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傳統美學與葉問題材電影審思

張語恒

(中央戲劇學院，北京 100710)

在國產動作電影留下了如黃飛鴻、方世玉、陳真、霍元甲等中國觀眾耳熟能詳的角色，讓觀眾對俠義精神的渴求、對中國傳統武術的歆羨喜愛之情得到滿足后，王家衛、葉偉信等電影人選擇了塑造詠春拳宗師葉問這一形象。以葉問為主人公者在國產動作片中堪稱蔚為大觀，除家喻戶曉的《一代宗師》與《葉問》系列外，還有如邱禮濤的《葉問前傳》、李立銘的《少年葉問之危急時刻》等，電影人繼續充實著葉問的傳奇人生。盡管不同電影人在藝術風格、在對葉問題材的處理角度上不盡相同，但就將民族傳統美學有機縫合到動作類型片這一點而言，卻是頗為相似的。而這也是國產動作片形成獨特“民族風格”的關鍵，值得我們加以注意。

一、形式美的多元展現

人們早已從《英雄》《刺客聶隱娘》等電影中發現，在具體的表現形式與視聽風格設計上，中國動作電影中的優秀之作一直深受民族傳統美學中的理念(如寄物言情虛實相生等)的啟發。而葉問題材電影也不例外。

(一)場景：情景交融

民族傳統美學中強調主體與客體間建立高度契合、相互作用的聯系，如司空圖便曾提出“思與境諧”，王國維則提出“一切景語，皆情語也”，強調無感情的外物應與審美主體的感情、意識、情志等體合無間。在電影創作中，電影人亦應選取或組合內涵豐富的場所、道具、服化等進入觀眾的視野，為人物的活動構筑出一個整體性的、能充分誘發觀眾共情的情境。王家衛在《一代宗師》中，便秉承著情景交融的原則精心設計了幾場打斗戲。如當葉問與宮二第一次交手時，兩人在共和樓的樓梯上近身打斗，空間狹小，滿壁貼金，燈光柔和，觀者多為風塵中的脂粉嬌娃，主人公為木制建筑與家具包裹，這一場景一來可以顯示人物對招式拿捏有度，敢聲稱“真打壞了東西算你贏”的驚人本領，二來也制造出了一種溫暖曖昧的氛圍，暗示著宮二對葉問的一見傾心。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則是之后宮二與馬三在火車站里的廝殺。此時天色晦暗，大雪紛飛，人物身旁是冰冷的鐵軌與火車。環境不僅襯托出人物打斗更為兇險激烈，也對應著宮二與馬三仇深似海的情感。可以說，在這樣的場景設計中，光影、造型等形成和諧、有機的搭配，充分配合著人物的動作與情感，超越了摹寫真實而抵達傳神達意，開啟觀眾妙悟的境界。

(二)情節：剛柔相濟

民族傳統美學有著對剛柔并濟、陰陽和合的崇尚。如張懷瓘在談及書法藝術時就曾指出：“夫物負陰而抱陽，書亦外柔而內剛，……此其大略也。”劉熙載亦表示文學創作應兼有“壯語”和“秀語”。動作電影在情節構建上亦應體現這一美學內涵，這指的不光是導演有必要注重文戲與武戲的配比與穿插，還包括了二者的相映成趣。如在《葉問3》中張天志在報紙上向葉問下戰書，爭奪誰才是“詠春正宗”。而葉問卻避戰不去，選擇陪已經罹患癌癥、時日無多的愛妻張永成跳舞。葉偉信有意將兩處場景進行了蒙太奇展示，一邊是眾人從焦急等待，到張天志自號詠春正宗，與葉問弟子發生沖突，另一邊則是夫妻心心相印，恬靜安適地共舞。而此處的兒女柔情，實則是為其后極具壓迫感的剛猛對抗鋪墊的，在張永成出院之后，她支持葉問再次與張天志一戰，在激斗之后，張天志落敗，打爛了“詠春正宗”的匾額。與此類似，如《一代宗師》中，葉問與宮寶森比武之前，已經和三姐、賬房先生、勇哥都過了招，這三場比試拳拳到肉，激發著觀眾的斗志與豪情，而到宮寶森之時，宮寶森卻表示不比武功、比想法，隨后兩人端立，在對一張餅的似接未接、似給未給間完成了觀念的交流，人物親和從容，氛圍和諧溫馨。這種剛柔相濟、張弛有度的情節設定，豐滿了人物形象，也增強了電影的藝術感染力。

