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情景規劃的國家公園氣候變化應對：美國經驗及對中國的啟示

賀利平

鐘 樂*

邱 文

唐佳樂

“全球變暖”趨勢已毋庸置疑，且就目前各國的表現而言，《巴黎協定》的目標遠難實現[1]。氣候變化將給自然生態系統的穩定帶來巨大風險[2]，國家公園既是自然生態系統中最精華的部分，也是其中的生態敏感區，對氣候變化的響應尤其劇烈[3]。與此同時，國家公園又是全球應對氣候變化風險的重要生態屏障之一[4]，其內的公共土地是抵御氣候變化最好的自然載體[5]。它通過保護、恢復和可持續管理生態系統，不僅可以減輕和適應氣候變化[4]，還能夠調節氣候變化[6]、促進氣候變化科普宣教[7]、提供氣候變化科學研究樣本[8]、提供碳庫服務[6]等。目前，美國國家公園在氣候變化應對方面已積累了較成熟的經驗。

中國已設立5處國家公園，未來還將設立數十處，它們是中國自然生態系統中最重要、最精華的部分，氣候變化將給它們帶來怎樣的風險與挑戰，又該如何應對，目前的研究和實踐還不足，因此系統梳理美國經驗有重要借鑒意義。

1 數據研究方法

美國國家公園體系共有467個國家公園個體，編寫python程序爬取美國國家公園管理局(National Park Service，NPS)各國家公園個體的官網中與氣候變化相關的內容。數據清洗后，共獲得41個國家公園個體的氣候變化應對信息，以及16個國家公園個體的氣候變化應對規劃材料，對上述數據進行逐一閱讀，展開文本分析。

2 美國國家公園的氣候變化影響

對清洗后的數據進一步梳理、分析，統計氣候變化對美國國家公園所造成的各類影響的出現頻次，結果表明，在自然資源、文化資源、社區生計三大類、16子類的影響中，自然資源影響最常見(圖1)。

圖1 氣候變化對美國國家公園的影響統計頻次示意

3 美國國家公園的氣候變化應對

3.1 氣候變化應對行動

從2002年起，NPS就積極應對氣候變化，不僅成立了氣候變化相應指導委員會，頒發了相關管理政策，還積極推動應對戰略和一系列的行動計劃(圖2)。

圖2 NPS氣候變化應對時間線

3.2 氣候變化應對戰略

NPS于2010年確立氣候變化應對戰略，包含四方面內容：1)科學，強調科學研究的支撐作用；2)適應，提升國家公園對不確定性未來的適應能力；3)緩解，將可持續理念、節能舉措納入規劃和管理政策中以減少碳足跡；4)交流，通過科教、溝通手段提升NPS工作人員和公眾對氣候變化影響的認識[9]。NPS將情景規劃作為實踐四大戰略行動的重要手段，通過情景規劃制定應對氣候變化的最佳方案。

3.3 氣候變化應對重要工具：情景規劃(Scenario Planning)

情景規劃是指從當前環境出發，根據因果背景、內部一致性等事物發展規律，構建并分析未來可能出現的情景，以制定行動策略的規劃手段[10]，于2006年起被應用于國家公園氣候變化應對[11]。

情景規劃在氣候變化應對中已被證實有效[12]。早在1990年，聯合國政府間氣候變化專門委員會(Intergovernmental Panel on Climate Change，IPCC)便已開展情景規劃，且至今仍在迭代更新，有效地助力了全球氣候變化應對。NPS全面推廣情景規劃的時間尚短，且情景規劃項目的時間跨度相對較長，目前尚無完成完整周期的規劃實踐，因此還缺少全面的規劃績效評估。但近年來，NPS不斷發布了多部情景規劃相關的指南、導則和工具包，足見其得到的廣泛認可。此外，現有的部分實踐成果也證明了情景規劃的有效性，如基于情景規劃，阿拉斯加國家公園有效降低了野火風險，阿薩蒂格島國家海岸的公共設施建設有效地規避了風暴破壞風險。

