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梓賀
(西安電子科技大學人文學院,陜西西安 710000)
《堂吉訶德》中對時空體的運用有多種模式的變體,形成了自己獨特的時空形式。《堂吉訶德》的時間是一種超日常時間與日常時間的交織。這個超日常時間首先是一種由機遇主導的時間,小說中的一切故事以及主人公的行為充滿著“突然性”與巧合。這種偶然性的機遇是主人公主動追求的結果,使得在其冒險經歷中得以穿插他人的故事。與之相對立的是桑喬的完全不同的日常時間,其考慮的是普通人離不開的低下的日常生活。《堂吉訶德》中的空間由兩種空間模式構成——道路時空體和廣場時空體。道路時空體中的經典情節“相逢——離別”在小說中有廣泛的應用,這使得主人公冒險歷程中的一切偶然性因素在情節中具有了合理性。每一次的相逢就是一次奇遇的開始,而相逢之后便往往自然地進入廣場時空,廣場中的各種不同階級的人物聚集在一起發表議論、進行談話。道路時空體與廣場時空體的交替出現構成了小說的空間變換。《堂吉訶德》中桑喬的小丑形象使小說形成了另一種獨特的時空,桑喬在冒險故事中處于“自己世界里的大道”,以小丑的眼觀來審視堂吉訶德的冒險行為,以諷刺模擬的方式對荒唐的陳規陋習予以揭示。
《堂吉訶德》中存在著兩種對立的時間:超日常時間與日常時間,這兩種時間在小說中交替出現。堂吉訶德作為追求成為游俠騎士的探險者,在其身上是完全看不到日常生活的跡象的,冒險才是其生活的全部。他的冒險過程是一個以機遇為主導,不斷追求機遇,充滿“突然性”的時間。而與其對立的桑喬,則是以日常時間為主導,在桑喬身上,我們才能看到在堂吉訶德身上完全不見的日常生活。桑喬與堂吉訶德相反,是追求日常生活穩定的時間。兩種時間隨著堂吉訶德與桑喬共同的游歷,在小說中交替出現。
堂吉訶德經歷的冒險,是超日常生活的非常的事變,在這個超日常的時間中,瑣碎、低下的日常生活是消失不見的。堂吉訶德仿佛處于獨立的世界中,不與任何人發生關系。他的家鄉,我們只知道在曼查,具體地方卻模糊不清“曼查有個地方,地名就不用提了”;他的家庭及一切的背景信息對讀者來說都是未知的——除了一個女管家,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外甥女——這就是我們所了解的堂吉訶德的全部了。而他的這僅有的兩個家人,與他仿佛沒有任何的情感聯系。桑喬在外出冒險中尚且會不時思念起自己的家人,給自己的妻子寫信,想象自己當上總督后妻子和女兒的生活。堂吉訶德從來不會想到自己的家人,女管家和外甥女與堂吉訶德只是機械地靠人物設定綁定在一起,除此之外再沒有任何聯系。“主人公同日常生活無關,也不由日常生活所決定。”通過堂吉訶德的模糊的背景以及親人的隔絕,堂吉訶德便得以從日常時間中抽離出來,轉而進入騎士生活中冒險的超日常時間。
在堂吉訶德的超日常時間中,是由機遇與“突然性”的因素組織起來的。整個的騎士冒險經歷是由偶然的同時性和偶然的異時性所支配的:人物偶然地出現在一個地點,又偶然地從該地點消失。偶然與突然成為堂吉訶德生活的日常,成為司空見慣的事。這種偶然性對于堂吉訶德來說,是最如意的境地,其只能在這個充滿奇特偶然性的世界里生活,并在奇特的偶然性中保持自己的統一性。
