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洲女性的墮胎權也來之不易

王悅

第78屆威尼斯電影節金獅獎獲獎電影《正發生》劇照

美國聯邦最高法院一項判決初稿遭泄露，“羅伊訴韋德案”判例即將被廢除，美國女性的墮胎權受到重大威脅。“羅伊訴韋德案”在美國民權史上具有里程碑式意義—最高法院1973年對該案的裁決，確認了憲法賦予女性的墮胎權。

對于事態的急轉直下，不少歐洲官員認為，美國“女性權利倒退了一個世紀”，“黑暗時代”已經來臨。與此同時，廢除羅伊案的消息讓歐洲保守派備受鼓舞。西班牙右翼政黨“呼聲黨”律師羅德絲·門德斯在社交媒體上呼吁，西班牙憲法法院可以效仿，裁定本國墮胎法違憲。

在歐洲，藝術電影已經成為社會反思墮胎議題的重要場域。

今年3月，第78屆威尼斯電影節的金獅獎，頒給了一部講述年輕女孩墮胎的電影《正發生》。該片改編自法國女作家安妮·艾諾的自傳。

有媒體報道，該片在電影節放映時，有影評人因受到驚嚇當場暈厥。這或許是因為電影采取了女性的主觀視角，讓觀眾對女主角的痛苦感同身受。更令觀眾大驚失色的，是電影直接呈現了死胎掉入馬桶，而臍帶還連著女主角的畫面。

盡管故事發生于法國墮胎合法化之前的1960年代，不過，女性在選擇墮胎時經歷的社會壓力，和墮胎過程中承受的肉體痛苦，在任何時代都能給人造成強烈的沖擊。

長期以來，墮胎議題都在歐洲藝術電影中有很高的能見度。在西班牙導演阿莫多瓦看來，《正發生》并不是這類題材中最好的作品。他對《四月三周兩天》（2007）、《女人韻事》（1988）、《維拉·德雷克》（2004）評價更高。

這四部電影橫跨了34年的時間，跨越法國、羅馬尼亞、英國三個宗教文化差異頗大的國家。它們不僅展現出有墮胎需求的女性的痛苦，還凸顯出那些違法幫人墮胎的女性陷入的困境。

《維拉·德雷克》的故事發生在1950年代的英國。名叫維拉的女人，秘密幫助在二戰中懷孕的女性墮胎，這違反了當時英國的法律。維拉在被人出賣后遭到警方逮捕。在法庭上，竟然沒有任何受到維拉幫助的人愿意為她作證。年邁的維拉最終被判服刑兩年半。

《維拉·德雷克》劇照，維拉被人舉報，遭到逮捕

長期以來，墮胎議題都在歐洲藝術電影中有很高的能見度。

在《女人韻事》中，伊莎貝爾·于佩爾飾演的瑪麗，在幫助女性墮胎中發現了商機，她從事違法活動是因為金錢的誘惑;《四月三周兩天》中，羅馬尼亞一名從事違法墮胎活動的男性，竟向女性朋友索取肉體報償。

即使在墮胎合法的歐洲國家，女性要想墮胎也困難重重。在意大利和西班牙，盡管墮胎是合法的，但很多醫生還是拒絕為女性提供這種服務。還有一些國家的合法墮胎程序漫長，很多女性因此錯過最佳墮胎時機。

實際上，歐洲國家在歷史上很長一段時間都嚴禁墮胎。按照中世紀基督教的觀點，人的“靈魂”是在卵子受精后40天進入胚胎的，這時的胚胎就已經是“人”，墮胎就是扼殺生命，剝奪胎兒的生命權。

中世紀的歐洲人，發明了五花八門的酷刑懲罰擅自墮胎的婦女。有一種刑具叫鐵蜘蛛，上面有四個“爪子”，行刑者會將刑具加熱，四個“爪子”會慢慢將受刑者胸部及附近的皮肉一并扯下來;另一種刑具叫苦刑梨，行刑者會把它塞入受刑者的下體，刑具的四片葉子會將傷口越撕越大，直至血肉模糊，大多數受刑者最終都失去了生育能力。

在早期的歐洲，盡管冒著極大的風險，還是有女性執意墮胎，尤其是那些因為被強奸而懷孕的女性。在當時，強奸犯受到的處罰甚至比墮胎的女性要輕。被侵犯而懷孕的女性，不僅得不到同情，還會被視作有傷風化。因為按照那時的荒唐觀念，如果女性沒有在被侵犯時感到愉悅，是不可能懷孕的。

奧地利維也納的“避孕與墮胎博物館”

1803年，英國通過了世界第一個反墮胎法案—《埃倫伯勒勛爵法令》，視墮胎為非法行為，最高可判處死刑。這條法案幾經修訂，直到1967年英國制定墮胎法時才被正式廢除。