4 美國國家公園的情景規劃運用

在NPS的規劃體系中，情景規劃定位靈活，既可以是面向數據采集、分析、評估等各個方面的方法，為國家公園個體制定各類規劃和管理政策提供參考，也可以是獨立的專項規劃，本文討論的主要是作為專項規劃的氣候變化應對情景規劃。

4.1 規劃流程

環境變化是否表現出動態性、不確定性、長期性及后果不可逆性的特征，是決定美國國家公園個體是否進行情景規劃的先決條件。開展情景規劃的目的是回答3個主要問題：氣候變化將對國家公園個體的資源、基礎設施等造成何種可能影響？它將催生出怎樣的未來環境場景？面對這些場景又能夠采取哪些可行的管理策略？

情景規劃流程(圖3)包含緊密銜接、層層推進的6個步驟：1)組建研討小組，明確規劃范圍、規劃程序并建立規劃數據庫；2)評估變化風險，確定氣候變化驅動因素，預測未來變化，建立可能情景；3)根據未來情景，對當前的管理進行評估、修正，確立面向未來場景的管理目標；4)探索面向未來場景的可能行動策略；5)將可能行動策略進一步凝練成最能實現未來管理目標的最佳戰略；6)實施最佳戰略，檢測執行效果，進行行動、計劃的動態調整。

圖3 情景規劃流程

4.2 規劃案例剖析

1)規劃案例的總體特征。

16個美國國家公園個體的氣候變化情景規劃案例①表現出如下共同特征：(1)多方參與的人員組成，規劃研討小組常包含政府官員、國家公園個體管理人員、科研人員、社區居民和其他利益相關者，采用“線上+線下”的研討參與模式；(2)寬廣的時空規劃范圍，規劃時限為25～100年，以30年居多，規劃空間常突破國家公園個體邊界，涵蓋更廣闊的地理區域；(3)重點突出的規劃內容，重點考慮的資源包括水資源、動植物資源、生態系統、考古資源、歷史遺存、景觀資源等，重點考慮的挑戰主要有外來物種入侵、公園管理等；(4)多面向的變化風險評估，多考慮水環境質量、動植物棲息地、公園基礎設施、考古遺址、游客行為等方面的變化風險；(5)深入挖掘氣候變化驅動因素，主要為溫度、降水量等；(6)科學、豐富的情景設計，一般設計多個差異較大、符合推演邏輯且圍繞氣候變化驅動因素展開的情景；(7)強指向性的管理目標，多聚焦于如何管理自然和文化資源(圖4)。

圖4 16個情景規劃案例信息

2)具體個案：魔鬼塔國家紀念區(DETO)氣候變化規劃。

DETO位于美國西部懷俄明州東北部的克魯克縣，面積約5.4km2。選擇DETO作為典型案例的原因如下：其一， DETO受氣候變化影響較突出，自20世紀初至2020年升溫達1.4°F(約0.78℃)，對其重要資源形成嚴重威脅；其二，DETO的情景規劃流程清晰、發布信息完整全面，且規劃編制時間較近，實效性較好。DETO管理部門于2017年9月—2018年5月完成了《DETO氣候變化資源管理情景規劃》。

根據規劃需求，DETO管理部門首先組建了由NPS 氣候變化響應計劃部門、北草原野生動物研究中心等多部門專家組成的規劃研討小組，專業背景涵蓋氣候、水文、動植物、生態、環境保護、文化、規劃、資源管理等領域。經多輪研討，規劃期限被定為2025—2055年，規劃目標為“通過適應性管理手段對河岸林地進行有效管理以應對氣候變化風險”。研討小組列出了在氣候變化風險下需重點關注的資源類型和重大挑戰，分別為動植物、水、本土民俗、遺址遺存、影響源和管理內容，并建立了規劃基礎資料數據庫。

在分析數據庫資料的基礎上，小組通過頭腦風暴明確了溫度、降水等為主要的氣候變化驅動因素，并以氣候變化驅動因素的可能演變為依據，構建了溫度遞增的4個未來情景，分別評估了各資源在不同情景下的可能變化，分析了既有管理目標在不同場景下的遠近期可行性，并提出建議以確定目標。

