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
(安徽三聯學院,安徽合肥 230601)
人的行為模式部分是共通的,部分呈現出差異性。比如,當人產生饑餓感后會想吃東西,這是共通的。但是,選擇吃什么東西并不共通:中國人會想吃豆漿油條,日本人會想吃壽司,英國人會想吃炸魚薯條,印度人會想吃波亞尼燉飯……由此可以認為,人的本能反應是共通的行為模式,但后續采取的言行舉止會呈現出差異性。行為模式的差異性是由于語境文化的不同而產生的,會為跨文化交際帶來不少障礙。具體到中日跨文化交際的情況,日本人具有曖昧性的行為模式會為交際帶來一定的阻力。
該文所說的“曖昧性”指的是信息表面的內容含糊不清,背后的內涵難以捕捉。在日語母語者之間的交流中,即使言行舉止傳遞出來的信息具有曖昧性,卻鮮少產生障礙[1]。基于這樣的事實,可以認為:被我國日語學習者判定為具有曖昧性的言行舉止,對于日語母語者來說是可以輕松地被理解的,因為日語母語者長期處于相同的語境文化之下,總體上,他們的行為模式會呈現出一定的文化特性。
故該文以日本人具有曖昧性的行為模式為考察點,從語境文化論的角度出發,結合具體事例,分析在內在語境化過程及外在語境化過程中形成的日本人的曖昧性行為模式。通過總結日本人的交流模式的特點,進一步對其曖昧性進行分析。
語境是指語言環境,語境文化論則是由愛德華·霍爾(1976)提出的,他認為文化具有語境性,任何事物均可被賦予高、中、低語境的特征。高語境事物具有預先編排信息的特色,編排的信息處于接受者手里及背景中,僅有微小部分存在于傳遞的訊息中。低語境事物恰好相反,大部分信息必須處在傳遞的訊息中,以便補充語境中丟失的部分(內在化語境及外在化語境)。在高語境中,信息的承載主要不是語言性的,而是非語言性和語境性的,信息主要從存儲的非語言及語境中衍生出來,僅有少量信息包含于語言傳輸中;在低語境中,信息的主要載體是語言本身,非語言的即語境性信息對傳遞的信息影響是有限的,信息主要包含于進行交際的語言中。高語境中的信息解碼更多地是依賴交際者雙方共享的文化背景、習俗規約和交際發生時的情景,而低語境中的信息解碼則主要依賴交際時使用的語言本身,交際信息對語境的依賴性小。
語境文化內涵豐富,包括各種現代科學技術、社會文化、生活習慣、傳統習俗、宗教信仰和價值觀念;語境文化范疇廣泛,包括性別、種族、語言運用的規則和技巧、非語言性的行為規范等方面。部分學者將語境文化解釋為一種高階層的意識形態,詳細而言,就是對人們言行方式進行限制的詞匯語法和社會文化。另有部分學者在研究跨文化交際能力與語言學習的關系時指出:想要學好語言,在靈活地進行選詞造句的同時,更應具備在交際語言環境中對語境文化相關的知識進行運用的能力。
該文主要從內在語境化過程和外在語境化過程分析日本人行為模式的曖昧性。內在語境化過程會從“信息的輸入、積累、輸出”機制進行分析,外在語境化過程會從空間語境和時間語境這兩個機制進一步進行考察。
在行為者大腦、中樞神經系統和身體內,除了已積累的與生俱來的、先天性的信息之外,還會被輸入行為者基于過去的各種經歷、體驗而獲得的信息。這些信息在輸出時將會發揮文化性作用,對人的言行舉止產生影響。這種信息的“輸入、積累”的過程即為內在語境化過程。
從無意識中滲透到骨子里的身體動作、做派等外在性的行為舉止,到態度、價值觀等心理性的現象體現,都是受到內在語境化過程影響而產生的結果。例如,當被夸獎時,有的被夸獎者會大方地表示感謝,而有的被夸獎者會謙虛地說“我也沒做什么了不起的事”。被夸獎后的反應雖然因文化而異,但其形成機制都是相同的,即文化信息經過內在化過程,輸出為該語境文化下相應的言行表現。
比如,在日常生活中,日本人習慣采取“不自我主張、不違背一般社會規則、不找事、老實謹慎”的態度,其灌輸恐怕從胎教期就開始了,然后銘刻于心,這就是一種文化的內在語境化過程。具體來說,該種態度的語境文化信息是指身處集體之中,比起凸顯個體,更重要的是認真地維護集體的“和”[2]。文化信息經過內在化過程后,表現出的行為就是與其把話說得明明白白,倒不如保持一定的曖昧性,更能讓整個集體相安無事。
事例1:日本初二學生小A 所在班級發生了“霸凌”事件,班主任在班會上向小A 詢問具體情況。小A 回答說:「特にありません」(倒沒有什么特別的)。
