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格爾與赫拉克勒斯英雄形象比較研究

尹崇嘉

學者巴·蘇和說：“一般來說，某一個民族與其他民族之間存在著文學的相互影響，這是文化相類同的無可懷疑的例證。”一些蒙古族文學作品與某些古希臘文學作品間的相似性恰可以證明這一論述，如蒙古族英雄史詩《江格爾》與古希臘長篇史詩《荷馬史詩》在英雄形象塑造、戰爭描寫、宇宙結構觀等方面存在一定相似性，學者們通過對其進行比較研究而進一步分析東西方文學及文化間的相互交流、相互影響及其各自特征。近年來，許多學者著眼于《江格爾》與《荷馬史詩》中特定英雄形象的比較研究，以期對比歸納東西方審美選擇、民族精神、文化內涵等方面的異同，其中尤以江格爾及阿基琉斯二者的對比研究居多。目前學界對江格爾與希臘羅馬神話中英雄形象的比較研究少有探討，而《荷馬史詩》取材于希臘羅馬神話，與其密切相關，希臘羅馬神話中許多英雄形象與《江格爾》中特定英雄形象也存有異同之處，值得進行深入探討研究。故本文以江格爾及赫拉克勒斯的對比分析為例，對其呈現的英雄形象異同做初步探討研究。

一、英雄形象特征及其人性本質相似性分析

一方面，學者巴·蘇和說：“力和勇是《江格爾》英雄形象的共有特征，在力和勇的基礎上眾多英雄方顯出各自的風貌。”江格爾與赫拉克勒斯都具有力與勇的英雄特征：江格爾剛滿七歲時即勇猛無敵，因征服了東方七個國家而揚名天下；赫拉克勒斯仍為嬰孩時即力大無比，扼殺了前來取他性命的可怕毒蛇。而英雄所擁有的異于常人之神通與本領，也在這兩位英雄身上得到濃墨重彩的刻畫與稱頌：江格爾三歲沖破三大堡壘，征服最兇惡的莽古斯高力金，四歲沖破四大堡壘，令黃魔杜立棟改邪歸正，五歲活捉作惡生非的塔海五魔鬼，六歲沖破六大堡壘，使阿拉譚策吉歸順；赫拉克勒斯為歐律斯托斯完成十二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解救了被縛的普羅米修斯，隱藏身份參加了伊阿宋的英雄探險隊并協助伊阿宋取得金羊毛。學者黃霞說：“英雄要擁有強健魁梧、力大如虎的身軀，英雄要有鋒利的兵器和日行千里的寶馬，英雄要有不怕犧牲、敢于沖鋒陷陣的精神。”江格爾與赫拉克勒斯的英雄形象正與上述標準相符，即滿足了東方蒙古族人及西方希臘先民對于英雄形象特征構想的共性審美及理想化要求。

另一方面，學者王衛華說：“英雄是非凡的，但他們同時又是普通人。”人性本質在英雄形象塑造方面也占據重要地位，其作為“人”本身存在的性格缺陷、脆弱情感及行為模式都為英雄形象賦予了更為豐富深刻的內涵意義，使其形象愈加鮮活生動、深入人心。江格爾雖能統領無數勇士御敵立業、團結寶木巴人民建設家園，卻也并非不可戰勝、完美無缺，仍需借助一些外力輔助及來自他人的幫助。在與阿拉譚策吉一戰中，江格爾中毒箭昏迷不醒、前胸后背皆被射穿，命懸一線。是由勇士洪古爾央求其母姍丹夫人幫忙，通過姍丹夫人虔誠禱告及施以靈藥為江格爾治療，江格爾才得以痊愈，恢復生機活力。江格爾也曾有頹唐犯錯之時，棄離自己一手創建的寶木巴樂土于不顧，拋卻身為領主的責任而徑自出走，令手下大將們憤怒不安，使家園面臨外敵入侵的風險，致使家園遭毀滅性打擊，勇士洪古爾遭生擒，妻子阿蓋被擄走。經歷一系列變故后，江格爾方才醒悟悔過，探地府救回洪古爾，奮戰重振寶木巴家園。赫拉克勒斯雖為遠近聞名的大力士，神勇無敵，卻也會遭人蠱惑，行暴虐之事，鑄成大錯。其為赫拉女神所蒙蔽而發瘋，誤將妻兒當作怪物生生打死，清醒之后悔恨不已，良心受到極大煎熬，終日精神恍惚，甚至一度想要以死贖罪。赫拉克勒斯也曾受半人半馬的涅索斯蠱惑，一時大意對其盲目信任而險些使妻子得伊阿尼拉被拐。江格爾與赫拉克勒斯在如此境遇下，全然失了英雄的意氣風發，而回歸于人性本源，自然流露出情感脆弱及無望無助的一面，表明了英雄形象并非無堅不摧，強大的英雄作為“人”本身，其肉體軀殼存在著軟肋，其具有人性本質中情感意志方面的動搖及軟弱，也要歷經挫折苦難、面臨抉擇，仍需為自己的舉動承擔后果。

