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馬陳兵
Ma Chenbing
馬陳兵,畫家、歷史學家、作家、藝術家。潮汕人,壯歲客游江南、江漢、巴蜀、北京等地,現居瓷都景德鎮,曾在杭州、廣州舉辦個人書畫展。著有《提頭來見:中國首級文化史》《人中呂布:中國養子文化史》《潮汕浪話》《古式十九殺》《周旋之死:出南朝記》等書。
一
我是一個遠活者,在云間。
中年以后,這是我對我的命名。
十年來我遠遠活/越活越遠/去年一年就活出老遠
我現在已經遠得看不到我/有時想起來找一片瓦大的我/也要走出很遠/實在折騰不起
在杭州,在我還賃居小河直街長征橋頭老房子的那些年間,在小河直街還遠未成為游人如織的“網紅打卡點”的一個平常日子中,記得是在一個陽光空明的午后,我順河邊走回寓所,或許是鞋尖踢著的一塊小瓦礫吧,乍然有了靈感,得詩《遠活》。
兩三年后,有人發現,這是一首好詩。順著這個發現,我在一室澄明月光中摸出了我,如疼痛的月光童子,從胸口摸出沒入云水的塵世投石。
二
鷹的往事像天空一樣遼闊/我啊,只是一動不動/又去往地平線
壯歲辭職,中年離鄉,半百辭家。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驚回首,有誰如我,從六朝如夢的灰蛇草跡中,接二連三脫殼,一次一次蛻皮?
“你有口也說不出那句心里話?!币晃也幌嘈牛≡谝淮未蔚孽r血淋漓中,我罔顧撕裂與背叛,殺死那一重一重的體制。
如何是趙州?東西南北門。遠活者,脫落塵垢,徑指本心,自出胸臆,心手合一。
透網金鱗,如云出岫,于無佛處稱尊。
我打量一眼那半世熟讀的歷史,就發現一個一個盲區:人中呂布,提頭來見1......
我的肉身響滿秒針:像城里那條美艷的路,一整個秋天的楓葉沒掃;我在細雨如愁的內陸深夜聽見太平洋明月濺濺,我敲擊宋朝秦觀劃出的詩歌租界和太虛世象。誰在性情中出將入相?誰在性情中流落他鄉?中年以后,生活完全按我的預言順次展開,那失敗的行囊亂石穿空,鋪天蓋地,嫁給成功的拉鏈。
三
云間陸士龍,日下荀鳴鶴。
遙想當年,三國甫一,吳才晉用,二陸入洛,可從云間飛到日下的龍,卻為日所灼。賴鱸魚莼菜之美,這對故鄉風物的云間想念,讓季鷹歸來,歷史的天空多了一方全璧。
我,一個從煙濤溪聲中走向江南、巴蜀的自了漢,最是懷想天上云,向往云的意象、云的所在:江南的云間,塞上的云中,杭州的云居山,懷素、張旭的滿紙云煙,王維的輞川流云,子久的富春積云,乃至綠寶石貓眼中那天空之城的云氣,白百合花柱蕊頭那端坐云端的絳仙......
我畫畫,我寫字,有一種在云間的感覺,那是云間的創造、云間的恣肆、云間的自由。
于是,我來到云泥之鄉景德鎮,畫泥作云,燒坯成器,叩瓷得玉。
春雨如油,枝條抽綠。
在云間,連紅鬃烈馬都一夜長高,連56油畫的刮刀都中槍一樣叫,連身體都比心慌了。
在云間,連個人生活都熠熠生輝了,連念佛的想法也沒有了,連死也不需要了。
在云間,被風吹醒的眼睛滿是河水,流向人煙。而鳥在天空過年,飛機像加糖的陳年橡皮擦過午夢。四百個妖精,放火清涼了春山、秋山。
2022年2月20日汕頭夜雨中
注釋
1指作者所著兩部專門史—《提頭來見:中國首級文化史》《人中呂布:中國養子文化史》,均屬填補空白的開創之作,由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出版。
約稿、責編:史春霖、金前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