堂吉訶德的經歷可以看作日常——超日常——日常的公式。其在自己村莊中可以看作是日常的,但在小說中僅占非常微小的一部分,而小說的主體是其超日常的騎士冒險。由日常——超日常是其人生經歷的一次重大轉折,而這樣的具有關鍵意義的轉折,其發生是毫無緣由地突然。“想到這些,他心中陶然,而且從中體驗到了一種奇特的快感,于是他立即將愿望付諸行動。”主人公的騎士游俠生活就在這一瞬間的念頭中決定并迅速施行。而在其游俠生活中,機遇仍然在不斷發生作用。堂吉訶德一行人恰好在剛剛即將睡覺時遇見了進來旅店的費爾南多與盧辛達,由此才有了多羅特亞與費爾南多、卡德尼奧與盧辛達的相逢;失散多年的兄弟恰好就在這一天同時相遇在同一間客棧,由此又引出了克拉拉與堂路易斯的愛情故事。堂吉訶德的一路上的所有奇遇,都是要靠這種偶然的同時性才能聯結,偶然的一次次發生,在日常時間中是不可能的,但在超日常時間中則可以任意地安排時間使其變成常軌,也就不再令讀者感到奇特了。而堂吉訶德人生經歷的另一次重要轉折,超日常——日常,同樣充滿偶然性。大學士參孫假扮的白月騎士與堂吉訶德決斗,以堂吉訶德的退隱為賭約。這一切來的毫無征兆,事前沒有任何情節上的鋪墊,“一天清晨,堂吉訶德全身披掛地在海灘上散步……一個同樣全副武裝的騎士向他走來,騎士的盾牌上還畫著一個亮晶晶的月亮。”白月騎士就這樣仿佛憑空似的出現在堂吉訶德面前,提出了決斗的要求,而堂吉訶德也同樣毫不猶豫地同意了。整個決斗的過程十分簡短:“白月騎士的馬跑得比較快,所以,它跑了三分之二的距離才與堂吉訶德相遇……憑借巨大的慣性,把堂吉訶德連人帶馬裝倒在地上,而且撞得不輕”。堂吉訶德只有在這樣的偶然性中才能保持自身的存在,一旦回歸日常,便是處于病態之中,其一旦想要與這種偶然生活決裂,也就是其破滅之時(塞萬提斯也無法想象堂吉訶德如何在日常中生活)。由偶然性開始,又由偶然結束,這便是堂吉訶德的超日常時間。
與堂吉訶德的超日常時間相對的,是桑喬的日常時間。桑喬與堂吉訶德不同,他有著清晰的定位:農夫,其日常生活是清晰展示在讀者面前的,堂吉訶德每天在游歷中想的是種種歷險經歷,而桑喬只考慮最實際的、日常的問題,包括晚上在哪里吃飯,如何過夜,戰斗中會不會受傷等等。桑喬雖然與堂吉訶德一起經歷冒險,但其始終處于日常時間之中,從未進入到堂吉訶德的超日常時間中去。雖然桑喬在過程中也有同堂吉訶德一樣沉溺于游俠騎士小說,但驅動他的是堂吉訶德給他的許諾:答應給他一座小島做總督。這個現實生活的誘惑才是支撐桑喬冒險的動力,而不是超日常的奇遇。他在冒險中從事的,是與家里別無二致的日常工作,替堂吉訶德備馬,照顧堂吉訶德起居等等。桑喬是屬于日常時間的,當堂吉訶德被迫結束冒險回到家里后,其脫離了超日常時間便一病不起直至死亡,無法在日常時間中存在;而桑喬則可以繼續在家鄉的日常時間中繼續自己的生活。這就是《堂吉訶德》中表現出的桑喬的日常時間。
堂吉訶德與桑喬一同進行冒險,超日常時間與日常時間便在小說中交替出現。往往在堂吉訶德進行了超日常的安排與幻想之后,隨之而至的是桑喬的日常時間。堂吉訶德不可一世地向敵人沖去,桑喬便在之后提醒其注意格斗帶來的危險;堂吉訶德把客店當作城堡,把老板娘當作公主,桑喬便在之后考慮如何在客店中飽餐一頓;堂吉訶德主動尋求機遇,而桑喬便惦念著家里的妻子和女兒的安危。