(三)臺詞：典雅蘊藉

詩化的典雅臺詞，包括以優美形象的辭藻命名的武術招式，也是民族傳統美學在動作電影中的體現。如在《葉問3》中，葉問對肥波表示自己認為人人平等的理念時說的是：“時勢為天子，未必貴也。窮為匹夫，未必賤也。”在《一代宗師》中，宮二的八卦掌絕技中有一招名為“葉底藏花”，在詩意雋永的同時，又暗含了宮若梅與葉問的名字。而這一招又是破解馬三“老猿掛印”的關鍵，“老猿掛印”全稱為“老猿掛印回頭望”，宮寶森正以此招關隘“回頭”來提醒已經叛國投日的徒弟馬三及時回頭，不要做漢奸。此外，含蓄蘊藉、一語雙關的臺詞，同樣源自民族傳統美學。如在《一代宗師》中，丁連山在后廚對宮寶森說：“做羹要講究火候，火候不到，眾口難調，火候過了，事情就焦。做人也是這樣，暗事好做，明事難成……勉強了，味道就壞了。”宮寶森則表示：“現在這爐子里呀，需要這根‘新柴’。”兩人都借助眼前之物為喻體，完成了精妙深邃的對話，令觀眾回味無窮。

二、道德美的全面彰顯

在民族傳統美學中，道德同樣是具有審美價值的。“儒家論美，首重道德，以主觀的道德觀念及其對象化的表現形態為美，這是儒家美學的核心，正是這一點，為中國美學注入了道德美的精髓。”如孟子表示：“理義之悅我心，猶芻豢之悅我口。”他認為“理義”同樣能給予人愉悅。在動作電影的倫理構建中，身負武功的主人公總是正氣凜然，需要對禮義仁孝、憂國救民等道德之美做出詮釋。葉問題材電影中，主人公葉問乃至其身邊的角色，也以其各自的道德美征服了觀眾。

首先是積極進取、剛毅果敢的勇武美。動作電影中，人物正因具備一種堅韌不拔、昂首向前的進取精神，才可以長期地習練武功，高度自律，不斷成長，而在路見不平之際，又因武功而見義勇為，赴湯蹈火，以利落有力的身手和豪邁俠義的言行令觀眾嘆服。葉問一生鮮少與人比武爭勝，而電影則為了必要的戲劇沖突和對人物勇武美的凸顯，對人物事跡進行了一定的藝術加工。如在付立偉的《葉問之九龍城寨》中，被栽贓陷害的葉問帶著徒弟闖入了龍蛇混雜的九龍城寨，力戰埋伏其間的眾多高手全身而退，并將所謂的寨主繩之以法；在《葉問2：宗師傳奇》中，初到香港的葉問也遭受了洪震南等當地武術家的刁難，以致要單刀赴會一場圓桌比武，在方寸之地輾轉騰挪，贏得眾人欽佩。

其次是進退有度、淡泊曠達的謙和美。國產動作電影中，武的至高境界指向的是修身養性，追求的是人際關系的穩定和諧而非破壞。葉問題材電影中，葉問都被塑造為一個謙和有禮、不驕不躁之人，比武若非生死相搏，總是點到為止。授徒之際也常說：“貴在中和，不爭之爭。”如《葉問》中葉問與廖師傅閉門切磋，言辭溫厚，態度客氣，甚至為對方整理衣服；在《葉問3》中，當年少氣盛的李小龍前來拜師，鋒芒畢露時，葉問則用水來委婉地提醒他不要自視甚高。同時，電影也借其他人物強調這種謙和收斂之美。如在《一代宗師》中，宮寶森告誡馬三：“刀的真意不在殺，在藏。”希望他學會忍耐克制；對心高氣傲、篤信“宮家沒有敗績”的女兒，宮寶森也諄諄教誨：“但凡一個人，見不得人好，見不得人高明，是沒有容人之心。”這種高尚的道德品質，契合了觀眾對美好社會規則秩序的認知，正是人類審美活動目的性的體現。