其后，經過多輪討論分析，小組依據各管理目標及未來情景建立了抵御、允許、直接3種戰略類型，并分別列出全面的行動措施。各利益相關者則從多角度評價各戰略以產生最佳戰略，并開展實施。情景規劃所有內容均向公眾開放，以吸引廣泛的利益相關者群體共同參與。規劃實施過程中，通過相應監測計劃分別對自然資源、文化資源、基礎設施進行監測以評估規劃績效，并根據績效結果及時調整戰略和行動。

總體而言，DETO通過情景規劃工具獲取了公園管理、規劃決策所需的一切情景信息，形成了完整的氣候變化應對閉環，為相關工作提供了有效支撐。以植物為例，DETO氣候變化情景規劃的具體內容可窺一斑(表1)。

表1 DETO氣候變化情景規劃中植物應對信息一覽表②

5 對中國國家公園的啟示

5.1 氣候變化風險

中國國家公園及試點也面臨氣候變化的威脅。鑒于目前尚無對中國國家公園受氣候變化影響的系統性評估和研究，因此從現有相關研究中進行系統總結是當下較為可行、可靠的方法。檢索中國知網自2000年至今有關國家公園(含試點)所在地與氣候變化相關的論文，結果表明，氣候變化將對多個國家公園(含試點)造成多方面的顯著影響(表2)。升溫速度和降水量變化是造成這些影響的關鍵因素，且兩者相互作用還能加劇人為擾動的影響[27]。

表2 氣候變化對國家公園(含試點)的可能影響[13-26]

5.2 情景規劃與傳統規劃(Forecast Planning)對比

與傳統規劃相比，情景規劃有更強的科學性和適應性，但也加大了操作難度。面對氣候變化及其影響的高度不確定性，傳統規劃方式難以精準把握資源所受威脅及其變化動態，易導致決策失誤。情景規劃的多情景模擬、規劃后動態調整、多方參與特性使其更能有效應對氣候變化，但與之相對也在人員、數據和技術等多個方面有著更高的要求(表3)。

表3 中國傳統規劃和情景規劃特征對比

在中國現有的規劃制度和政策環境下，全面推廣情景規劃還具有一定難度：一是認知不足，國內對情景規劃還普遍缺乏必要的認識；二是政策支持不足，尚缺乏針對情景規劃的法律和政策定位；三是實踐基礎不足，科研基礎、規劃平臺、合作和參與機制、人才儲備等還不成熟。綜合考慮，情景規劃實施應考慮規劃目標、規劃成本、施策環境等，循序漸進地推廣。

5.3 建立情景規劃體系以應對氣候變化的可能路徑

立足中國國情，未來國家公園與自然保護地體系在氣候變化應對上可逐漸推廣情景規劃理念和方法，其一提升科研能力以實現知識儲備，其二通過監測網絡、公眾參與機制等奠定實踐基礎，其三逐步建立情景規劃體系。具體路徑如下。

1)開展多方科研合作以實現知識儲備。

應對國家公園與自然保護地氣候變化工作需要多方參與的科學研究作為支撐，目前研究主體、研究范圍和應對策略研究深度還多有不足。

針對目前的不足，首先應建立研究網絡，由自然保護地主管部門聯合其他政府機構、國內外科研院所、NGO組織等相關部門和個人開展多方科研合作，吸引更多力量建立廣泛聯結的研究網絡。其次應擴大研究對象，密切關注國土范圍內任何有氣候變化風險的國家公園和自然保護地單元，尤其是風險較高、影響較大的重點單元。最后應豐富研究內容，尤其對當前欠缺又急迫需要的方向展開科研攻關，如不同空間尺度下自然保護地體系中氣候變化風險區域的識別及評價，氣候變化對自然保護地本底價值、保護對象等造成的全方位影響評估，不同級別風險區域的差異化管理目標和管控措施研究等。