二、英雄際遇歸宿及其神性特征差異性分析

一方面，江格爾和赫拉克勒斯在際遇歸宿上存在較大差異。江格爾作為寶木巴之主統領各部，歷經種種險境及征戰最終創建了安定和樂的家園，與其部下及人民歡樂幸福地居于寶木巴樂土，可謂求仁得仁，作為英雄角色在人世間完成其使命偉業，受人稱頌，獲得美滿結局。相較之下，赫拉克勒斯在人世間最終的結局則凄涼苦楚，令人嘆惋。其英明一世，創下種種豐功偉績，卻因其妻對其產生誤會，由嫌隙疑慮而在其衣物上涂抹毒藥，致其痛苦難耐，最終自焚身亡而結束了其在人間的傳奇一生。蒙古族人民長久以來過著逐水草而居、居無定所的游牧生活，草原上各部落氏族分散雜居，在歷史上很長一段時期未能有一統之勢，而江格爾最終統一各部、建立寶木巴國使人民能夠安居樂業、團結一致這一結局歸宿，正反映出蒙古族人民對安定和平、富足美好生活的向往及價值觀取向。反觀赫拉克勒斯在人世間極富悲劇性的個人結局，則可印證希臘先民對于天賦命運、不可抗力的敬畏觀念。正如學者吳志旭所論：“這種悲劇的意味，使希臘史詩的命運主旋律更加高亢、悲愴。”赫拉克勒斯本領高強，卻也無法逃脫赫拉女神對其所下詛咒，無法背離超脫既定命運之輪對其產生的束縛。希臘先民對于命運的順從及敬畏觀念、對于命運既定而不可抗悲劇的呈現不僅僅反映在赫拉克勒斯這一特定英雄角色上，在希臘羅馬神話中許多英雄角色身上亦有體現，諸如破解了斯芬克斯之謎的一代賢王俄狄浦斯難逃殺父娶母命運，得知真相后自毀雙目，后半生困頓流離；勇奪金羊毛的傳奇英雄伊阿宋半生輝煌，卻無法從美神阿芙洛狄特的詛咒中脫身，郁郁而終；戰爭英雄阿基琉斯和阿伽門農，也都因其所背負命運的不可抗力，盡管戰功赫赫、威名遠揚，仍以滿含悲劇色彩的結局為其生命畫上終止符。

