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姝祎

2022年4月1日在法國巴黎拍攝的總統選舉候選人競選海報。
2022年4月,法國舉行總統大選,在首輪投票中,中間派共和國前進黨候選人、現任總統馬克龍和極右翼國民聯盟候選人勒龐分別以27.85%和23.15%的得票率進入第二輪投票,極左翼“不屈法國”候選人梅朗雄以21.95%的得票率位居第三。在第二輪投票中,馬克龍以58.55%的得票率戰勝勒龐并連任總統。大選結果顯示,由上屆總統大選所開啟的法國政壇解構、重組進程仍在持續,兩大傳統政黨社會黨和共和黨更趨式微,法國進一步遠離左右對立的兩極格局,走向中間派、極左翼和極右翼三足鼎立的新格局。政治生態的變化折射出法國社會的進一步撕裂,實現連任的馬克龍將面臨如何彌補社會裂痕的艱巨挑戰。
理解法國政治生態的演進,首先需要簡要概括法國黨派的左右分野。傳統上,左右分野主要體現在經濟—社會維度,簡單來說,右翼信奉市場經濟、重效率,左翼主張國家干預、重公平。此后左右分野又逐步浮現出第二個維度,即文化—價值觀維度(以下簡稱文化維度),移民及與之相關的治安、身份認同等是這一維度下的主要議題。從文化維度來看,右翼強調權威、主權和秩序,在上述議題上持保守態度,如主張收緊移民政策、用法律手段治理移民青少年犯罪等;左翼在平等、包容、博愛的人道主義底色下,對上述問題持開明、進步立場,不排斥移民,主張用教育感化手段來治理青少年犯罪等。勒龐領導的極右翼把右翼在文化維度的保守立場推到極致,煽動本國人和外國人的對立及仇外排外情緒,主張嚴打青少年犯罪等;梅朗雄領導的極左翼把左翼的進步立場推到極致,主張建立直接民主、絕對公平,創造條件接納難民移民等;馬克龍領導的中間派則左右兼收并蓄,在經濟上信奉自由主義,在移民等問題上比左翼強硬、比右翼溫和。各政治派別在上述兩個維度上的區別是左右選民投票的主要因素。
馬克龍創建并領導的共和國前進黨在此次大選中勝出,延續了在法國政壇的領先地位,但和2017年大選相比,其選民基礎發生了一定的改變且領先優勢縮小。
共和國前進黨是馬克龍為參加2017年大選而成立的,選民來自從左到右的中間派。在2017年大選中,馬克龍主要得到了以社會黨為主的中左陣營的支持,而在2022年大選中,其主要支持者轉移到了以共和黨為主的中右陣營。主要原因如下:首先,馬克龍在5年總統任期內表現出了更多的右翼特征,如為增加勞動力市場彈性、提振經濟而推出經濟自由主義性質的《勞動法》改革和退休制度改革;為整頓治安、打擊伊斯蘭極端勢力而推出《反暴力示威法》和《加強共和國原則法》(最初叫《反分裂法》)等。其次,共和黨候選人佩克雷斯的主要政策主張和馬克龍高度相似,如均主張延遲退休、裁撤公務員、廢除35小時工作制、收緊對移民的管控等,但佩克雷斯在競選中表現平庸,與馬克龍的吸引力和號召力不可同日而語。因此大批共和黨選民在佩克雷斯和馬克龍之間選擇了馬克龍。此外,在俄烏沖突背景下,人們傾向于選擇有處理復雜國際問題經驗的成熟政客,這也是馬克龍當選的原因之一。
盡管如愿實現連任,但馬克龍的民意支持率無法與5年前相比:一是在和勒龐的終極對決中,其領先優勢有較大幅度的降低(從2017年的32%降至17%);二是第二輪投票的創紀錄棄權票(28%)及6.37%的白票表明,有超過1/3的選民“既不要勒龐,也不要馬克龍”。棄權票和白票主要出自左翼選民。在第一輪投票中,包括“不屈法國”、社會黨、綠黨和法國共產黨等在內的整個左翼陣營共獲得30%的選票,但在左翼無緣第二輪投票的背景下,這部分選民陷入了兩難境地,價值觀差異導致他們難以認同“偏右”的馬克龍,最終一部分人為“顧全大局”即阻止勒龐當選而不得不投票給馬克龍,另一部分則選擇棄權。

2022年4月24日,人們在巴黎參加法國總統馬克龍再次當選的慶祝集會。

