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商與圖書館的“電子書戰(zhàn)爭”

練小川

摘 要：由于電子書不受版權(quán)法“首次銷售原則”保護，出版商可以決定圖書館能否及如何外借電子書。美國出版商與公共圖書館在電子書授權(quán)和外借上正在發(fā)生一場戰(zhàn)爭。

關(guān)鍵詞：圖書館 首次銷售原則 電子書授權(quán)

在喜劇愛情電影《費城故事》里，凱瑟琳·赫本飾演的社交名媛在圖書館里遇見詹姆斯·斯圖爾特飾演的落拓作家。她正好從圖書館借出了他的短篇小說集。她無法相信，作為一名作家的他現(xiàn)在無法養(yǎng)活自己，淪為二流小報記者。當兩人從圖書館走回她的莊園時，有了下面的對話：

“你能寫小說，就不需要干其他工作了（她知道他已經(jīng)淪落為八卦記者了）?！?/p>

“你可能不相信，有些人必須靠打工謀生的。”他回答道。

“那當然，”她說，“但是人們會買你的書呀?！?/p>

“前提是他們附近沒有圖書館?！彼卮鹫f。

《費城故事》是1939年的電影，可見靠賣書賺錢的作者和出版商對圖書館的怨恨由來已久。但是，出版商和作者無計可施，因為圖書館免費外借圖書受到版權(quán)法的保護。

一、首次銷售原則

在美國版權(quán)法里，有一個首次銷售原則（the first-sale doctrine）。根據(jù)首次銷售原則，版權(quán)所有人（作者/出版商）的某些專有權(quán)利在圖書首次出售之后就終止了，例如，消費者可以轉(zhuǎn)售、出借合法購買的圖書，不需獲得版權(quán)所有人的許可，而版權(quán)所有人繼續(xù)擁有其他專有權(quán)利，例如作品的復制權(quán)、表演權(quán)和翻譯權(quán)。所以，圖書館可以免費外借圖書。

但是，首次銷售原則也規(guī)定：如果一個人不是購買，而是租賃一本書，首次銷售原則就不適用。換句話說，首次銷售原則只適用于消費者購買的圖書，不適用于消費者租賃的圖書;購買的書，所有權(quán)歸消費者，租賃的書，消費者只有使用權(quán)，圖書的所有權(quán)仍然在作者/出版商手上。根據(jù)現(xiàn)在的版權(quán)法，當消費者從出版商或網(wǎng)絡(luò)書店付費下載一本電子書，這個交易不是購買，而是租賃，消費者只有電子書的使用權(quán)，沒有電子書的所有權(quán)。

版權(quán)法的首次銷售原則保護圖書館的紙質(zhì)書，所以圖書館可以外借，但是圖書館的電子書卻沒有這個保護，于是就發(fā)生了出版商與圖書館在電子書外借問題上的恩恩怨怨。

二、出版商對圖書館電子書外借的政策

2006年，索尼閱讀器上市，一年后亞馬遜推出 Kindle 閱讀器，公眾對電子書的興趣開始升溫，于是圖書館開始提供電子書借閱服務。根據(jù)美國圖書館協(xié)會的數(shù)據(jù)，美國有9000個公共圖書館系統(tǒng)，16600多個分館，這些圖書館紛紛嘗試為用戶提供電子書。[1]但是，首次銷售原則不適用于電子書，出版商可以決定是否向圖書館銷售電子書借閱許可、圖書館用戶如何使用電子書，以及在什么條款下使用。

首先，出版商對圖書館外借電子書心存疑慮。在他們看來，從圖書館借一本電子書太方便了。讀者從圖書館借紙質(zhì)書，會有許多的不方便，出版商稱為“摩擦”。讀者必須步行或開車去圖書館借書，然后步行或開車返回圖書館還書。紙質(zhì)書在反復借閱過程中會磨損，圖書館必須不斷添購借閱量大的暢銷書。借閱電子書則沒有這些“摩擦”。讀者可以足不出戶，坐在客廳沙發(fā)上下載電子書，一本電子書可以無限次出借，借閱到期后電子書自動消失，讀者不必擔心逾期罰款。

對出版商來說，這種無摩擦的商業(yè)模式會損害他們在消費者市場的電子書零售業(yè)務。但是，出版業(yè)無法制定一個統(tǒng)一的圖書館電子書外借策略。由于出版商擔心觸犯反壟斷法，不敢聚在一起開會討論圖書館電子書外借的行業(yè)政策，于是，在圖書館開展電子書外借服務發(fā)展的初期，出版社各自為政，政策五花八門。出版商的圖書館電子書授權(quán)模式有以下幾種。

