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鴻 何正平



摘 要:新冠肺炎疫情的發端、發展與防控都與外部性有關。這提醒經濟學,其自身具有獨特的學科價值,但這種價值尚未充分體現。外部性理論給出的確權藥方對防控疫情適用性不強,即便在產權清晰時,傳染性疾病的嚴重負外部性也可能導致醫療供給不足。野味消費的負外部性不能通過確權而消除,必須對其進行法律規制,而免費救治的正外部性對遏制疫情起到了重要作用。從生產者承擔角度劃分消費負外部性類型,將“無效確權”引入外部性理論,并將生產視角補充進公共物品理論,進而提出正外部性是決定公共物品進入、保留或退出的主要依據。
關鍵詞: 新冠肺炎疫情;外部性理論;消費負外部性;無效確權;正外部性
中圖分類號:F014.5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5-6432(2022)14-0010-06
DOI:10.13939/j.cnki.zgsc.2022.14.010
1 問題的引入
面對新冠肺炎疫情,中國展現出了卓越高效的領導力、組織力、凝聚力、應急能力和令人動容的奉獻精神,交出了一份出色答卷。此次疫情又何嘗不是對經濟學的一場檢驗?當人們將目光聚焦于疫情帶來了多大經濟損失時,經濟學界應反思的絕不僅僅是疫情造成的經濟后果,還應是疫情產生的經濟原因、經濟過程和經濟機制。提醒人們在何種經濟狀態下可能會引發疫情,以何種經濟手段來應對疫情,才能真正體現經濟學乃經邦之學、濟世之術,倘若這種要求有些苛刻,那么經濟學至少應該包含相關的思想和警示。
當曼昆毫不隱晦地直言經濟學不回答賺錢問題[1],將希望寄托于經濟學能回答治國問題,而突如其來的疫情徹底揭露了主流經濟學理論的蒼白。(野生動物)市場、交易和消費是經濟學的專屬領域,它們為何成為危及公共安全的高危區和中轉站?主流理論宣揚有效市場,質疑政府干預,但這場疫情乃當頭棒喝,疫情與市場失序相關聯,止息于政府積極干預。
疫情的發端極可能與野味消費的負外部性有關,疫情的發展與傳染病醫治的負外部性有關,疫情的防控與公共物品的正外部性有關,因此本文將視角對準了外部性。對外部性與其衍生的市場失靈理論以及與之密切相關的公共物品理論的反思將貫穿全文。
2 疫情的發端:濫食野味的負外部性
濫食野味屬于消費行為,因而“濫食野味的負外部性”(以下簡稱濫食負外部性)屬于消費負外部性的一種類型。之所以說是“一種類型”,是因為它與另一種消費負外部性即“新冠肺炎治療的負外部性”(以下簡稱新冠負外部性)有明顯區別,而這個區別在理論上并未明確闡明。
消費負外部性是普通的經濟現象,指消費行為對他人或社會產生了不利影響,而他人或社會無法通過法律或市場手段對消費者進行處罰或讓其賠付,消費者沒有承擔任何代價。外部性理論對消除負外部性的思路是消費者對其消費行為造成的不利影響承擔責任,將負外部性內化為成本,辦法有政府管制(含直接管制和間接引導)、當事人協商和明晰產權等。但外部性理論實際上并不能解釋與新冠肺炎疫情密切相關的上述兩種消費負外部性。
先看“濫食負外部性”。暫不論濫食野味加劇了對生態的破壞,引發了人們的道德厭惡,僅以新冠肺炎疫情為例,濫食外部性極易危及公共安全、影響社會秩序,綁架公共利益,而濫食野味的人卻沒有為此付出代價。
如何消除“濫食負外部性”?有三種手段,即道德、法律和市場。道德是自律,法律是他律,市場是自發調解或自由配置。道德手段力量有限,其能鼓勵好人做好事,卻難以制止壞人做壞事,在高額利益面前,道德常做出讓步。那么,法律與市場這兩個手段應如何選擇。外部性理論明確指出,通過確權可以解決負外部性,市場手段沒有失靈。然而,野生動物保護法、全面禁止野生動物交易、取締野生動物市場等哪一個不是法律手段呢?因此,對壞市場,法律手段既優于市場手段,更優于道德手段。