2007年在奧地利維也納落成的“避孕與墮胎博物館”，收藏了很多19、20世紀歐洲用來避孕和墮胎的工具。它們見證了歐洲女性在不友好的社會環境中為了墮胎所作的努力，她們不惜采用最殘忍的手段對待自己的身體。

直到20世紀初，還有女性把專門用來洗臟衣服的震動器放在自己的肚子上，希望劇烈的震動能夠導致流產。落后的墮胎工具常常對女性造成巨大傷害，引發敗血癥或毒血癥，很多人因此喪命。在1975年以前，歐洲一些國家的醫院甚至設有專門的部門，治療因為不安全的墮胎引發的后遺癥和并發癥。

1920年，蘇聯率先合法化了墮胎行為。直到16年以后，冰島才成為世界上第二個墮胎合法化國家。其他大部分歐洲國家都是在1970年代以后才立法通過墮胎合法化。

今日的歐洲，盡管保守派人士從未放棄削弱女性墮胎權，但捍衛墮胎權的自由派一直都占優勢。2021年，歐洲議會宣布安全墮胎是一項基本人權。不過，歐洲國家推動墮胎權利的進程卻并不一致。其中，北歐國家最早實現墮胎合法化，相較而言，東歐和南歐國家的墮胎限制更為嚴格。

在一些以天主教為主要信仰的國家，墮胎合法化是近幾年才實現的，而且常常受到挑戰。例如，愛爾蘭直到2018年才宣布墮胎在部分條件下合法;2021年，圣馬力諾也實現了墮胎合法化;另一些天主教國家如馬耳他，至今還維持著極為嚴格的墮胎法律，為了規避禁令，女性需要通過網絡訂購墮胎藥，或者出國尋求墮胎。

不同于北歐和西歐，許多東歐國家近年來開始一步步收緊墮胎政策。

對于歐洲的自由派來說，波蘭2020年10月對“新墮胎法”作出的裁決，無疑是女性權利的大倒退。根據這項裁決，以胎兒有缺陷為理由進行墮胎，屬于違憲。首席大法官朱莉婭·普齊列布斯卡稱，當時允許在這種情況下墮胎的法律與憲法“不兼容”。在有13名成員的法院中，只有2名法官沒有支持限制墮胎的裁決。

2021年2月1日，波蘭克拉科夫，民眾抗議波蘭有關禁止墮胎的法律

實際上，即使沒有新的裁決，波蘭墮胎法的嚴格程度在歐洲也是數一數二。 根據波蘭政府公布的數據，2019年波蘭全國共有1110起合法妊娠終止案例，其中98%（1074起）是因為胎兒有先天性疾病。有婦女權利團體估計，每年至少有8000到12000萬名波蘭婦女因為法律限制只能在國外實施墮胎。

新裁定進一步縮小了墮胎的適用范圍。裁定生效后，只有在強奸、亂倫或威脅母親健康和生命的情況下才被允許墮胎。這項裁決是在執政的法律與公正黨保守派議員向法庭提交了一項審查要求后作出的。波蘭總統安杰伊·杜達公開支持新的裁決：“我相信每個孩子都有生命權。”與此同時，波蘭國內有影響力的天主教團體也參與推動了新的裁決。

法令的限縮，不僅受到來自歐盟委員會和大量人權組織的譴責，還在國內引發大規模抗議。抗議活動遍及華沙、格但斯克和波茲南等城市。華沙的抗議者高舉標語“手上沾滿鮮血”和“正在制造女性地獄”，與警方發生沖突。此外，抗議者還來到各地的天主教堂表達不滿情緒。

大部分歐洲國家都是在1970年代以后才立法通過墮胎合法化。

面對國際國內的壓力，波蘭政府不得不推遲法案生效的日期。不過2021年1月，波蘭政府還是正式實施了新法案，再次引發成千上萬波蘭人上街抗議。法令實施后，一名孕婦疑似因嚴苛墮胎法令死亡，再度引發有關墮胎的爭論。今年3月，波蘭檢方起訴了一名向孕婦提供促進流產藥品的人，是波蘭實施嚴苛墮胎法令以來首例。

當美國羅伊案判例即將被推翻的消息傳來，歐洲的官員普遍都坐不住了。倫敦市長薩迪克·汗就在社交媒體上譴責美國最高法院的初步裁定：“今天，倫敦與美國各地的女性站在一起。羅伊訴韋德案體現了女性控制自己身體和獲得醫療保健的基本權利，這一權利不能也絕不應該被取消。”而對另一些歐洲人來說，美國的這項裁決很可能預示著特朗普即將重返白宮。

特約編輯姜雯 jw@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