①一本書/一個用戶（OC/OU = One Copy/One User）：一本電子書一次只能外借給一個讀者，不能同時外借給多個讀者。

②同時使用（SU = Simultaneous Use）：一本電子書一次可以外借給多個讀者。

③計量外借（MA = Metered Access ）。

a）按授權(quán)的時間計量，例如電子書的授權(quán)時間為24個月，一本書一個用戶，不限外借次數(shù)，24個月后，許可過期，圖書館需重新購買電子書的授權(quán)。

b）按外借次數(shù)計量，例如外借26次，一次借給一個用戶，外借26次后，許可過期，圖書館必須重新購買電子書授權(quán)（圖書館認為，外借次數(shù)計量優(yōu)于授權(quán)時間計量，因為前者使正在建立聲譽的新作者有更長的時間被圖書館的讀者發(fā)現(xiàn)）。

④按外借次數(shù)付費（Cost Per Circulation，簡稱 CPC）：圖書館無需先付款購買電子書授權(quán)，而是在圖書館用戶外借時付費，因此一本書可以同時外借給多個用戶，圖書館按用戶下載次數(shù)支付授權(quán)費。

2012年，當時的六大出版集團（蘭登書屋、企鵝、哈珀-柯林斯、阿歇特、西蒙&舒斯特、麥克米倫）中只有蘭登書屋和哈珀-柯林斯提供圖書館電子書授權(quán)，其他4家拒絕介入圖書館電子書外借服務。

哈珀-柯林斯：哈珀-柯林斯自2001年開始授權(quán)圖書館電子書，起初是按零售價永久授權(quán)。2011年2月，哈珀-柯林斯將授權(quán)模式改為一本電子書限制26次外借，26次之后，圖書館必須重新購買這本書的授權(quán)，價格相當于精裝本定價。

蘭登書屋：2012年之前，蘭登書屋按照電子書消費者零售價提供永久授權(quán)，2012年蘭登書屋調(diào)高了電子書授權(quán)價格，例如賈斯汀·克羅寧 （Justin Cronin） 的后世界末日暢銷書《十二人》（The Twelve） 的紙質(zhì)版在圖書館批發(fā)商貝克&泰勒 （Baker & Taylor） 的價格為15.51美元，其電子書在亞馬遜上的零售價為9.99美元，而圖書館的電子書價格為84美元。

企鵝蘭登書屋：2013年，蘭登書屋與企鵝合并，合并后的企鵝蘭登書屋的電子書授權(quán)采用一人一書，永久授權(quán)模式，但是價格是消費者零售價的數(shù)倍。2018年10月1日起，企鵝蘭登書屋更改了圖書館電子書的許可條款，中止了一人一書、永久授權(quán)模式，改為限時兩年的限量模式，并調(diào)整了授權(quán)價格：成人圖書的上限為55美元（DK圖書為57美元），YA圖書為45美元（DK圖書為47美元），兒童圖書為35美元（DK圖書為37美元）。[2]

到2014年底，五大出版集團全部進入圖書館電子書市場。

三、亞馬遜圖書館電子書授權(quán)政策

亞馬遜旗下的亞馬遜出版集團（Amazon Publishing）現(xiàn)有16家出版社，出版模式同五大出版集團一樣，向作者支付預付金和版稅。亞馬遜出版集團每年出版大約 1100 種新書，常銷書已經(jīng)積累了1萬種。

在2021年以前，亞馬遜出版集團對圖書館的電子圖書借閱采取了比五大出版集團更嚴厲的政策，完全拒絕將其電子書和有聲書出售給圖書館。亞馬遜出版集團的一位代表告訴《華盛頓郵報》：“我們不清楚當前的圖書館的數(shù)字借閱模式是否公平地平衡了作者和圖書館用戶的利益。”

2021年，亞馬遜改變了態(tài)度。2021年5月18日，非營利的美國數(shù)字公共圖書館 （The Digital Public Library of America） 與亞馬遜出版集團簽署了一項協(xié)議，將亞馬遜出版集團的1萬種電子書和有聲讀物提供給公共圖書館。公共圖書館用戶可以通過美國數(shù)字公共圖書館的電子書平臺借閱亞馬遜出版集團的圖書，而且亞馬遜不會收到任何讀者數(shù)據(jù)。