現實與理論對于如何消除外部性問題迥然相異,究竟孰對孰錯?盡管現實可能不盡如人意,但在這里卻是理論出現了偏差。出臺嚴刑峻法意味著對野生動物采取市場配置是無效的。理論出現了什么問題?本文認為,外部性理論的前提與推導均有缺陷。首先,前提是指:主流經濟學預設市場是自由、平等、公平和公正的,即正義的市場,正義的市場不會出現骯臟的交易和違法的勾當,例如販賣人口、權錢交易以及野生動物買賣。但顯然,正義不是市場的天然屬性,而應是其有效運轉的基礎,對非正義的市場,討論效率是本末倒置。其次,它在推導中出現了兩個似小實大的疏漏,一是它忽視“不能確權”的情況,二是它輕視消費負外部性可能存在爆發性風險。
2.1 對“不能確權”的忽視
濫食野味危害他人健康和公共利益,這種負外部性無法通過確權來消除,因為法律上無法界定濫食行為與其造成的負外部性之間的權責關系。例如,濫食者傳播病毒,其傳染行為難以覺察,且傳染者若無主觀故意,難以認定其侵權,被傳染者難以通過確權(即傳染非法)維護自身權益。因此,市場手段不能有效解決濫食野味的不利影響。
將濫食野味擴展至野生動物產業鏈,顯然濫捕濫殺野生動物也存在負外部性,即破壞多元生態。“濫捕負外部性”能否通過確權來消除尚有爭議。一方面,野生動物屬于公共資源,倘若不確權易出現“公地悲劇”,對某些野生動物的生存區域進行劃界并授權私人排他性經營,或對以藥用等為主的野生動物授權特許經營,有現實例子證明可行;另一方面,大多數野生動物難以通過確權實現排他性經營。野生動物產權,自古為無主物先占制,先占先得即為無法確權。先占制雖有法理依據,但前提是不得違背公序良俗,即是說先占制不適用于絕大多數野生動物。但先占制作為古老習俗,既被很多人默許,也深藏于人的潛意識當中。因而,確權不易和先占先得使野生動物難以避免其“公地悲劇”。
外部性理論對“不能確權”的忽視還體現在它認為“不能確權”并不重要,因為影響確權的主要因素是技術,只要能在技術上實現排他,就可以實現確權并消除負外部性。這種認識仍然以正義市場為前提,它忽視了在不能確權的情況下,負外部性可能產生的巨大危害,例如對野生動物的先占先得導致生態災難,野生動物交易危及公共衛生安全。A06358B6-5414-4D99-9B7B-692E4EA3B920
2.2 對消費負外部性可能引發爆發性風險的輕視
外部性理論用“微小行為的惡行”來說明消費負外部性的危害性:個體消費的負外部性微小但累積起來會造成巨大影響。這種預警對傳染病疫情遠遠不夠,它輕視了消費外部性可能造成突發性風險。
“微小行為的惡行”適用于“濫捕負外部性”,但不適用于“濫食負外部性”,前者是累積性的,而后者是爆發性的。對自然生態的破壞一般是長期累積的過程,但傳染病傳播通常可在短時間內爆發。可見,外部性理論低估了消費負外部性可能蘊藏的巨大破壞性。“微小行為的惡行”還可能造成認識上的偏差,即把它當作反對政府干預的借口,誤認為對其法律規制是矯枉過正。
現實已經映射出理論短板,野生動物市場既不是正義的市場,也不能通過確權避免野生動物資源陷入“公地悲劇”,更不能通過確權解決“濫食負外部性”“濫捕負外部性”,“微小的惡行”潛藏爆發性風險。
3 新冠肺炎疫情的發展:新冠肺炎醫治的負外部性
新冠肺炎治療的負外部性,是另一種不同類型的消費負外部性。“不同類型”是說,無論是“濫食負外部性”還是“濫捕負外部性”,都難以通過確權來解決,而“新冠負外部性”則是產權清晰的,不存在確權問題。
在被確診為一種新型的、無特效藥物的高傳染性疾病,以及國家啟動緊急應對機制之前,新冠肺炎是被當作一般疾病來治療的。即疫情起初階段,新冠肺炎治療與普通治病一樣采取付費方式,產權是清晰的,此時它還不是疫情防控時的公共物品,而是具有排他性和競爭性的“私人物品”。排他性即將不付費者排除,競爭性即患者競相使用醫療資源。當疫情有蔓延趨勢時,國家果斷進行干預,對新冠肺炎治療采取免費的公共物品手段,這對遏制疫情起到了關鍵作用。可見,當疫情蔓延時,新冠肺炎付費醫治的市場手段已然失效,“失效”在此有兩層含義。