最后則是愛國愛民的忠義之美。民族大義、家國情懷始終是國產動作片中道德美的重要組成部分，對國家尊嚴、民族利益乃至普通百姓生命財產安全的維護，是動作片主人公陷入生死較量的重要驅動力。葉問一生因時代因素而顛沛流離，輾轉于佛山、香港和日本神戶間，電影人有意將其人生傳奇化，賦予他及其他人物這一道德美。在葉偉信的《葉問》系列中，葉問曾在佛山前往三浦所設立的擂臺挑戰日本空手道高手，這既是一種為好友武癡林復仇的義，也是一種對被侵略的祖國的忠。有類似情節的還有如李立銘的《宗師葉問》等。在《葉問2》中，葉問對戰英國拳王龍卷風，也有著維護國術尊嚴和為洪師傅復仇的動機。洪師傅原本為生計而對英方唯唯諾諾，但因龍卷風侮辱中國武術而與之相斗，最終血灑擂臺。在《一代宗師》中，葉問也是寧可至親凍餓而死、自己窮困潦倒，也不在國難當頭之際接受日軍的“提攜”。其他人如勇哥、燈叔和一線天也用各自的方式與日本侵略者戰斗，或死或傷。這些武者因其道德美而成為具有錚錚鐵骨的英雄俠士。

三、民族傳統美學與國產動作片

我們還應注意到的是，除前述影片外，近年來涌現的涉及葉問的電影還包括不無跟風意味的《葉問外傳：張天志》《葉問：終極一戰》等，但反響平平，究其原因，在某種程度上，正是這類電影的創作與民族傳統美學有所脫節所致。盡管選擇同樣或相近的題材，但脫離了民族傳統美學，其在影像上的藝術表現力與文本中的精神內涵便難免大打折扣。

堅守民族傳統美學的意義，不僅在于電影人在詮釋同一人物時，能充分滿足觀眾因之前佳作造就的審美期待，對整個國產動作片而言，這也是其維持自身獨特魅力的關鍵。與同樣具有悠久歷史、在世界電影市場占據了一席之地的美國動作片相比不難發現，兩國動作片的優秀之作，都有著民族審美習慣與民族意志的烙印。在美國動作片強調主人公對自我價值的實現、對個體自由的追求，往往結束于主人公在夕陽下的闊大土地開啟新生之際，中國動作片則對國人對道德美的追求反復書寫，如黃飛鴻、無名，乃至冷鋒輩的“仁愛”，李慕白、霍元甲的“自省”等。在美國動作片強調寫實風格，并以暴力場面刺激觀眾感官，使觀眾得以宣泄壓力之際，中國動作片卻屢屢出現如無名與殘劍、無名與長空、葉問與宮寶森的“意念對決”，傳統美學推崇的“大音希聲，大象無形”理念被詮釋得淋漓盡致，觀眾同樣能在對人物心境和動作的想象中獲得滿足。

除此之外，民族傳統美學的運用還加速了國產動作片的類型進化。任何類型片都是在確立了基本范式后，又追求內部具體作品的多樣化，以保持本類型對觀眾的長久吸引力。國產動作片亦然。而豐富的民族傳統美學正是一個可供取材的寶庫。從《一代宗師》來看，電影充斥著中式審美中的“留白”原則與意象設置。如電影中屢屢出現的、有“天人合一”意味的滂沱大雨，紛揚白雪和氤氳水汽，張永成為葉問默默點亮的燈，又如有意不交代前因后果的一些故事線等。除此之外，電影中讓觀眾反復玩味的武林民俗，如宮二的斷發奉道和對馬三的清理門戶、宮寶森的面子里子論等，實際上也是一種體現了傳統道德美的審美對象。為此，編劇之一徐浩峰指出：“《一代宗師》可以說是武打片，也可以說是民俗電影。正是民俗的引進改變了武打片類型。”在國產動作片一度因淪為武指行活而大同小異之際，王家衛對民族傳統美學的運用使這部電影在動作片影史上留下了值得記錄的一筆。

動作電影所要完成的并不僅是視覺傳播，還有文化傳播。國產動作片尤其需要展現中華民族的獨特文化價值，將中國的傳統人文精神巧妙傳達出來。由王家衛、葉偉信等電影人創作的一系列葉問題材電影充分展現了根植于民族傳統美學的形式之美和人物的道德之美，延續了動作類型片在當代的影響力，也為后繼動作片的創作指明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