亞馬遜出版集團提供四種電子書授權(quán)許可模式：①兩年許可，無外借次數(shù)限制，一次一個用戶;②40次外借套餐，一次最多同時提供給10個用戶，40次用完為止;③5次外借套餐，可同時使用，5次用完為止;④26次限量或兩年限量，以先到者為準，一次一個用戶。[4]

四、麥克米倫禁運與電子書立法

2019年7月25日，麥克米倫宣布從11月1日開始，對麥克米倫的圖書館電子書實施為期兩個月的禁運。

根據(jù)這個新政策，每個圖書館系統(tǒng)可以在麥克米倫新書出版后的八周內(nèi)購買一本永久授權(quán)的電子版，價格為30美元。在八周的窗口期過后，圖書館可以隨意購買副本，價格為60美元，這些副本的授權(quán)模式為兩年計量或52次借閱計量，一本書/一個用戶。麥克米倫首席執(zhí)行官約翰·薩金特（John Sargent）寫了一封致作者和經(jīng)紀人的備忘錄，轉(zhuǎn)告這項禁運政策，同時指責圖書館的電子書外借壓低了作者的收入。薩金特聲稱，麥克米倫出版的電子書有“45%的閱讀量來自圖書館的免費借閱，而且這個數(shù)字還在快速增長;但是麥克米倫從每次閱讀中獲得的平均收入不到2美元，而且這個數(shù)字還在下降”（但是薩金特不肯向圖書館界說明他從哪里獲得這些數(shù)據(jù)）。薩金特將這一趨勢歸因于多種因素，包括電子書借閱與實體圖書借閱相比缺乏“摩擦”，圖書館積極營銷將電子書購買者變成電子書借閱者。薩金特說：“可以肯定，在花12.99美元購買電子書或無摩擦地從圖書館免費借書之間進行選擇，美國的電子書讀者往往傾向于免費的閱讀。”[5]

麥克米倫的圖書館電子書禁運意味著當一本新書上市時，無論這家圖書館系統(tǒng)的規(guī)模大小如何，只能購買一本電子書。例如，一本暢銷書上市后的前兩個月，有24個分館的波士頓公共圖書館系統(tǒng)和有92個分館的紐約公共圖書館系統(tǒng)均只能購買一本電子版，各個分館必須等待兩個月，才能購買更多的副本。

薩金特認為，圖書館的免費借閱會蠶食零售市場上的銷售，他希望通過電子書禁運，那些不想等待的圖書館用戶會自己花錢購買電子書。圖書館界對麥克米倫的禁運以及各家出版集團高昂的電子書授權(quán)價格和限時限次感到憤怒，開始激烈反擊。圖書館的反擊措施是向政府請愿，投訴出版商在電子書授權(quán)上對圖書館的歧視，游說聯(lián)邦和各州立法機構(gòu)制定法律，保護圖書館能夠公正合理地獲得電子書外借授權(quán)。

2021年，馬里蘭和紐約的州議會全票通過了有關(guān)圖書館電子書公平授權(quán)的法案，兩個州的法律都在2022年1月1日生效。馬里蘭州的圖書館電子書法律是對麥克米倫電子書禁運的直接回應。馬里蘭州的法律要求任何向該州消費者提供電子書的出版商也必須“以合理的條件”向該州公共圖書館提供電子書許可，以便圖書館用戶能夠使用這些電子內(nèi)容。但是，出版商認為，馬里蘭州和紐約州的法律違反了聯(lián)邦版權(quán)法，因為聯(lián)邦版權(quán)法禁止各州制定自己的版權(quán)法。馬里蘭州反駁說，這不是一部版權(quán)法，而只是關(guān)于競爭和許可的法律。

2021年12月9日，美國出版商協(xié)會在聯(lián)邦法院對馬里蘭州總檢察長提起訴訟，試圖禁止和推翻馬里蘭州的圖書館電子書法律。美國出版商協(xié)會認為，馬里蘭州的這個法律違反憲法，與聯(lián)邦版權(quán)法直接沖突。鑒于美國出版商協(xié)會挑戰(zhàn)馬里蘭州的圖書館電子書法律，紐約州州長在2021年12月29日否決了紐約州的圖書館電子書法案。

