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 暢
羅詩戈
郭詩怡*
鄉村振興是現階段中國農村建設與發展的主旋律。2021年中央一號文件發布《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全面推進鄉村振興加快農業農村現代化的意見》[1],將完善農業生產模式與產業結構,改善農村基礎設施風貌以及農民居住環境作為鄉村振興的核心問題。從風景園林視角看,鄉村振興的關鍵在于處理人地關系,協調發展[2]。
農業文化遺產景觀是指農村與其所處環境長期協同進化和動態適應下所形成的獨特的土地利用系統和農業景觀。它不僅是當地社會經濟與文化發展的重要支點,而且是重要的生態資源,承載了生物多樣性保全等生態功能[3]。我國農業文化遺產景觀深受農耕文化長期浸染,體現了人地關系的地域性與文化性[4]。近年來國內外學者開展了農業文化遺產景觀相關研究,研究集中于農業文化遺產景觀概念特征[3,5]、政策管理[6-7]以及利用開發利用研究[8-14]3個方面。然而,現有研究缺少在鄉村振興與國土空間規劃背景下對其生態價值的討論與考察,尤其關乎未來“三區三線”之農業空間的劃定。因此,如何識別、提取具有文化價值-生態價值的農業文化遺產景觀并加以保護利用,將成為今后職能管理部門的共同挑戰。
歐美及韓國、日本等發達國家曾先后推出各自的鄉村振興計劃,以平衡城市化進程與鄉村發展,促進城鄉融合[15]。其中,日本在農業文化遺產景觀保護利用方面具有豐富經驗。日本依托覆蓋國土面積70%以上的廣大的山地、丘陵地以及淺山地區,形成了代表典型地域特征的“里山”(Satoyama)景觀。其面積占日本國土面積約40%,是日本最為原始的農業與循環農業體系。如今,多處典型的里山景觀已被聯合國糧農組織列入全球重要農業文化遺產(Globally Important Agricultural Heritage Systems,GIAHS)保護試點[16]。
作為日本特有的農業文化遺產景觀類型,里山相關研究成果豐富。研究集中于里山保護政策[17-19]與開發管理[20-21],居民對里山景觀的利用與保護意識[22-23]3個方面。根據近10年日本環境和農林等中央管理部門的政策實施引導,里山保護開發已逐步由單一的鄉村振興路線轉向生物多樣性保護與國土空間生態網絡構建背景下的農業文化遺產景觀多元化保護開發策略,拓寬了農業文化遺產保護的內涵。然而,既往研究側重于對日本里山農業文化遺產景觀保護經驗進行介紹,未有研究系統梳理總結日本里山景觀保護開發管理措施與經驗,并與國內實際相對照。因此,本文以日本里山農業文化遺產景觀切入,梳理日本農業文化遺產景觀保護利用歷史沿革、內容及特征特點。同時結合數據、空間分析及語義分析等方法,對日本現行的“重要里山”保護開發策略的實施情況展開評估,探討日本農業文化遺產景觀保護利用的相關經驗并對其中的可借鑒性展開討論。
里山概念最早出現于1661年日本佐賀番的土地管理文書中[24],通常指距離住民村落最近的人工山林地。在當時的農村生活生產空間結構中,中心為村莊及聚落(日語為“里”);相鄰外圍是具有私有性質的農業用地;再外圍是共有的自然雜木林山體(日語為“奧山”);最外一圈為外圍山岳(日語為“岳”),是日本民俗文化中神明居住的場所和禁地(圖1)。

圖1 里山景觀的空間結構示意
相關學者根據研究的不同視角和尺度,提出了廣義和狹義的里山2類概念。狹義的里山,指傳統日本村落結構中距離聚落較近,可作為農業產出的,同傳統耕種農業和傳統鄉土生活習慣產生能量循環關系的雜木山林帶。隨著城市擴張發展、近郊農業景觀亟須保護的背景下,學者繼而提出了廣義的里山概念,即農用地、林地、草地等同農業生產關系密切的自然生態用地及生態要素,即本文所討論的里山概念范疇[25]。
日本彌生時期的基本農業結構是近現代里山的原型,至江戶時期,隨著農業技術發展,里山農業與畜牧業等產出逐漸多元,整個里山結構進入一種良性有序的生產模式[25](表1)。