關于“失效”第一層含義。主流經濟學的市場競爭規則是“價高者得”,但它明顯不適用于疫情防控。當疫情襲來時,付費醫治的“價高者得”,會將缺錢者排除在外,這些人極易成為傳播疾病的危險源,因而付費醫治將不可避免地導致疫情失控。
關于“失效”第二層含義。傳染病患者的“消費行為”會危及醫護人員生命安全,醫院出于自身安全考慮,即便付費醫治也不愿提供醫療服務,這即為醫療負外部性。此種情況在疫情史上屢見不鮮。醫療負外部性將導致醫療服務供給不足,甚至可能完全消失。
由“失效”的第二層含義,引申出兩個問題:一是“濫食負外部性”為什么沒有導致供給不足或消失?二是“新冠負外部性”是在產權清晰時發生的,確權為何沒有解決負外部性?前一個問題涉及消費負外部性的類型,后一個問題涉及確權與外部性的關系。首先,“濫食負外部性”沒有出現供給不足或消失,其原因是其負外部性不由賣方或生產者承擔,對賣方來說,危害公共利益的“虛名”難以約束其供給行為。其次,“新冠負外部性”在確權下仍出現供給不足,其原因是院方承擔負外部性,尤其是突發性和爆發性的傳染病。
如何消除“新冠負外部性”?按外部性理論,即是將治療疾病的高風險內化為成本,收取高昂的醫治費用。這在尋常情況可以考慮,對新冠肺炎治療則行不通。正是因為存在嚴重的負外部性,若非國家出面,醫院根本無力應對。因而,產權明晰時消費負外部性依然可能無法消除,市場手段失效。
“新冠負外部性”導致市場失效,說明了什么?實踐上,它從經濟學角度為傳染病防控提出了預警,傳染性疾病的治療可能因為其嚴重的負外部性,從而出現醫療服務供給不足,必須適時果斷放棄市場手段,啟動非市場手段和緊急救援機制。理論上,它對外部性理論有兩個補充:一是可根據生產者承擔負外部性的情況,進一步區分消費負外部性的不同類型;二是存在確權無效情況,可補充確權與外部性或市場失靈的關系。
3.1 補充一:消費負外部性類型的劃分
根據生產者承擔負外部性的不同情況,即完全不承擔、部分承擔與完全承擔,劃分其不同類型,這些類型與確權的關系梳理見表1。
根據生產者承擔情況,將消費負外部性及對應的確權區分為三種類型。
第一,供給不變型消費負外部性。這種負外部性全部被第三方(他人或社會)承擔,不影響供給。消費者與第三方通常難以確權,因而負外部性不能消除,例如“濫食負外部性”。
第二,供給減少—恢復型消費負外部性。這種負外部性由生產者與第三方共同承擔,它導致供給減少,生產者與消費者之間本身已經確權(否則沒有消費行為),消費者對生產者和第三方的損害可以內化到消費行為的“成本—收益”當中,負外部性消除后供給可以恢復,例如普通疾病的治療。
第三,供給消失型消費負外部性。這種負外部性完全由生產者承擔,并且負外部性不能通過確權來消除,它導致供給消失,例如疫情初期的新冠肺炎治療。
3.2 補充二:確權與外部性/市場失靈的關系
首次提出通過確權來解決外部性及糾正市場失靈的經濟學家是科斯,他指出只要產權清晰,外部性效應可以內化為收益或成本,通過產權交易來消除外部性,但需政府確權[2]。張五常進而指出,確權無須政府介入,市場可自行解決,例如“(工廠污染鄰居……),市場的安排會把有污染的工廠放在適當的地方,不受政府或環保團體左右[3]。”張維迎指出有“故意不確權”情況,如“外部性本質上是產權界定問題……,產權界定需要一定技術和成本,人們有時故意不界定產權[4]。”
通過確權來解決外部性和自行消除市場失靈,有其合理性且被普遍接受。然而,新冠肺炎診治是個反例,因為它存在確權失效,這個情況并未包含在主流框架內。
本文結合外部性理論,引入“濫食負外部性”的不能確權和“醫療負外部性”的無效確權,對確權與外部性/市場失靈的關系進行梳理,見表2。