關(guān)于美國出版商協(xié)會對馬里蘭州的起訴，聯(lián)邦法院站在出版商一邊，2022年2月16日，聯(lián)邦法庭發(fā)布了一項初步禁令，禁止馬里蘭州圖書館電子書法律生效。聯(lián)邦法官認為，這個州法律與聯(lián)邦版權(quán)法有沖突。如果出版商需要以合理的條款向圖書館授權(quán)電子書，這個決定應該來自國會而不是來自州政府。換句話說，圖書館的公平電子書定價問題需要在聯(lián)邦層面考慮。馬里蘭州總檢察長聲明：他們目前正在考慮下一步如何回應法庭的初步禁令。[6]

目前，馬薩諸塞州、羅德島州、田納西州、密蘇里州、伊利諾伊州的立法機構(gòu)正在辯論類似馬里蘭州的圖書館電子書外借法案，也許這些州能夠從馬里蘭州與美國出版商協(xié)會的訴訟學會如何應對出版商的法律挑戰(zhàn)。

圖書館與出版商在電子書授權(quán)問題上的爭斗還在繼續(xù)。阿歇特圖書集團CEO邁克爾·皮奇認為，旨在規(guī)范圖書館電子書授權(quán)的各州法律將是出版商未來面臨的主要問題之一。[7]

五、新冠肺炎疫情迫使出版商改變圖書館電子書政策

新冠肺炎疫情導致圖書館閉館，紙質(zhì)書外借中斷，電子書有聲書需求爆炸性增長。根據(jù)與全球5萬家圖書館合作的 OverDrive 的數(shù)據(jù)，在2020年春季新冠疫肺炎情迫使許多圖書館關(guān)閉后，電子書的借閱量比上年同期增長了52%。

出于情勢所迫，同時認識到疫情中圖書館對美國公眾的重要性，出版商放松了對圖書館電子書外借的限制，調(diào)整了電子書許可條款，使其對圖書館和讀者更加友好。2020年3月，五大出版商都宣布放寬電子書許可條款，將圖書館的電子書價格降低50%，并允許圖書館對某些書按外借次數(shù)付費。

2020年3月17日，美國圖書館協(xié)會建議全國公共圖書館關(guān)閉，以應對新冠肺炎疫情帶來的挑戰(zhàn)。同一天，麥克米倫宣布放棄引起公憤的圖書館電子書禁運政策，并暫時降低一些圖書館電子書的價格，以幫助圖書館在疫情困難時期擴大館藏。薩金特在給圖書館的備忘錄中寫道：“生活中有些時候我們應該拋開分歧?！盵8]

參考文獻：

[1]Number of Libraries in the United States.[EB/OL].http：//www.ala.org/tools/libfactsheets/alalibraryfactsheet01.

[2]Matt Enis.Librarians React to New Penguin Random House Ebook Terms.[EB/OL].（2018-10-11）.https：//www.libraryjournal.com/story/181012PRHebookterms.

[3]Michael Kozlowski.Here are the big 5 publishers terms for libraries in 2021[EB/OL].（2021-02-16）.https：//goodereader.com/blog/digital-library-news/here-are-the-big-5-publishers-terms-for-libraries-in-2021.

[4]Andrew Albanese.Amazon Publishing，DPLA Ink Deal to Lend E-books in Libraries.[EB/OL].（2021-05-18）.https：//www.publishersweekly.com/pw/by-topic/industry-news/libraries/article/86399-amazon-publishing-dpla-ink-deal-to-lend-digital-content-in-libraries.html.

[5]https：//www.publishersweekly.com/binary-data/ARTICLE_ATTACHMENT/file/000/004/4222-1.pdf.

[6]Andrew Albanese.Court Blocks Maryland’s Library E-book Law.[EB/OL].[2022-02-16].https：//www.publishersweekly.com/pw/by-topic/industry-news/libraries/article/88550-court-blocks-maryland-s-library-e-book-law.html.

[7]Michael Pietsch Looks at Publishing’s （Near） Future.[EB/OL].（2021-12-10）.https：//www.publishersweekly.com/pw/by-topic/industry-news/publisher-news/article/88114-michael-pietsch-looks-at-publishing-s-near-future.html.

[8]Andrew Albanese.Macmillan Abandons Library E-book Embargo.[EB/OL].[2020-03-17].https：//www.publishersweekly.com/pw/by-topic/industry-news/libraries/article/82715-macmillan-abandons-library-e-book-embargo.html.

（作者單位系美國佩斯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