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瓊
在派遣工匠鄭國去秦國修建灌渠之前,韓桓惠王應該不會想到,自己的“疲秦之計”非但不能拖住秦國四面征伐的腳步,反而讓自己的國家很快地被并入統一的天下版圖。
表面看來,韓國的計謀確實應該生效。無論在什么時候,修建龐大的灌渠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以百里計算的水道需要全新開挖或者重新疏浚,渠道兩側需要適當加固以防止坍塌,用于提升水位或控制水流的一些堤堰水門往往需要以巨大的篾籠和柴捆為基,而放置它們的操作必須同時舉數百人之力。類似的水利工程通常需要“發卒數萬人”,需要大量耗費從各地調配而來的物資,這一切需要通過一個嚴密的組織體系進行有效的管理,并且往往要持續數月、數年甚至十幾年。在韓國的設想里,有多少民夫投入鄭國渠的修建,秦國的軍隊就會減少多少數量的士兵;鄭國渠的修建延續多長時間,秦國就將有多長時間沒有向外擴張的能力。
始料未及的是,舉秦國十年之力修建的鄭國渠成功地把湍急的涇河水引向了開闊的土地。在遠離渭河的關中平原北部地區,鄭國渠帶來的水源猶如甘霖般改造了鹽堿化的黃土。“溉澤鹵之地四萬余頃,收皆畝一鐘。”與《管子》中提到的“百畝之收不過二十鐘”相比,鄭國渠的灌溉讓秦國的田地增加了數倍的產量。于是“關中為沃野,無兇年,秦以富強,卒并諸侯”。
從關中平原出發的秦國軍隊,他們的糧食袋里裝的主要是粟、黍,間有少許大麥、小麥、水稻和各種豆類。漢代以后,中國大陸的氣候整體變冷,水稻從北方逐漸退出,小麥后來居上,成為絕對的主力。就此,黃河流域以小麥為主,長江流域以水稻為主,中部地區稻麥兼作的谷物種植格局延續到了今天。
從單調的顆粒狀麥飯華麗轉身為百變的粉末狀面粉,只是小麥從“備荒糧”轉正的原因之一。小麥的產量和可食用部分占比都比粟、黍高,但它其實并不如后兩者耐旱和耐寒。小麥的整個生長周期需要耗水400—600毫米,在播種、分蘗、抽穗、開花、灌漿等節點對水分的要求更高。與其說是因為人們愛上了小麥面粉強大的可塑性和豐富的口感,不如說是各地不斷發展完善的灌溉系統支撐了小麥的廣泛種植。
在南方,水稻的種植同樣需要農業水利工程。在山區,雨季洶涌的洪水總是涌向低洼的盆地,繼而沖向下游地區;在平原,湖泊和沼澤邊的田地則常常淤積。人們需要最大限度地控制水流,以確保在不同的生長節點上,稻田中始終保持適宜的水量。
在降雨量較小的地區,人們“引河及川谷以溉田”,或者人工修建水庫。前者以在涇河大峽谷下游修建引水口的鄭國渠為代表,后者則以宋元時期修建的西藏薩迦蓄水灌溉系統為代表(2021年,西藏薩迦蓄水灌溉系統被列入世界灌溉工程遺產名錄)。在降水量較大的地區,灌溉系統通常兼具防洪排水功能,比如位于四川盆地的都江堰;或者旱期蓄水、雨季溢流的功能。以類似的大小水利工程為基礎,中國農耕區的經濟生產逐漸展開。
大陸性季風氣候持續影響著中國的平原與丘陵,洪水和干旱始終困擾著辛勤耕作的農民。為了確保小麥和水稻等作物得到合理的灌溉,修建和維護各種水利設施就成為中國農業社會的剛性需求。顯而易見的是,這些工程無法憑借一己之力完成,在不同的地理范圍中,宗族、村社或各級地方政府成為組織工作和群體凝聚力的核心。大禹治水的古老傳說,映射的正是優秀領導者帶領眾人團結協作共建文明的文化基因。