《堂吉訶德》中的時間,便是處于超日常時間與日常時間交織中的時間,當讀者剛剛沉迷于堂吉訶德的冒險故事時,桑喬便馬上把讀者拉回到日常時間中去。這種交替出現的時間與空間的變換一起,形成了對堂吉訶德的游俠夢的披露與諷刺模擬。
《堂吉訶德》中的空間顯示出從道路到室內廣場的變化。道路是小說中主要的空間形式,其典型模式是相逢——離別,這種結構與時間的偶然性的結合使得堂吉訶德可以不斷遇見新的機遇,其歷險過程得到了空間上的無限延展。道路時空體隨后引出廣場時空體,這雖然不是在真正的廣場而是室內,卻具有一切廣場時空體的特征。室內廣場使得不同階級的人得以超越空間的界限聚集在一起,使得小說具有了狂歡化的特征。
道路時空體是《堂吉訶德》中主要空間形式,在這一空間中占據主要情節的是“相逢——離別”模式。“不論怎樣的相逢,時間規定是離不開空間規定的”相逢的情節是,雙方在同一時間里處于同一地方,道路為這一相逢提供了無限可能。每一次的相逢都是一個新的冒險情節的開端,將敘述從堂吉訶德和桑喬身上暫時挪開,聚焦于全新的主人公故事。而離別意味著敘事焦點重新聚集在堂吉訶德身上,其將踏上新的道路,遇見新的故事。通過這一模式,堂吉訶德的冒險故事的時空可以無限延展,其中不斷穿插新的甚至可以是與堂吉訶德毫無關系的故事,道路是無限的,小說篇幅也就是無限的。而作者可以隨意地把握道路的長短,進而把握小說的篇幅:堂吉訶德可以在出游一年后遇到白月騎士而小說結束,也可以在出行一個月后,完全取決于作者對于道路的安排。
我們可以隨意舉出幾個例子看出道路“相逢——離別”情節的作用。堂吉訶德和桑喬在莫雷納山遇見了絕望的卡德尼奧,便引出了卡德尼奧長篇講述自己的故事。這完全是一個獨立于主線的全新的故事情節,敘事焦點在卡德尼奧身上而不是堂吉訶德。卡德尼奧故事結束后是堂吉訶德在山中的修行,焦點又回到堂吉訶德身上。堂吉訶德接著在路上遇到多羅特亞,引出多羅特亞的故事;與多羅特亞分離后有在路上遇見了費爾南多等人。堂吉訶德中的偶然的機遇,在道路時空體上具有了無限可能。
與道路時空體相隨的是室內廣場,在室內廣場中不同階級的人物突破時空的限制,置身于同一空間之中。不同階級的人物聚集在一起,才使得道路時空體中插入的故事得以連貫起來,故事具有了完整性。最為明顯的例子是那個堂吉訶德多次路過的旅店和公爵夫人的城堡。在堂吉訶德多次經過的客店中,不同故事的主人公在這里匯聚到了一起,有理發師、有公主、有戰犯、有律師、有圣騎士團、也有被釋放的罪犯,他們屬于不同的階級,卻得以在客店中走到一起。人物的近距離接觸使他們各自交代自己的經歷,于是盧辛達和卡德尼奧的故事得以完整連貫起來。而廣場中人物的相聚不是瞬時性的,是一種類似于道路時空體中的相遇,人物一個一個地出現,在客店這個廣場中相遇。戰犯講完了自己和公主的經歷,律師才能隨后進入客店,戰犯與律師在廣場中出現,失散多年的兄弟才得以相認,戰犯的故事至此才得以完整。這種人物在廣場中的相遇,同時也具有狂歡化的性質,堂吉訶德、桑喬、理發師、圣騎士團等等一切人在客店中失去了身份的象征,以平等的零距離的方式進入到狂歡中去。“廣場,是全民性的象征,只要能成為形形色色人們相聚和交集的地方……都會增添廣場狂歡的意味。”桑喬才得以對理發師進行嘲諷,堂吉訶德對執法者進行爭執,以至于最后所有人混戰在一起,整個客店變成了小型的狂歡化廣場。