小A 所說的“沒有什么特別的”,是指班里其實沒有什么特別的事發生? 還是指自己關于霸凌事件沒有什么特別的言論要發表? 再者,「特に」一詞,表面上在表達一種若無其事的態度,實際上也隱藏了“我其實是有話要說的,但我選擇不說”這個信息。
假設小A 毫不猶豫地將霸凌事件的全貌在班會上說了出來,同班同學當時并不會就小A 的說法發表其他言論。但是,他們可能會在上課期間,通過手機短信或者學校的論壇說小A 的壞話。課下,沒有同學會理睬小A,甚至連被霸凌的學生都不會看小A 一眼。當小A 不在時,同學們就開始對他的言論進行批判、嘲笑,因為小A 凸顯了自己,破壞了相應語境文化下的一般行為模式。小A 一旦感受到這種可怕的氛圍,就會后悔自己的發言行為,以后遇到類似事件再也不會輕易開口了。
外在語境化過程也會對日本人的行為模式產生曖昧性影響。該文所說的外在語境化過程具體是指非語言性交流的空間語境以及時間語境。
2.2.1 空間語境
愛德華·霍爾(1976)主張:說話者與聽話者之間的距離、位置、勢力范圍或者設計建筑物、進行城市規劃等人類行為,與空間密切相關。基于霍爾的這一主張,接下來將對“日本人的曖昧性行為模式是怎樣與空間緊密聯系的”進行考察。
近年來,在日本的中老年人群中,隨著雙職工比例的增加,人們對住宅類型的選擇愈發呈現出向市中心回歸的趨勢。但是,直至上一代,日本人會更偏向選擇位于郊外的獨棟住宅,而非選擇位于市中心的中高層住宅、公寓等多戶住宅。
以日本的高級中高層住宅為例,雖說其擁有時尚的外觀設計、先進的設施設備、完備的安保系統,是個不錯的居住選擇。但居住密度過大,與其他不熟知的業主的居住空間僅有一墻之隔。再者,業主自身無論是外出或是回家,都要乘坐電梯。既然要乘坐電梯,與其他業主打照面的可能性就大大增加,變相給業主施加了社交壓力。并且,在日本,你一旦成為業主,就會自動成為業主自治管理委員會的一員,那就必須要參加自治會的會議,承擔一定的管理工作[3]。
但是,如果是郊外的獨棟住宅的話,和鄰居的房子在空間上有富余,可以擁有真正的只屬于自己的空間。今天穿什么衣服出門、幾點回家、自己做什么等,并不太需要在意別人的眼光。
所以,日本人選擇住宅類型時,并非在意房子本身條件設施有多好,而是更在意是否能擁有足夠的個人空間。對個人空間的重視就是日本人的空間語境,反映了他們對個人隱私的重視。比如,在日本乘坐大巴時,工作人員會盡量安排一位乘客單獨就座于雙人座位上,以保證乘客的個人空間。如果乘客太多,兩位素不相識的乘客迫不得已要一起就坐雙人座位時,稍后只要有空出來的雙人座位,司機就會立刻詢問其中一位乘客要不要換去空的座位。
空間語境下體現的日本人對個人隱私的重視也反映在其寒暄語的曖昧性上。比如,中國人見面寒暄時會說:你吃了嗎? 你去哪兒呀? 你買了點啥? 表達的內容都是對對方切身生活的關心。但日本人非常反感將私人生活暴露于公眾視野,所以在見面寒暄時,只會選擇類似于「今日はいい天 ですね」(今天天氣真不錯)這種與個人切身生活不太有直接聯系的話題。也就是說,日本人通過選擇寒暄大家共有的話題來模糊焦點,從而回避討論個人相關的問題。
雖然日本人的寒暄語中也包含「お出持けですか」(您出門嗎),從字面上看也只是詢問對方是否出門,并不像中國人那樣直接問對方去哪兒。即使日本人被問到「お出持けですか」,也不會認真地告訴對方自己要去哪兒,只會回答「ちょっとそこまで」(稍微出去一下)。所以,和日本人寒暄時,把「今日はいい天 ですね」、「ちょっとそこまで」這些話當作單純的寒暄即可,不必深究“今天天氣到底好不好”“「そこ」到底是哪里”。
2.2.2 時間語境
愛德華·霍爾(1976)提出:外在語境的一部分是由“時間觀念”構成的,即時間語境,而“時間觀念”是由單向性時間觀念(monochronic)和多向性時間觀念(polychronic)這兩個體系組成的。單向性時間觀念下,人們處理事情喜歡一件件來;多向性時間觀念下,人們處理事情喜歡多項同時進行,不會給每件事劃分明確的時間區間[4]。
關于單向性時間觀念和多向性時間觀念的特征,總結如下(見表1)。
表1 單向性時間觀念和多向性時間觀念的特征
總的來說,單向性時間觀念下,人們一般會事先根據待辦事項進行時間規劃,然后按照計劃行事,比較重視時間的順應性。比如雙方要見面,會提前約好時間和地點后再見面。但是,多向性時間觀念下,人們并不執著于提前制定時間計劃,而表現得更加重視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從時間上看個體的行動安排并非一目了然。在多向性時間觀念的文化語境下,人們被期待能夠靈活地安排時間,對于日程安排和截止日期的遵循相對寬容。