另一方面，江格爾及赫拉克勒斯在神性特征方面也存在顯著差異。江格爾祖上三代均為德高望重的可汗，且三位祖先逝世后均成為神靈，江格爾作為其后裔具有一定神性特征，因此獲得常人所不具有的種種能力；赫拉克勒斯為希臘諸神之王宙斯與凡人女子所生，生來便已具備半人半神血統，神性特征十分明顯。二者均具有神性特征，不同之處在于江格爾作為可汗后裔，其先祖雖成神并給予其庇佑，但江格爾自身確實是作為人而誕生。盡管其在征戰及斗爭中對祖先賦予其的神性有所依靠，但并非完全依賴，而更多憑借眾人聚力幫助、自身威望實力而達成所愿、實現目標。正如學者李建所述：“人類在經歷了由多神崇拜到一神崇拜，由靈魂、靈物崇拜到祖先崇拜之后，便相繼進入了對英雄的狂熱崇拜。”蒙古族人民在信奉長生天、敬畏自然及生靈的同時，更展現出極為堅忍不拔、勇敢豪邁的氣節精神，展現出馬背上的民族面對困難及入侵時迎難而上、永不服輸的自信態度，展現出對人自身力量和智慧的肯定。蒙古族人民的這些精神及觀念在《江格爾》中也得到了集中體現，即史詩運用了很大篇幅刻畫描述江格爾通過自身實力及威信引導眾人追隨，勇士洪古爾為其沖鋒陷陣、軍師阿拉譚策吉為其出謀劃策，極大程度上強調英雄自身具備的勇猛及智慧品質，而相對弱化及較少著眼于贊揚江格爾及諸位勇士所帶有的神性光環。江格爾所建設統領的寶木巴樂土最終造福于其治下人民，使一方樂土為人民所居所處，亦體現出江格爾這一英雄形象貼近人性而非神性一面的光輝。而在希臘羅馬神話中，赫拉克勒斯身上具備的神性特征則得到彰顯與放大：出生即為半神，因吮吸赫拉女神的乳汁而獲不死肉身及一身神力，成長過程中得德才兼備的半人馬喀戎教導，又在迷茫時通過美德女神指引及阿波羅神降下神諭引導而走上英雄之路、歷練一身本領，其在人間建功立業的全過程處處滲透著神的幫助及指引，彰顯其所具備的不凡神性。希臘先民作為依城邦而群聚、環海而居的族群，其航海生活的經驗及分散而居的地緣環境使其對自然環境有較大的依賴性，因而對于一切自然的變化，諸如電閃雷鳴、狂風猛浪等心懷敬畏，且畏大于敬，故而在其塑造超越凡人的英雄形象時不僅融入人自身的特性品性，同時更多將英雄所具有的神通能力解釋為神性所賦，強調神性及自然力量之偉大為人所不能抗拒。赫拉克勒斯在凡間肉身及生命焚燒殆盡后，其靈魂精神超脫出來，永生至奧林匹斯山而獲封大力神，為諸神抵抗消滅進攻至神山的怪物一族，也可表明赫拉克勒斯這一英雄形象神性超然而非人性主導的一面。

三、江格爾與赫拉克勒斯英雄形象對比分析總結

綜上所述，本文從江格爾與赫拉克勒斯英雄形象人性特質與英雄特征、神性特征與際遇歸宿兩大方面、四個角度進行對比分析，得出如下結論：

第一，江格爾與赫拉克勒斯英雄形象均具有力大無窮、勇猛無敵、似有神通的典型特征。這些特征符合人們對于英雄形象的普遍審美及理想化構想，可以看出蒙古族人民與希臘先民在英雄形象塑造中存在共性相同之處，即在面對復雜不定的生存環境及戰亂時代，理想化的英雄應具備勇武強壯的特質。

第二，江格爾與赫拉克勒斯際遇歸宿大不相同。江格爾結局圓滿，功成名就，在人間美譽遠揚；赫拉克勒斯則以悲劇式結局收尾，以自焚結束了其在人間的一生。二者大相徑庭的結局在一定程度上能夠分別反映出蒙古族人渴望和平安寧的期許以及希臘先民命運不可抗的強烈命運觀。

第三，江格爾與赫拉克勒斯英雄形象中均兼具人性與神性特質，二者的人性特質具有一定相似相通之處，即英雄并非完美無缺、超凡脫俗、沒有軟肋，其仍具備豐富感情，會同普通人一樣猶豫犯錯，正是這些人性特質使其形象塑造更加飽滿鮮活。反觀二者的神性特征卻存在較明顯差異，即江格爾的神性特征相對弱化，其作為人而存在的特質相對鮮明，這在一定程度上傳達出蒙古族人民對于人自身智慧及力量的肯定和萬物生靈皆有靈的觀念；而赫拉克勒斯的神性特征則得到高度彰顯，其人性特征雜糅融合于神性特征之中，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希臘先民對于自然之力的敬畏及對于原始神明的崇拜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