2)建立資源監測網絡和信息共享、宣教平臺以奠定實踐基礎。

建立資源監測網絡和信息共享、宣教平臺是科學應對氣候變化的關鍵環節，它能為情景規劃編制和氣候變化應對的戰略、行動提供科學支撐，也有助于向公眾宣教。目前此方面還存在缺少文化資源、社區生計的監測設計，監測總體布局不均衡，監測數據共享性弱的問題。

首先，應針對各國家公園和自然保護地的實際情況，面向氣候變化影響進行重點影響資源的差異化監測，如東北虎豹、大熊貓、海南熱帶雨林的監測重點為動物棲息地，三江源、祁連山側重水資源，神農架、武夷山側重森林資源，并積極探索建立對國家公園管理、遺址遺存、本土民俗等文化資源和經濟、生活方式、身心健康、基礎設施等社區生計的氣候變化影響監測體系。其次，分階段、分批次逐步建立覆蓋全部自然保護地的監測體系，尤其是加強目前監測體系中薄弱區域的建設。最后，應積極建設面向管理和科研的整體化、開放性的全國數據庫，將監測信息通過多元媒體傳播、宣教，將氣候變化與每個國民建立聯系。

3)建立情景規劃體系，積極行動適應氣候變化。

制定面向未來的國家公園規劃離不開情景規劃。我國傳統規劃方法在應對氣候變化方面的局限在于：(1)決策的科學性欠佳；(2)規劃的動態性欠佳。

首先，明確氣候變化情景規劃在中國自然保護地規劃體系中的定位和作用，在管理政策體系、空間規劃體系中建立起優先考慮氣候變化應對的科學認識，對于氣候變化風險較高的自然保護地，應明確將氣候變化情景規劃作為強制性編制的專項規劃，對于風險較小的單元則不做強制性要求，但應積極展開氣候變化應對思考。其次，建立適合中國的情景規劃技術方法體系，建立學科合作機制、組建情景規劃平臺、開發技術方法體系，建設情景規劃相關的標準、規范、指南、導則、工具包等。最后，探索情景規劃思想貫穿中國國家公園規劃體系的可能，為應對氣候變化風險的無界性，在國家公園體系規劃中進行風險評價并運用情景思維謀劃空間布局，在國家公園單元的總體規劃中利用未來情景信息建立彈性邊界管控機制、不同等級氣候變化風險區的差異化管控措施，在專項規劃中運用情景規劃工具并按需將氣候變化應對融入，在管理計劃和行動安排中明確實施部門的權責范圍，確保規劃的自上而下傳遞。

6 結語

中國已向世界做出碳達峰、碳中和的莊重承諾，在這樣的背景下，討論目前已占國土面積18%的國家公園和自然保護地如何應對氣候變化，恰逢其時。國家公園和自然保護地保護著中國自然生態系統中的精華，分布著“山水林田湖草沙”等豐富的生態系統，保有大片的國有土地，能發揮出巨大的碳匯作用，是實現“雙碳”目標不可或缺的力量。國家公園和自然保護地又同時是氣候變化敏感區，其保護對象、本底價值等會在氣候變化影響下發生巨大改變，社區模式、訪客行為、管理方式等也由此面臨重大轉變。但我國目前的研究和實踐還遠遠不夠。希望本文對美國經驗的介紹和對中國啟示的初步思考能夠吸引更多學者關注，共同推動國家公園與自然保護地應對氣候變化的研究與實踐，為碳達峰、碳中和作出實質性貢獻。

注：文中圖片均由賀利平繪制。

致謝：感謝江西農業大學碩士研究生沈辰慶、鐘鵬對資料整理作出的貢獻，感謝清華大學景觀學系助理教授趙智聰及博士研究生王小珊、王沛對本文完善提出寶貴建議。

注釋：

① 截至2021年6月獲取到的16個案例中，魔鬼塔國家紀念碑、阿拉斯加和中部、西北、西南、東南6個案例總結自情景規劃報告，其他案例總結自情景規劃研討會記錄。

② 根據2020年1月NPS于國家公園氣候變化專題網頁發布的《資源管理的氣候變化情景規劃：在魔鬼塔國家紀念碑應用新方法》整理。本表信息以植被為例，其他資源、挑戰與植被相似，未全部列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