守》
“入幣”“入柴”的“幣”與“柴”,須借助人力等外力方能完成由外到內(nèi)的位移動作,自主性弱,所以在語序上表現(xiàn)為“幣”“柴”出現(xiàn)在動詞“入”的后面。
這樣的話,也就意味著動詞“入”后可能會同時出現(xiàn)兩個名詞:一是指稱動作“入”的位移施事,二是說明動作“入”的位移終點。根據(jù)漢語“時間順序原則”,指稱位移施事的名詞在語序上先于說明位移終點的名詞。例如:
貴粟之道,在于使民以粟為賞罰。今募天下入粟縣官,得以拜爵,得以除罪。
——《論貴粟疏》
“入粟縣官”,“粟”是“入”的位移施事,因其自主性弱,無法獨立完成“入”這一位移動作,所以它出現(xiàn)在動詞“入”的后面;“縣官”意為“朝廷,官府”,它的意義在于說明動作“入”的位移終點,由于其是動作“入”結束后方關涉的對象,在時間軸上晚于位移施事出現(xiàn),所以它在語序上也相應地出現(xiàn)得晚一些,被置于表位移施事名詞的后面。
第三,動詞“入”后表位移終點的名詞,其所指稱的事物呈現(xiàn)出明顯的空間特征和意義:
日出東沼,入乎西陂。
——《上林賦》
趙王于是遂遣相如奉璧西入秦。
——《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
主人出門左,西面。婿入門,東面,奠摯,再拜,出。
——《儀禮·士昏禮》
以上三句中,“西陂”指西邊的池塘,“秦”指秦國,兩個名詞雖然指稱的都是事物,但它們在句中更傾向于被理解為一個具有空間屬性的容器:太陽落入西邊的池塘里;藺相如雙手捧著和氏璧進入到秦國的疆域。至于“門”,其在具體語境下也不再單純指稱“門”這一事物,在某種意義上成為一種空間上的分隔線,將空間切分為“門內(nèi)”與“門外”兩個部分。
即便是抽象名詞,其所指稱的事物也表現(xiàn)出類似于容器的空間屬性。例如:
犀首見梁君曰:“臣盡力竭知,欲以為王廣土取尊名,田需從中敗君,王又聽之,是臣終無成功也。需 亡,臣將侍;需侍,臣請亡。”王曰:“需,寡人之股掌之臣也,為子之不便也,殺之、亡之,母謂天下何,內(nèi)之無若群臣何也!今吾為子外之,令母敢入子之事。入子之事者,吾為子殺之、亡之,胡如?”犀首許諾。于是東見田嬰,與之約結,召文子而相之魏,身相于韓。
——《戰(zhàn)國策·魏策二》
犀首拜見梁君,懇請梁君在他和田需二人之間選擇一人。梁君表示為難,最終向犀首許諾,不讓田需干涉他的事務。“入子之事”中的“子”,代指犀首;“事” 與“入”搭配,其所指稱的“事務、事情”表現(xiàn)為一個允許外物進入,并自由穿梭其中的空間;“入”在該語境下依然表示“進入”,類似于今天的“插手”或“插足”。
三
現(xiàn)在,回到我們對《元日》中關于“屠蘇”含義的討論。要弄清楚“春風送暖入屠蘇”中“屠蘇”的所指,還要明確“屠蘇”在古漢語里可以指稱哪些事物。借助《漢語大詞典》,我們發(fā)現(xiàn),北宋以前(含北宋),“屠蘇”一詞可用于指稱如下事物:
1.屠蘇草。《日出東南隅行》:“飛甍雕翡翠,繡桷畫屠蘇。”
2.罘罳,屏風。《三國志注》引《魏略》:“勝前后所宰守,……廳事前屠蘇壞,令人更治之。”
3.一種有檐、形狀似屋的帽子。《酉陽雜俎·黥》:“忽有一人,白襕屠蘇,傾首微笑而去。”
4.茅草屋。《宋書·索虜傳》:“燾所住屠蘇為疾雷擊,屠蘇倒,見壓殆死,左右皆號泣。”