“無法確權”下,正負外部性都不能消除,出現市場失靈;“有效確權”下,正負外部性都能消除,市場沒有失靈;“無效確權”只針對負外部性,正外部性沒有“無效確權”,這是因為正外部性是有利影響,確權后即使正外部性效應(有利影響)發生變化,只需調整權益內容,不會導致供給消失。可見,外部性理論提出的確權消除外部性,實際指“有效確權”,它沒有考慮確權可能失效。有效確權與無效確權的異同點是:兩者都是產權清晰的,但在產權交易上有區別,有效確權能促成產權交易,消除外部性;而無效確權沒有促成產權交易,外部性并未消除。A06358B6-5414-4D99-9B7B-692E4EA3B920
至于政府確權還是市場確權。本文認為,對負外部性市場確權的可能性很低,因此,正外部性由市場確權,負外部性由政府確權。原因是:對正外部性活動,政府不必介入,當事人協商解決;負外部性則不同,產權不清會推卸責任,當事人很難通過自主協商解決。
受“新冠負外部性”啟發而將“無效確權”補充進外部性理論尚需更多驗證。“無效確權”會引出一個重要問題:無論是“濫食負外部性”還是“新冠負外部性”,市場手段都失效了,前者可采取法制替代市場,以消除壞市場引發的“濫食負外部性”,那么對后者,應該采取什么手段呢?
4 疫情的防控:免費救治服務的正外部性
國家啟動重大疫情防控機制后,對新冠肺炎患者(包括確診病例和疑似病例)采取了免費救治的公共醫療服務即公共物品供給。事實證明,這一舉措有力遏制了疫情擴散,極大緩解了恐慌情緒。
由于“新冠負外部性”必然導致醫療供給不足,因而付費醫治的私人物品供給即醫療市場手段是不能考慮的,那公共物品供給為何就有效?這是因為以下兩點。
首先,免費救治新冠肺炎患者,采用了公共物品供給的兩個基本手段:非排他和非競爭。一是新冠肺炎患者之間不具有排他性,所有患者都要被強制隔離,均得到免費救治,患者一般不能拒絕救治(非拒絕性),也不能排斥對其他患者的救治(非排斥性);二是患者之間不具有競爭性。盡管疫情初期重疫區存在醫療資源不足的情況,但隨著緊急動員、對口支援、組建新醫院和社會各界援助,患者都得到了妥善救治,患者之間不具有對醫療資源的相互競爭性。面對疫情,公共醫療服務的高效遠遠超過市場的失效。當“新冠負外部性”導致市場供給不足時,是公共醫療替換了市場醫療,是政府介入填補了市場空白,才使得新冠病毒停下了肆虐的腳步。
其次,免費救治新冠肺炎患者具有顯著正外部性(以下簡稱免費正外部性)。免費救治患者有效避免了疫情的加重,惠及每一個中國人,這即為“免費正外部性”。可見,“免費正外部性”的本質即為公益性,其目的是公共利益。從更廣的視角看,整個疫情防控體系都可視為公共物品,此次疫情防控做得極為出色,堪稱人類防疫史的典范。之所以為“典范”,其衡量尺度之一是政府提供的公共醫療服務是否有顯著的正外部性,事實已給出了證明。
主流經濟學認為,公共物品都具有正外部性,由于受益人不付費和“搭便車”現象,從而導致資源配置效率低下,如果能通過確權以做到排他,就不需政府出面,交給市場即可。此次疫情說明,這個邏輯存在嚴重缺陷。
4.1 主流經濟學的理論預設過于簡單化和不做區類
主流經濟學預設:只要是公共物品,都可以考慮轉化為私人物品,除非技術上不能實現排他,否則由市場提供。它忽視了并非所有的公共物品都可以轉化為私人物品,以這次疫情為例,對新冠肺炎患者的免費救治,起碼在疫情期間不能轉化為私人物品。在疫情防控期間和特效藥物出現之前,取消免費救治會危及每個人的生命安全。
再例如,保障國家安全和公共安全的公共物品,即便可以確權排他,也不能轉化為私人物品。由私人提供國家安全和公共安全的最終后果,就是家天下的專制統治,這種“公共物品”首先保護的是統治者的利益,而不是公共利益。可見,主流經濟學并沒有對“公共物品是否需要轉化為私人物品”做理論鋪墊,而直接進入“公共物品怎樣轉化為私人物品”的論證,它預設所有公共物品都能轉化,不能轉化只是因為技術上沒有達到。對公共物品不做區類分析,致使其理論從一開始就出現偏差。