2022年4月24日,出口民調顯示馬克龍贏得法國大選,示威者在里昂聚集抗議。
2022年大選結果顯示,馬克龍的支持者分布于社會各階層,但中上層相對更多:從職業類別看,高級管理人員和中間職業者高于其他職業;從收入水平看,中高收入者高于中低收入者。這大概是馬克龍被貼上“富人總統”標簽的主要原因。在中間派的旗幟下,馬克龍在第一個任期內并未徹底漠視左翼理念,特別是在新冠肺炎疫情期間,除為企業紓困外,也出臺了諸多措施來改善民生,幫扶低收入者等弱勢群體。但因其政策整體偏右,且延長退休年齡等改革招致普遍不滿,因此中下層民眾對他的認可度降低,這也是他在贏得右翼選民支持的同時,失去部分左翼選民的原因。
在2022年大選第二輪投票中,勒龐大幅縮小了和馬克龍的得票差距,這表明右翼民粹主義勢力在法國持續上升,但對極右翼力量的選民基礎需要審慎看待。
此前,勒龐長期聚焦移民及與之相關的身份認同、治安等議題,煽動排外仇外情緒。但近些年為實現執政目的,勒龐開始淡化極端立場,為贏得更多選民支持還大談特談“購買力”等此前不擅長的民生問題,承諾給予青年人、底層人民等更多政策關照,極力打造誠實、可靠、友善、親民的新形象,取得了一定成功。不過,在新人設之下,勒龐的極端民族主義本質未變,其競選綱領清晰地表明了這一點,如驅逐移民、通過讓家長承擔連帶責任的方式打擊移民青少年犯罪;宣揚“法國至上”,以保護法國工農業為由排斥正常的經貿往來和國際競爭;不再提退出歐元區和歐盟,但對歐洲一體化的保守立場不變,號召用“歐洲主權國家聯盟”取代歐盟等。
2022年大選結果表明,以工人為代表的工薪階層依然是勒龐的主要支持者。與支持馬克龍的選民精英色彩形成對照的是,支持勒龐的選民的學歷、年齡和收入都較低。從地域看,支持勒龐的選民主要集中在穆斯林移民人口較多、治安問題較突出的南部邊境地區和在全球化沖擊下企業外遷或倒閉現象嚴重的東北部傳統工業基地。
選民對經濟和人身雙重安全訴求的提升是極右翼支持率上升的主要原因。工薪階層在地區和全球性的經濟競爭中處于劣勢、抗風險能力差,本能地具有防范心理。近幾年,在新冠肺炎疫情肆虐、伊斯蘭極端思想及其滋生的恐怖主義行徑加劇、國際局勢動蕩等因素的助推下,人們的不安全感和防范心理普遍加劇,主張國家收回向歐盟等超國家機構讓渡的權力、恢復經濟乃至文化主權、給予本國人更多保護的訴求也隨之增加。
2022年大選還出現了另一位極右翼候選人澤穆爾,他以比勒龐更大膽出格的反移民和“法國至上”言論迅速贏得廣泛關注。不過澤穆爾的知識精英身份(記者、作家)使他的“粉絲”主要集中于社會中上層選民。這部分人在移民、治安等問題上贊同極右翼的強硬立場,但不愿和勒龐及其中下層支持者為伍,因此澤穆爾的出現恰逢其時。
勒龐的得票中還含有一定數量出于對馬克龍個人及體制不滿的“抗議性投票”,這部分選民并不一定支持勒龐的主張。按照法國學者的說法,勒龐旗下聚集了幾乎所有自我感覺“不幸”的民眾。過去5年間,隨著新冠肺炎疫情暴發、俄烏沖突加劇等,普通法國人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受到沖擊,他們對當下和未來的不確定感隨之上升,加之在澤穆爾的襯托下,勒龐顯得理性、溫和了許多,這使她成了“不幸者”宣泄不滿、尋求安慰的港灣。

2022年4月24日,法國極右翼政黨“國民聯盟”候選人勒龐(中)在埃南-博蒙的一處投票站投票后向民眾致意。
在2022年大選第一輪投票中,梅朗雄以十分微弱的差距惜敗;在第二輪投票中,梅朗雄選民的棄權率高達43%。這兩個事實表明,極左翼有著強大的民意基礎,正成長為法國政壇的第三支重要力量。
梅朗雄的競選綱領可大致概括為:反對資本主義,廢除總統制,建立第六共和國,向富人征稅,重啟國有化、擴大福利國家,消滅包括種族、性別、家庭出身等在內的一切不平等,支持多元文化,重視保護生態,對歐盟持懷疑態度等。與之相對應,支持梅朗雄的選民構成大致可劃分為兩類,且具有明顯的跨階級屬性。