工程化的水利系統使得水權得以相對明確。不同的集體之間可能會為了水源而發生矛盾;而在另外一個方面,共享同一水源的人們也會逐漸形成有章可循的用水契約。在汾河流域,自唐代開始,人們通過“三七分水”的水量分配方案維持著水資源分配的秩序。在黑河流域,清代采用分配用水時間的“均水制”來平衡上下游的用水權利。關于水權的鄉規民約和政策法令構成了傳統社會的法律基礎。
通過引水或排水設施的建設,荒野可以成為產出豐盛的良田。農田里的小道和灌渠,縱者稱“阡”,橫者稱“陌”,由此,“阡陌縱橫”的鄉村便可以成為寄托鄉愁的桃花源,但這也使得故土難離。除非自然災害對農業生產的破壞已經超出了應對的能力,否則,對于農民來說,離開完善的灌溉系統和已經明確的水權安排,重新開墾荒地或移民是一件風險很大、成本很高的事情。
不過,換個角度思考,對于那些亟須安定下來的農業移民來說,還有什么能比充足的灌溉水源更有吸引力的呢?西漢時期,河西走廊和河套地區的大規模移民屯田,某種意義上就是灌區建設的代名詞。從漢朝肇始,歷經唐、宋、元幾代的數次建設和當代中國的重新治理,黃河上游灌區憑借優異的農耕條件,一直是西北最為富庶的地區之一。在青銅峽下游,甚至擁有長期種植水稻的歷史,堪比江南魚米之鄉。
從軍事上說,“塞上江南”是游牧人群和農業人群的兵家必爭之地。從文化上來說,寧夏和河套等灌區卻是定居農業的一個展示窗口,也是農牧文明交往、交流、交融的重要平臺。
如果到訪張掖、銀川、呼和浩特等灌區城市,游客們會發現,當地的傳統飲食呈現出鮮明的農牧混雜特色。生長于草原或鹽堿灘的牛羊肉,跟小麥搭配,可以形成一份令人眼花繚亂的菜單。配合著各類傳統或新進果蔬品種,大快朵頤的人們可能不會想到,呼和浩特的平均年降水量其實不到800毫米,而銀川和張掖則低于200毫米,屬于科學意義上的半干旱和干旱地區。從秦漢時期極大程度發展起來的灌溉技術和工程應用,構成了這些城市的骨骼和血脈,是地區發展活力的基本來源。
在蒸發量巨大的新疆,擁有保水功能的地下井渠“坎兒井”至少有2000多年的歷史,其豎井最深處可達100米,而平均深度為30—40米。這說明,豎井和地下渠道的開挖、防滲施工技術,當時已經達到了相當的水平。
在中國灌溉文明史上不可回避的鄭國渠,其代表性當然不在于它戲劇化的誕生背景,而在于它體現的技術水平。作為一項無動力自流灌溉工程,鄭國渠渠首大約位于海拔445米處,主干渠循435米等高線東流,基本處于灌區最高點,注入洛河時海拔365米。在地形勘測特別是高程的確定上,鄭國和他的技術團隊顯然已經掌握了不少經驗。無獨有偶,讓人驚嘆的是,從地圖上看,秦朝三大水利工程之一的靈渠水道,經過的正是長江和珠江水系之間的最短距離。
從使用角度上看,從需要雙人合力的戽斗到單人操作的桔槔、轱轆,到畜力龍骨水車,再到以水力為驅動的自動化桶車,技術的不斷進步逐步解放了勞動力,提升了農業產出效率和水平。
作為一種人為控制的水資源供給系統,古往今來的各項灌溉工程是中華文明順應自然、改造自然的縮影。順應和改造的目的,當然是為了更好地發展我們的中華文明。灌溉技術不但繁育了稻米、小麥等人們賴以生存的口糧,還催生了獨特的水利文明,灌溉技術雖然古老,但不會止步不前,它會和人類文明一起,走向遙遠的未來。
(選自《學習時報》2022年5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