我們結合歷史語料,整體考察分析“春風送暖入屠蘇”中“入屠蘇”這個動名詞組合。依照教材注釋,若“入屠蘇”的“屠蘇”為酒名,那么“入屠蘇”這一動名組合實際上已被潛在地處理為“‘入’+受事對象”結構。但通過梳理宋代及宋代以前的歷史語料,我們發(fā)現(xiàn),受原始語義圖示的制約,動詞“入”在歷時用法中,始終未能在本義“進入”的基礎上,派生出“‘入’+受事對象”的用法。即便我們今天常說的“入口綿滑”,動詞“入”后的賓語“口”,依舊表動作“入”的位移終點,而非受事對象。因此,將“入屠蘇”理解為“飲屠蘇酒”,把“屠蘇”處理為受事名詞,是有悖于“入”的歷時用法的。根據(jù)宋代及宋代以前的語料,如“入”要表示類似“飲用”的意義,那么因被飲用的對象為液體,流動性佳,能獨立完成“進 入”這一動作,所以被飲用對象在動作“入”的語義圖示里,充當?shù)钠鋵嵤莿幼鳌叭搿钡奈灰剖┦隆S忠虮伙嬘脤ο蟮淖灾餍詮姡手阜Q這些位移施事的名詞在語序上須先于動詞“入”。搜索北大語料庫,我們雖沒能發(fā)現(xiàn)直接對應“飲屠蘇酒”的“屠蘇入”的表述,但發(fā)現(xiàn)古人在用“入”與“酒”合表“飲酒”義 時,均采用“‘酒’+‘入’(+身體名詞)”的結構,例如:
被郎嗔罰琉璃盞,酒入四肢紅玉軟。
——《夜宴曲》
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蘇幕遮》
好夢才成又斷。日晚起,云亸梳鬟。秀臉拂新紅,酒入嬌眉眼,薄衣減春寒。
——《恨春遲》
當名詞“酒”出現(xiàn)在動詞“入”后時,我們則須把名詞“酒”視作具有容器特征的空間名詞。例如:
數(shù)點雨入酒,滿襟香在風。
——《登樓值雨二首》
優(yōu)游芝術,蕭散林泉,落花入酒,清風動弦。
——《隋唐五代墓志匯編》
以上兩個用例中,“酒”分別為盛裝雨點、落花的容器,空間特征明顯。誠然,照此思路,我們也可將“春風送暖入屠蘇”理解為“和煦的春風吹入酒里”,即把指稱酒的“屠蘇”視為空間名詞,但這種理解正確的可能性不大。畢竟春風有無吹到酒里,對酒的色、味都無太大影響。詩人沒必要在字數(shù)嚴格受限的七言絕句中,浪費四分之一的篇幅去介紹或談論一件不太有意義和價值的事情。綜上所述,無論是從受事對象分析,還是從位移終點看,將“春風送暖入屠蘇”的“屠蘇”釋為“屠蘇酒”都是不合適的。
結合動詞“入”和名詞“屠蘇”的歷時用法,我們傾向于將“春風送暖入屠蘇”的“屠蘇”理解為“茅草屋”。“茅草屋”本身就具有明顯的容器特征和空間屬性,可以用以說明春風“入”的位移終點。如此一來,本句詩不僅在語法上符合時人的語言習慣,在語義上也能解釋得比較圓融通暢:春風和煦,暖意濃濃,它把春天的氣息吹入人們破陋的茅草屋,使茅草屋煥發(fā)出盎然的生機。詩句不僅寫活了春風,更把人們迎新除舊時那種喜悅而忙碌的氣氛準確地傳遞出來。更重要的是,這一解讀非常契合中華民族長期以來的“天人合一”思想。透過這句詩,我們既能了解古人感知自然界變化的細膩與敏銳,也可以體悟到中國人善于從大自然中汲取精神與力量的智慧。在古人的思想里,春天的勃勃生機并非大自然專有,它被進一步擴大延伸到人們居住的茅草屋,延伸至人們的內(nèi)心,使茅草屋與人一起,如大自然般在春天重獲新生。
四
當下,關于如何闡釋、傳承和弘揚中華民族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已成為新時代的重大課題。古典詩詞作為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載體,是增強學生民族認同感和文化自信力,培養(yǎng)學生民族審美趣味的經(jīng)典范本。消除時間隔閡,盡可能地還原古典詩詞的本意與真意,講出它自有的思想深度與高度,是我們這代人的使命,也是我們這代人對先賢和傳統(tǒng)文化的尊重與致敬。本文對《元日》中“屠蘇”意的重釋,便是這項浩繁工程的一小點內(nèi)容。雖然細微,卻也有意義和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