4.2 主流經濟學對公共物品的界定出現視角盲區
主流經濟學界定公共物品只從消費(者)入手,缺失生產視角。具體說,它只從消費者之間的非排他性與非競爭性入手[5]。如:公共物品是每個人消費這種物品不會導致別人對該物品消費的減少[6]。以這次疫情為例,免費救治患者的公共醫療服務,的確能夠用這兩個性質來界定出它是公共物品,但對于為什么要提供這種免費醫療服務,理論上就含混不清。這兩個性質只能用于判別公共物品,而不能解釋公共物品的形成原因。
還以疫情為例,顯然并不是因為非排他性和非競爭性才免費救治患者,而是因為若不提供免費救治,就會造成難以估量的公共安全危險。可見,公共物品的形成原因是因為它關涉公共利益,是因為它的正外部性或公益性,而非非排他性和非競爭性。這兩個性質只是公共物品的衍生屬性,并不是公共物品的形成原因。因而,界定公共物品的首要因素是公共利益,首要屬性是公益性/正外部性,而不是消費視角的非排他性和非競爭性。
既然正外部性是公共物品形成的原因,那就說明主流理論的邏輯從一開始就錯了。它將正外部性看作是效率低下的代名詞,開出確權和市場配置的藥方,而消除正外部性無異于取消公共物品。如用這種邏輯來應對此次疫情,免費救治患者即公共物品產生了國人免遭病毒侵害的正外部性,但這個正外部性效率低下,可以通過確權將不付費的病人排除出去,以優化醫療資源利用效率。
4.3 如何判斷公共物品的退出
本文認為,正外部性是公共物品進入、退出或保留的最主要原因。例如,當免費救治新冠肺炎患者會帶來極大正外部性時,就必須提供此類公共物品(服務);反之,當它只帶來很小正外部性時,便可考慮取消它。正外部性大小的判斷,可以參照公共物品覆蓋的受益人數。使全體國民或絕大多數人都受益的公共物品,具有顯著正外部性,這種公共物品不能取消,必須政府生產供給。反之,僅使小部分人獲益的就是細微正外部性,此類公共物品可以退出,交給市場供給。從新冠肺炎疫情看,當技術上研制出特效藥,新冠肺炎可防可治不再危及人民生命安全,免費救治的正外部性就顯著下降時,就可以考慮退出。可見消除正外部性的關鍵因素不是確權,而是技術進步。
4.4 非排他性和非競爭性與正外部性的關系
非排他性和非競爭性在疫情防控中發揮了重要作用,但它們只是正外部性的衍生性質和外在形式。從衍生性質看,正外部性惠及每個患者,因此才有患者之間的非排他性和非競爭性;從外在形式看,這兩個性質是實現正外部性的具體手段。A06358B6-5414-4D99-9B7B-692E4EA3B920
換個角度說,政府出于公共利益提供了公共物品,但如何保障公共物品的正外部性以實現公共利益目標,就是要做到受益人之間的非排他性和非競爭性。因此,這兩個性質只是保障正外部性得以實現的手段,它們本身既不是正外部性,也不是政府提供公共物品的理由。
主流理論本末倒置,把重要的正外部性當作旁枝末節,還要予以消除,而把衍生性質視為本質標準,并把它們視為決定公共物品退出的主要依據。實際上,疾病醫治的排他性很容易實現,但倘若通過確權將新冠肺炎患者交由市場,正外部性是消除了,隨之而來的將是“新冠負外部性”。進一步說,正是“免費正外部性”替代了“新冠負外部性”,才有力遏制了疫情。
綜上所述,本文梳理了一個公共物品進入或保留/退出的簡略框架,見表3。
表3的總體思路是:先考慮正外部性,再考慮非排他性。①公共物品的進入、保留和退出都取決于公共利益,即公共物品是否具有顯著正外部性;②當有著顯著正外部性時,不需要消除,公共物品進入或保留,當只有細微正外部性即小部分人受益時,考慮消除正外部性和公共物品退出;③公共物品正外部性的大小,與技術進步密切相關,如果技術進步使得正外部性只惠及小部分人,考慮公共物品退出;④公共物品能否退出取決于能否確權或能否做到排他性經營,倘若不能確權,仍然要依靠政府提供;倘若能確權,確權后由市場供給。