表1 里山發展及時代特征
從明治時期至20世紀50年代,日本里山經歷了工業革命與能源革命2次變革。工業革命初期無序的木材索取等行為對里山的生物多樣性造成了直接破壞。與此同時傳統農業代表“舊”的生產模式與生產力水平,在集約農業新技術發展面前前景堪憂。隨著日本長期的農業人口減少、農村空心化等問題出現,里山作為傳統農業文化遺產景觀,其存續面臨嚴重威脅。進入21世紀,作為日本國土空間重要組成要素,農業文化遺產景觀表征以及生物多樣性與生態結構穩定承載空間,里山的保護與利用被逐步重視。
為切實開展里山農業文化遺產景觀的保護與二次利用,自20世紀50年代日本政府牽頭開展了一系列工作。先后進行了景觀立法,保護利用行動計劃綱要制定以及“里山”的世界性范圍推廣與文化輸出3個方向的努力,成為保護激活農業文化遺產景觀工作上近半世紀積累的日本經驗。
“立法先行”是日本制定相關規劃以及保護策略的基本原則。通過法律約束基本的權利義務將更好地在公有、私有、共有混雜的復雜土地所有現狀下有的放矢地開展保護工作。
從20世紀50年代開始,包括環境省、農林水產省、林野廳、國土交通省、文化廳等多部門在內,通過立法對農業土地的管理、利用以及農業文化遺產的保護、再生利用等內容進行規范,同時激發地方民間團體與官方共同協作開展活動。其中包括了森林法(1951),自然公園法案(自然公園法,1957),農業振興法(農業振興地域の整備に関XIIItf法律施行規則,1969),文化財產保護法(文化財保護法施行令,1975),自然再生推進法(自然再生推進法,2002),景觀法(景観法,2004)等法案。從農、林、城郊綠色空間、自然景觀風貌、文化遺產等諸多角度界定里山概念,從而擴大其保護范圍。同時頒布生物多樣性基本法(又名里山法)(生物多様性基本法,2008),更有針對性地開展管理保護與利用工作。
2000年之后,除相關立法的保護工作,以日本環境省為主導開始著重從國家戰略及地區規劃發展綱要編制工作中側重保護與利用里山景觀,于2010年推出《生物多樣性國家戰略》(生物多様性國家戦略2010,2010)[26],其中包含《里山保全利用行動規劃綱要》(里山保全利用行動計畫,2010)(以下簡稱《規劃綱要》)[27],成為首個針對里山保護的綱要及指導文件。
《規劃綱要》要求在國土空間、都道府縣等行政自治體以及具體里山景觀案例3個層面上均提出保護利用的基本方向和策略,建議從8個方面切實規劃推進保護利用工作。分別為:1)提升保護利用運動的社會關注度;2)開展里山生物多樣性水平調查與評價工作;3)開展野生動植物保護工作;4)基本農業生產功能與村落功能結構復興;5)里山景觀與傳統文化保護交流促進;6)傳統農業生產技術再開發;7)自然體驗、環境教育場所打造;8)提升地域多類型團體的整合協作能力。
在立法與制定規劃的基礎上,相關部門同時希望將日本里山保護利用的經驗向世界范圍傳播形成“文化輸出”效果。2010年1月,聯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日本環境省與聯合國大學高等研究所(UNU-IAS)共同主導的里山倡議全球研討會審議并最終通過了“里山倡議”的相關內容,并在同年10月于日本名古屋舉辦的聯合國第十屆生物多樣性公約大會中提出推進《里山倡議國際伙伴關系網絡IPSI》(The International Partnership for the Satoyama Initiative,IPSI)[28],旨在世界范圍內界定與日本里山傳統農業遺產景觀相同或相似的景觀遺存,推廣相關保護策略、方法與經驗,共享技術與數據,在全球范圍內推動傳統農業文化保全與利用,構建人與自然和諧共存、可持續發展與生物多樣性的理想社會(圖2)。截至2021年7月,已得到超過全球279個政府機關、學術研究單位、企業、財團以及非政府組織的支持[29]。