第一類是以大學生為代表的青年知識精英。2022年大選投票結果表明,青年知識精英中18-24歲的選民對梅朗雄的支持率高達31%、25-34歲的選民更是達到了34%,并且學歷越高對梅朗雄的認可度也相對越高。青年知識精英在以下幾個方面和梅朗雄有共識:一是對資本主義的批判和對生態議題的強調。如在18-24歲的青年知識精英中,有70%的人認為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與自然生態不兼容,他們對氣候變化等事關人類和年輕人未來的議題比其他年齡段更敏感,且新冠肺炎疫情大流行催生了他們對環境問題的擔憂和緊迫感。二是反對不平等,尤其反對基于種族、出身、性別等先天因素以及個人后天努力無力改變的不平等。三是對歐盟立場相對保守。18-24歲的青年知識精英對歐洲的認同度僅有40%,而55歲以上者對歐洲的認同度為58%。

2022年4月10日,法國極左翼政黨“不屈法國”候選人梅朗雄(中)在馬賽的一處投票站投票。
傳統意識形態和青年人的自身經歷是促使他們形成上述觀念的關鍵因素。一方面,法國學生素有激進的左翼革命傳統,梅朗雄年輕時也曾是學生運動的活躍分子;另一方面,有些年輕人在由競爭或性別歧視、種族歧視、家庭出身等導致的就業困難、就業不穩定面前,對“知識改變命運”不再抱有希望,就此走向體制的對立面,成為反資本主義、反建制、反種族歧視和性別歧視等的旗手,積極批判資本主義并尋求資本主義的替代方案。概言之,青年學生從傳統與現實出發,構建了自己的世界觀并在梅朗雄的競選綱領中找到了共鳴。
第二類是以移民為主的城市貧民。以巴黎、馬賽、里昂等大城市為代表的穆斯林移民聚居區是極左翼的另一大票倉,梅朗雄在這些地區的得票率遙遙領先,在馬賽甚至高達84%。這些以高貧困率、高失業率為顯著特征的貧困街區,有著更迫切的消除種族歧視、確保社會公平以及提高工資和購買力的訴求。身為移民后裔的梅朗雄身體力行,自2018年以來積極參與反對針對穆斯林移民的種族歧視、警察暴力執法和伊斯蘭恐懼癥等行動,并在媒體為穆斯林移民辯護、發聲,揭露移民街區公共服務、工業和就業的匱乏及由此導致的貧困,反對馬克龍出臺《加強共和國原則法》。新冠肺炎疫情暴發以來,法國社會貧富差距不斷加大,特別是移民家庭的貧困率遠超平均水平,極右勢力攀升導致種族歧視加重。凡此種種,加大了移民對梅朗雄的支持力度。概言之,由于強調全方位的平等,梅朗雄把上述兩個不相干的選民群體凝聚到了一起,實現了從“貧民到知識中產的跨階級聯合”。
在2022年大選中,兩大傳統政黨社會黨和共和黨進一步式微,再次雙雙止步于第二輪投票,且兩黨得票率相加才勉強超過5% ,創歷史新低,不僅遠低于2017年大選時的26.37%,和2012年及此前兩黨得票率過半的“盛況”更是無法相提并論。
共和黨內部并不統一,有主張寬容對待移民的溫和派和主張在移民問題上向勒龐看齊的強硬派。自2017年大選以來,兩派的選民分別受到馬克龍和勒龐的吸引并拋棄共和黨,導致該黨分崩離析,黨員流失率高達75%。直到2022年大選,共和黨內部的明爭暗斗也未停止,一些重量級人物為了個人政治前途,未團結全黨鼎力支持佩克雷斯,加劇了共和黨的失敗和衰退。
社會黨的衰落則是個更為長期的過程。從20世紀末提出“要市場經濟不要市場社會”起,社會黨的經濟政策便不斷右傾,并在黨內引發紛爭。2012年上臺執政后,社會黨的經濟路線之爭白熱化,以時任總統奧朗德和時任經濟部長馬克龍為首的黨內右翼推出了新自由主義性質的改革,引發黨內左翼的反對。在2017年大選中,脫離社會黨另立門戶的馬克龍帶走了社會黨的右翼選民;和馬克龍一樣曾為社會黨成員(屬于社會黨左翼)、后舉起“不屈法國”大旗的梅朗雄則帶走了社會黨的左翼選民。在2022年大選中,社會黨再次遭到梅朗雄的強有力挑戰——巴黎、南特、雷恩等由社會黨人擔任市長的城市紛紛支持梅朗雄,導致社會黨進一步衰敗。