道路時空體與廣場時空體是《堂吉訶德》中主要的空間形式,幾乎所有的情節都以這兩個空間的變換結合在一起。道路時空體使堂吉訶德的偶然性機遇得以出現,小說的空間形式得到無限延展。廣場使得道路中的不同人親密接觸,各個故事得以完整,同時人們失去了身份的象征,不同階級在廣場中狂歡。這兩種時空體與小說中交織出現的超日常時間與日常時間結合,形成《堂吉訶德》的諷刺模擬風格。
超日常時間和日常時間與道路和廣場時空體的結合,得以使小說形成諷刺模擬的風格。這種諷刺模擬風格形成的關鍵是《堂吉訶德》中的小丑形象的觀察。小丑角色使得人物失去了私人領域,整個人變成一種公共的人物形象,實現了人物的外在化。同時通過這種外在化,小丑實現了對人物的無情的揭露,形成了諷刺模擬的風格。
小丑是《堂吉訶德》風格形成的關鍵,這小丑的角色不是堂吉訶德,而是他的仆人桑喬。小丑形象有其獨特的優勢:其形象上的微不足道使得人幾乎不會在其面前有防備。由此其獲得一種觀察他人的獨特視角:獨立的他人視角,可以對任何人進行無遮攔的窺視。這使得人物具有了外在化的特征。在廣場時空中,人物的外在化得到最大程度的體現,每一個出現在廣場中的人都是公共的人。廣場是各類人聚集的地方,也是小丑桑喬的天堂,他可以在廣場時空體中對廣場上的任何人進行無障礙的觀察,任何進入廣場的人,都是毫無私人生活可言的公共人物——即使有,也會在桑喬的揭示中展現在公眾面前。而在道路時空體中,也是由于桑喬的存在,構成了一種“移動廣場”,對堂吉訶德的隨時的揭露,包括其如何在客店中把老板的女兒當作公主,想象與其戀愛,與杜爾西內亞的“愛情”故事等等。這是純粹私人生活的領域,讀者與作者都是難以窺探的,但小丑桑喬則不同,其角色的微不足道(當然不是作用上的微小)使得人并不會在其面前有任何戒備心,能夠全面的無所顧忌的展示自己的全部。堂吉訶德最私密的經歷就是因為桑喬才能出現在小說中,由此變成公共生活的一部分,實現人物的外在化。
小丑桑丘在對人物的私人生活進行窺視的同時,也在對人物進行著無情的披露與諷刺。小丑在這個世界上作外人,不同任何人的生活發生聯系,任何人的生活方式都不能令其滿意,他們可以看出任何人的反面和虛偽。《堂吉訶德》作為一部充滿幽默色彩的小說,其笑聲大多數并非來自堂吉訶德的瘋狂行為,而是桑喬對堂吉訶德的無情揭露。堂吉訶德一本正經地與敵人大戰,是一種嚴肅的行為,而桑喬隨后就對其進行諷刺:所謂的騎士敵人只不過是一個牛群。這是作者選取的獨特視角,如果沒有桑喬,堂吉訶德的荒唐行為會將所有讀者蒙在鼓里,而通過小丑桑喬的轉述,我們才能發現堂吉訶德自以為勇敢的行為是多么的幼稚和可笑。正如海涅所說,《堂吉訶德》“把高超的事物和平常的事物結合在一起,互相烘染襯托”。
《堂吉訶德》的時間和空間呈現出不同的特征。時間上是超日常時間和日常時間的交織出現,在超日常時間中機遇占主導地位;而桑喬則是完全對立的日常時間,考慮與騎士完全不同的日常生活。空間上,道路時空體使得小說突破了空間的限制,具有無限的延展性;廣場時空體則使人物故事得以完整,并為狂歡化創造了基礎。所有的這一切要靠小說中最為關鍵的人物小丑桑喬來進行窺視和無情的揭露,《堂吉訶德》由此有了諷刺模擬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