圖2 “里山倡議國際伙伴關系網絡”的愿景、策略與行動三折法(Three Fold Method)
2013年啟動的重要里山保護策略,是國家層面推動的覆蓋范圍最廣且最新的政策實施策略,旨在全國范圍內選擇里山樣點進行評估并開展保護利用政策滲透實施。
2012年,聯合國第十屆生物多樣性公約大會公布《2011—2020生物多樣性戰略計劃》(以下簡稱“愛知目標”)[30],同年日本環境省頒布《生物多樣性國家戰略2012—2020》,確定未來日本生物多樣性保護與開發框架。其中強調日本未來的里山農業文化遺產的保護與利用工作應以生物多樣性保護出發,并且根據各類型里山的特征化屬性,提出適地適策的具體方案手段。將“文化遺產”與“生物多樣性”結合,是未來一段時間內日本農業文化遺產景觀保全與開發工作的主題。
在此基礎上,日本環境省目標明確國土空間范圍內全部具有保護價值及代表性的里山樣地,同時選取具體的樣地推進保護與利用工作,開展了《生物多樣性保全提升的重要里山保護策略》,簡稱“重要里山保護策略”。
“重要里山”保護策略的選擇樣地工作從2013年啟動,由生物多樣性、風景園林學、鄉村、民間活動等領域專家13人組成里山保護利用研討委員會,明確篩選原則、量化標準,并從日本范圍的里山普查數據中選擇785處里山候選樣地,于2015年公布了全國范圍內500余處“重要里山”選定結果。樣地篩選的原則基于“自然環境與資源”“生物多樣性現狀”以及“生態系統網絡構建”3個維度,并確立了3條重要選取標準:1)包含類型豐富的第二自然環境與景觀資源;2)包含重要且獨特的野生動植物棲息生境;3)為區域生態系統網絡的構建提供重要支撐。要求被選樣地需要包含以上2項及以上標準方可被選入“重要里山”名單。
由于缺少日本現有里山保護與利用政策實施措施的評估量化研究,難以掌握現有保護利用方案的效果和實際操作細節。本研究將以選定的507處重要里山作為研究對象,應用大數據獲取、空間分析和語義分析等方法,定性、定量多維度評估日本現行里山農業文化遺產保護利用施策效果。
3.3.1 評估分析方法
評估分析基礎數據基于日本環境省“重要里山”官方網站[31]記錄數據。應用網絡爬蟲技術獲取官方數據庫全部“重要里山”樣點基本數據。以北海道的帶廣森林為例,所得數據見表2。

表2 日本重要里山官方信息數據示例
3.3.2 基于ArcGIS平臺的空間分布及核密度分析
空間分析中,將所得數據“地點”信息數據進行空間落位,同時采用ArcGIS平臺基于Silverman[32]核密度估計法對區域中點狀要素的空間分布密度加以解析,其表達式為:

式中,s為待估計樣點位置;si為以s為圓心、h為半徑的空間范圍內第i個重要里山點的位置;λ為重要里山點的核密度。對日本重要里山進行的核密度分析采用Jenks自然間斷點分級法,分為“低密度區、較低密度區、較高密度區、高密度區”4個層級。其空間分布特征及核密度分析特征如圖3所示。

圖3 日本重要里山分布地點及其核密度分析,特別標出同時符合3項標準的重要里山分布地點
日本重要里山共計507個,從空間分布上北至北海道,南至沖繩縣,中部地區廣布,主要集中于關東與關西地區。特別聚集于大阪灣、伊勢灣以及東京灣沿岸。從歷史發展角度看,關西地區的京都、奈良以及關東地區的東京、鐮倉分別是日本幾個重要歷史節點的政治中心,大量的人口集中和農產品需求決定了地區里山的集中式分布;從地理特征視角來說,三大聚集區集中于日本大阪灣、伊勢灣以及東京灣,囊括了日本國家近現代發展的三大重要港口,對海運貿易的依賴同樣決定日本聚落模式形成的同時也產生了一定的人口吸引效應,相應的此類地區里山分布密度也隨之增加。
3.3.3 基于樣點選擇標準的總體數量化分析
本研究對入選里山名錄的507個樣地標準符合情況進行數量化分析。基于統計(圖4)可見,滿足選擇標準2:“包含重要且獨特的野生動植物棲息生境”數量最多。其次是滿足選擇標準1:“包含類型豐富的第二自然環境與景觀資源”。而滿足選擇標準3:“為區域生態系統網絡的構建提供重要支撐”的樣點數量最少,僅有185個,主要分布在宮城縣、神奈川、千葉縣。而樣點廣布的山形縣、福島縣、長崎縣等雖然擁有數量較多,但滿足選擇標準3的里山較少,可見根據標準,絕大多數的樣點在生物多樣性保全作用的發揮上仍屬局限,輻射小部分范圍,只有少部分里山具有區域輻射和生態網絡構建的功能,同樣點的受保護現狀以及開發應用前景具有重要相關。

圖4 日本各都道府縣重要里山數量與基于符合標準的分類統計
3.3.4 基于施策過程記述評價的語義分析
通過官方網站記述的評價數據,對選擇理由、保護利用現狀、保護利用施策主體、保護利用具體措施等內容逐項進行基于KH Coder的語義和詞頻統分析(圖5)。