在上述兩位前社會黨精英侵蝕該黨左右翼的同時,還有一部分社會黨選民靠向了勒龐,不過這一過程開始得更早。從某種程度上看,社會黨的衰落對應著國民聯盟的崛起:社會黨的支持者原以工薪階層為主,但該黨的經濟自由主義傾向和在移民問題上的開明立場與在日益加劇的競爭壓力下、在經濟和文化維度均持保守觀念和防御姿態的中下層民眾形成了對立,后者逐漸從支持社會黨轉向支持極右翼國民聯盟。勒龐就曾宣稱國民聯盟已是法國第一大工人黨。反過來,支持社會黨的選民囿于大城市的知識、技術、行政和管理階層,其中相當一部分是教科文衛系統公職人員,他們就業穩定、競爭壓力小且有全球眼光,和社會黨在經濟上的自由主義及文化上的進步主義更貼合。

2022年5月1日,大批民眾在巴黎參加“五一”勞動節游行。
概言之,2017年大選后,社會黨便在中間派和左右兩股民粹主義力量的撕扯下淪為邊緣小黨,亟需重新找準自身定位,解決社會黨人是誰、代表誰的問題,但這一問題迄今懸而未決。這與在全球化背景下社會黨的政策空間受到掣肘不無關系。換言之,社會黨面臨著效率與公平、歐洲利益與民族國家利益、經濟可持續與社會可持續、草根與精英的潛在利益沖突等。在2022年大選中,未找到新定位的社會黨再次受到中間派和民粹主義勢力的夾擊,進一步衰落,其候選人巴黎市長伊達爾戈在巴黎只贏得了不到2.3萬張選票,再次印證了社會黨所面臨的上述困境。
2022年法國總統大選進一步重塑了法國政壇,使之逐步形成中間派、極左翼和極右翼三分天下的格局。受這三股力量夾擊,共和黨和社會黨在國家層面進一步式微。三大陣營代表著法國的三重乃至多重面目,其背后是法國社會的進一步撕裂。這種撕裂僅從巴黎一地便可管窺:東部穆斯林移民聚居區,梅朗雄遙遙領先;西部傳統資產階級聚居區,馬克龍獨占鰲頭。也有學者在通盤考慮所有黨派的基礎上,將大選后的法國政壇劃分為三大陣營:以梅朗雄為核心的社會—生態分子陣營(包括綠黨、社會黨等左翼政黨)、以馬克龍為代表的自由—管理分子陣營(包括共和黨)和以勒龐為主導的民粹—身份認同分子陣營(包括澤穆爾)。
然而,左翼陣營碎片化嚴重。在參加2022年大選的12位候選人中,近一半來自包括“不屈法國”、社會黨、綠黨和法國共產黨在內的左翼陣營。梅朗雄領導的“不屈法國”表現出取代社會黨成為左翼新核心的趨勢。并且近期憑借當仁不讓的左翼領頭羊形象,梅朗雄成功說服左翼各派整合起來,在立法選舉中共同和馬克龍一決雌雄。
上述三大陣營的存在折射出法國社會在地區、代際、民族種族、階級等方方面面的撕裂。如何彌合日益加深的裂痕,跨越黨派、階層、代際、地域、階級差異以凝聚全法,同時又推動必要的經濟社會改革、帶領法國實現全面復興,考驗著馬克龍這位年輕的“老”總統的政治智慧。這可能是其在本次勝選后即將共和國前進黨更名為“復興黨”的主要考量。
在中間派、極左翼和極右翼這三大幾無地方根基的政治派別“當紅”或“走紅”的過程中,政治領袖的個人魅力功不可沒。隨著馬克龍不再參加第三次總統大選,梅朗雄宣布退出政治舞臺以及勒龐再次參選存在諸多不確定性,未來這三支力量的走向如何?是否仍能保持當今的影響力?社會黨和共和黨盡管在國家層面影響力盡失,但在地方層面尚有根基,未來是否可能起死回生?這些問題均有待持續觀察。意識形態固然很重要,但在資訊傳媒手段如此發達且日新月異的現代社會,政治人物的個人影響力和號召力日益發揮著不容忽視的重要作用。因此,未來哪個政黨能夠繼續輝煌或者重整旗鼓,恐怕在一定程度上取決于能否出現具有突出人格魅力和開拓魄力的新領袖。
作者系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中國社會科學院歐洲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