這兩種時間觀念是同時存在于日本的語境文化之下的。例如,日本的公共交通和宅急便等,是嚴格遵守時間的,這屬于單向性時間觀念的語境文化。但是,由于日本人十分注重人與人之間的聯系,所以下班時間、會議結束時間并不會嚴格按照規定時間執行,這又是屬于多向性時間觀念的語境文化。比如說,公司規定下班時間是下午5 點,到點了,只要直屬上司還在公司,就沒有人會先下班。這條規則沒有書寫在公司的任何地方,卻早已成為一種無形的語境文化,影響著日本人的行為。
但大多數情況,日本會更偏向于處在多向性時間觀念的語境文化之下。比如,員工正忙得不可開交的時候突然被上司安排了其他的工作,他并不會直接用一句「できない!」(做不了!)來斷然拒絕上司的要求,而是會說「今はちょっと手が離せないのですが…」(我現在稍微有些脫不開手……)來進行模糊應對。
再例如,日本職場大多是大房間式的辦公室,除了社長、會長擁有自己的獨立辦公室,科長是沒有獨立辦公間的,其工位設在大辦公室的一角,以便能觀察到整個辦公室人員的動態。職位到了董事級別時,雖然不會在大房間式的辦公室辦公,但董事們大多也是在同一間辦公室辦公。多向性時間觀念的語境文化下,公與私的分界線較為模糊,人們更注重人際關系,更傾向與對方建立深厚的關系。
語境文化不同,交流模式也會隨之不同。比如,法國人習慣用激烈的言辭來展現自己的博學睿智,以給對方壓迫感;相反,美國人會營造親近隨和的談話氛圍,即使對方說了些傻話,也會積極給予回應。在語境文化范疇下對日本人的交流模式進行分析,其特點總結如下。
(1)符號化的信息,即具體語言化的信息較少,所以要求接受者具備準確處理最小限度信息的技巧[5]。比如在日本的便利店里,新入職的臨時工問店長「ジャンボフランクは、どのぐらい焼けばいいですか」(巨型烤腸要烤多久呢?)。店長回答「まあ、〕子を見て適當に判斷しなさい」(你根據烤的情況自己酌情判斷)。「適當に」(酌情)對工作已久的店長來說不難,但對新員工來說卻并不容易。這種情況在日本司空見慣:看似簡單的信息,其背后還隱藏著其他信息。
(2)對于顯而易見的事情,期待對方的“意會”,而不去作一一說明[6]。和日本人進行對話時,需要具備「一を聞いて十を知る」(聞一以知十)的能力,“聽其一,思其九”。由于符號化的信息很少,交流者雙方需要察言觀色,采用具有曖昧性的表達方式,讓語義解釋上保持一定的彈性,才能促使交流順利進行。
(3)當事人一方對另一方有不滿、抱怨時,不會直接跟另一方說,而是通過第三人來傳遞。比如,上司覺得公司員工小B 的工作態度有問題,他大概率不會直接找小B 談話,而會在與其他員工聊天時,有意無意地表達自己對小B 的不滿,其他員工之后會把上司的話傳給小B。通過第三人傳話正是上司的目的,這樣做也可以減少上司和小B 之間的摩擦。
在日本家庭,婆婆對媳婦的不滿也不會直接跟本人說,同樣通過第三人來傳達,而且第三人會采用非常委婉、且具有曖昧性的話術。如果婆婆抱怨媳婦懶,第三人來傳話的時候就會說「お母さん(義母)たらね、あんた(嫁)のことを に入ってるんだけど、恥ずかしいもんだから、面と向かって言えないのよ。だから、あんたからもうちょっと を利かして、家事を手伝ってあげてよ」(你婆婆呢,是很喜歡你的,但有些話她要面子,不好意思當面跟你說。其實吧,有時候你要是能再稍微暖心一點點,幫忙做做家務啊什么的就更好了)。
綜上所述,日本人的交流模式的特點為:要么采取省略的、極簡的交流策略,要么選用冗長的、曲折的交流策略。但無論是哪一種策略,都體現了日本人交流模式的曖昧性。
該文首先基于語境文化論中的內在、外在語境化過程理論,結合具體實際案例,對日本人行為模式的曖昧性進行了分析,認為曖昧性不僅表現在日本人的曲折婉轉、偏愛省略、注重隱私的言語措辭上,也同樣表現在維護集體、珍視個人空間、注重人際關系等行動態度上。其次,在語境文化范疇下,將日本人的交流模式總結出以下三個特點:具體語言化、符號化的信息較少;常識性內容只需意會,無需言傳;負面信息習慣通過第三人傳達。理解語境文化可以更好地幫助語言學習者了解母語者的行為模式。該文的研究成果希望可以成為日語學習者語言、文化的學習以及中日跨文化交際中的一點參考和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