圖5 日本重要里山選擇理由、保護利用現狀、活動主體、保護和利用措施詞頻分析
1)選擇理由。
選擇理由陳述主要包括其地形地貌特征、農田植被狀況以及人類活動情況。文本分析顯示,里山地形地貌主要包括“丘陵”“山間”“蓄水池”“流域”“濕地”;農田植被特征以“梯田”“山林”“草原”“混交林”“森林”“闊葉樹”為主;人類活動情況包括“聚落”“農村”“山村”“市區”“保全”“種稻”;以上基本反映了里山農業文化遺產景觀的基本要素構成。
2)保護利用現狀。
保護利用現狀文本分析結果顯示,當前施策特征仍以保護為主,利用為輔,同時尊重地域及自然環境特征緊密相關。在具體措施上,“修整”“觀察”“調查”“保護”“學習”“教育”“體驗”成為高頻詞,說明現有的保護利用工作中更重視在環境恢復的基礎上,對里山景觀進行觀察和調查,掌握其基本的環境及生物多樣性信息和數據,同時通過自然環境教育,繼承農業文化遺產并樹立生物多樣性保護概念。
3)保護利用施策主體。
針對活動主體的文本分析可見,在上位法律和政策規劃支撐下,各行政自治體政府部門、各類環保組織以及學者專家及村民組成高效而科學的合作模式,通過提出符合個案特征的保護政策實施方向,大大改善了前期策劃和后期維護的工作質量。由地方政府、NGO組織以及地方團體進行保護、開發和宣傳教育,將地域文化與住民深度綁定,體現出農業文化遺產景觀中的在地性與原生住民力量不可忽視。
4)保護利用措施。
針對保護利用措施的文本分析結果體現了日本現行里山保護開發策略的基本原則,即在自然資源和生物多樣性保全的總體目標上,讓各個區域之間(如村莊、農田、山林、河流等元素)重新保持一種可持續的循環。在基本的自然本底保護基礎上,挖掘可再生的傳統生產技術以及生態系統服務功能,從生態、文化等多角度進行功能的修復與維持。
本文總結了農業文化遺產景觀保護與利用經驗,并結合我國現有情況對其經驗的可借鑒性提出4點考察和討論。
1)建立“立法”先行概念。
立法是傳統農業景觀、農業文化遺產保護的基礎。通過總體定調和系列具有針對性的農業農村保護法律條文,在傳統農村、農業文化的保護與開發工作劃定“紅線”與“綠線”,才能在新時期的鄉村振興建設中發揮管控實際作用。目前,我國現行農業法律及法規20余部、相關農業部門規章70余部。亦有《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法》《歷史文化名城和歷史文化街區、村鎮保護條例》等文化遺產保護相關法律法規。在未來,農業文化遺產景觀的“農業”與“遺產”屬性界定亟須多重法律的共同覆蓋保障。
2)挖掘“文化遺產”的生態價值。
傳統的鄉村振興與農業景觀、文化遺產景觀多偏重挖掘景觀的功能性、可用性以及文化性。日本在里山農業文化遺產景觀保護開發的歷史進程中,從多部門協作(環境省、農林省、交通省、林野廳、文化廳)轉向由環境省主導保護開發工作,在文化遺產保存與繼承的基礎上,挖掘被保護景觀的在地性與區域生態價值,從國土空間生態資源和生物多樣性保護的角度,重新建立農業文化遺產景觀保護開發原則和政策實施方向。我國正全面展開多層級的國土空間規劃工作,是否可在“三區三線”的農業空間中進行農業文化遺產景觀的價值識別與保護開發,建立基于文化、生態、生物多樣性等多源多視角的評價體系與施策方法,希望可在未來研究中進行更加深入的探討。
3)發動民間力量支持自然教育活動。
日本在政策引導同時,發動民間力量形成了農業文化遺產保護的地方組織和團體,通過環境教育、自然教育等方式,為下一代樹立基礎的保護與利用的正確觀念。目前自然教育觀念在我國處于起步階段,自然教育場所也局限于一線城市的城市公園、郊野公園以及森林公園,教育內容面向低年齡,以環保和愛護自然為主[33]。在未來可將自然教育場所拓展至分布廣泛的農業空間以及農業文化遺產景觀當中,內容也可從單純的環保教育向更為深入的文化遺產保護、生物多樣性保護等內容轉變。
4)注重國際影響力與“文化輸出”。
日本近年來進行里山保護的重要契機是2010年的“里山倡議”,是傳統地域文化在國際舞臺表達的良好例子。我國幅員遼闊,地理、氣候類型多樣,擁有眾多且特征突出的農業文化遺產景觀類型,挖掘潛力大。如何將眾多文化遺產資源進行挖掘、梳理,同時通過會議、倡議等方式,將地域文化在國際平臺進行傳播,樹立同類型或相似類型的農業文化遺產保護規范與準則,其產生的正向疊加效應將更好地反映在本國的保護與利用的工作中去。
注:文中圖片均由作者繪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