需要說明的是,表2中正外部性若能通過確權即可消除,這與表3并不矛盾。如果是私人物品的正外部性問題,可以通過確權以使得私人提供;如果是公共物品的正外部性問題,先要做價值判斷:消除正外部性是否合理?倘若合理,即正外部性只被小部分人獨享,就可通過確權以消除之;倘若不合理,即便可以確權也不能消除,例如此次疫情的免費救治服務。
4.5 主流經濟學的價值中立原則
主流經濟學對公共物品正外部性/公共利益的忽視,源于它的價值中立原則。對公共物品正外部性問題,主流理論存在先入為主的偏見,其預設公共物品的正外部性定然是低效率的,它不對消除正外部性做價值合理性判斷,只對消除正外部性做事實可行性判斷。它忽視了公共物品的正外部性是制度正義的化身,是國民福祉的需要,是社會文明的體現。它只關注效率,認為市場的效率最高,忽視了野生動物交易這樣的壞市場,忽視了人類疫情史上市場扮演的通常是反面角色:哄抬物價、囤積居奇和趁火打劫的投機行為。效率從來都不是人類追求的首要價值目標,正義、自由、平等、公正、公平都重于效率。當病毒襲來時,閃身躲開的恰恰是市場和理性的“經濟人”;當疫情出現時,迎難而上的恰恰是政府,是勇挑重擔的共產黨人和勇于奉獻的白衣天使。
對市場不分好壞,對政府充滿懷疑,這是主流經濟學的傳統。它以科學自詡,側重事實判斷,撇開應然問題;它獨尊效率,忽視正義,甚至對外宣稱:經濟學不講道德,這在人文學科中顯得極為突兀。經濟學變成了用物理學思維設計的數學樓閣,靈性的人變成冰冷的原子,鮮活的市場變成機械的力場。它偏離了斯密開辟的考察真實經濟世界、體現道德情操的正確軌道。正如科斯所說:“經濟學家所研究的是一個存在于他們心目中的而不是現實中的經濟體系[7]。” 若不放松理想化假定以走進經濟現實,不擺脫理性自負以樹立人文精神,當再次面對類似公共事件時,經濟學仍將是一位看客。
5 結語
新冠肺炎疫情的發端、發展與防控,都與外部性相關,但外部性理論并不能很好地給出經濟學解讀,這顯示出理論與現實的脫節。
第一,它認為確權即可解決外部性,“無法確權”只是技術問題,而且沒有考慮“無效確權”的情況,“無法確權”和“無效確權”與疫情的形成與發展都有著緊密關系。
第二,它輕視消費負外部性的危害性,“微小的惡行”不僅是累積性的,還可能是破壞性的和爆發性的。
第三,它對消費負外部性可能影響到供給估計不足,沒有考慮供給完全消失的情況,而這是面對疫情,經濟學最能體現其預警功能的領域。
第四,它對公共物品正外部性持否定傾向,它預設公共物品正外部性應加以矯正,僅從消費角度界定公共物品,缺失了生產視角,以致公共物品理論也邏輯混亂。
第五,它沒有壞市場和壞市場失靈的概念,它預設市場都是正義的好市場,以致市場失靈理論也存在嚴重缺陷。
強調六個創新之處:①消費負外部性的后果不止是微小的惡行,倘若理論不加以修正,還會質疑法律矯枉過正;②對消費負外部性從生產者承擔角度,給出了一個新的分類;③將“無效確權”引入外部性理論,梳理了確權與外部性/市場失靈的關系;④即便在產權清晰時,消費負外部性也可能導致供給完全消失;⑤對公共物品補充了生產視角,并與消費視角相互融合;⑥決定公共物品進入、保留和退出的,是公共物品的正外部性,而不是非排他性和非競爭性。
強調四個結論:①消費負外部性因不能確權而無法消除,經濟學應當給出明示,此時市場手段失效,必須對其加以法律規制;②傳染病治療的負外部性,可能存在無效確權而供給完全消失的情況,經濟學應發揮預警功能,此時醫療市場手段失效,必須啟動政府干預;③正外部性是公共物品產生的理由,對公共物品的退出,先要做價值判斷,然后才是確權和市場配置問題;④通過確權消除公共物品正外部性的主流觀點,忽視了顯著正外部性即便能夠確權,也不能以此進行市場化配置,新冠肺炎患者的免費救治就屬于這種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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