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依菲
摘?要:現行《民法典》第1088條與《婚姻法》第40條相比將離婚經濟補償制度的適用范圍擴大至共同財產制下,有著深遠的社會意義。然而,該制度尚存在一定不合理之處,本文針對其中當事人舉證難、權利行使節點規定不合理、補償方式單一的問題,提出引入優勢證據原則、拓寬權利行使節點、多樣化補償方式的建議,從而更好地完善我國離婚經濟補償制度,使之發揮促進社會和諧、維系兩性關系良好發展之功能。
關鍵詞:離婚經濟補償;家務勞動價值;共同財產制;完善進路
中圖分類號:D9???文獻標識碼:A????doi:10.19311/j.cnki.16723198.2022.16.075
1?問題引入:共同財產制下離婚家務貢獻補償的正當性分析
離婚經濟補償制度,或稱離婚家務補償制度,是我國2001年《婚姻法》修正案的一項新增制度。根據2001年《婚姻法》第四十條的相關規定,夫妻書面約定使用分別財產制是適用這一制度的前提條件。然而在重視家庭統一,有著“同財共俗”傳統的中國,?“分別財產制”這一適用條件使得相關條款在具體司法實踐當中極大受限,成了空中樓閣。因此這一適用條件一直飽受詬病,甚至引起了離婚經濟補償制度的存廢之爭。
針對這一不合理限制,2018年《民法典》“征求意見稿”第886條刪除了“夫妻書面約定分別財產制”這一適用前提;這一變化也沿用到了《民法典》第1088條,肯定了無論在何種夫妻財產制下均可適用離婚經濟補償制度。
1.1?離婚財產分割時對家務勞動進行補償的理論基礎
“家務勞動,是為直接滿足本家庭成員精神生活和物質生活需要而在家庭內部從事的勞動。”家務勞動直接關系到家庭生活的正常運行與否,在整個社會勞動中起著極重要的基礎性作用。
對于處于平等關系內的夫妻來說,為了家庭這一社會實體的存續與發展,家務勞動本當由雙方共同分擔,但是由于長久以來女子應當“相夫教子”,“男主外,女主內”等傳統觀念的影響,在中國家庭當中往往是由妻子“理所當然”地承擔了絕大多數的家務勞動,丈夫則往往將做家務視為對于妻子的“疼愛”和“體諒”,而非為維持家庭正常運作的應有之義。
但家務勞動的價值是不言而喻的:直接層面,如果夫妻雙方都推脫家務勞動的責任,那么若要家庭生活正常繼續,就必須尋找有償的家政服務人員來承擔,此時家務勞動這種勞動形態便具有了“市場價值”,促進了家庭財富的積累;間接層面,家務勞動的總量是恒定的,而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從事較多家務勞動的一方便需要承擔較高的機會成本,無形中喪失了許多在職場進行職業追求的精力,放棄了更多自己可以用以獲得職場晉升的時間,轉而使得承擔了較少工作的相對一方以家務勞動主要承擔者喪失部分收入能力為代價可以投入更多時間用于職場,擁有更為廣闊的發展。
然而同時根據古典經濟學的一般原理,縱使家務勞動會產生利于他人的使用價值,但僅利于家庭內部。更關鍵的是,這種勞動并非以商品交換為媒介而成為社會分工的一環,無法獲得市場交換價值,它們被認為是非生產性、私人性、無償性的,不被計入國民生產總值中。也正因此,盡管家務勞動有著不容忽視的重要作用,其價值在離婚財產分割時不能直接得到承認。
在婚姻正常存續期間,承擔較多家務勞動、遭受收入能力喪失的一方,通過在共同財產制下共享雙方在婚姻存續期間增加的財產,以分享另一方收入的提升而得到部分回報;享受家庭所帶來的情感支撐作用也有助于價值平衡的實現。而一旦離婚,女性以自我犧牲為代價的所有可期待利益化為烏有:不僅家務勞動的價值不能通過享有增加的家庭共同財富得到彌補,而且承擔較多家務一方未來職業發展潛力的喪失將在未來帶來持續性的負面影響;但是得利一方繼續享受著之前家務勞動付出較少而在職業發展方面帶來的紅利。面對這樣一種由婚姻破裂帶來的失衡局面,便需要引入離婚經濟補償制度進行平衡。
1.2?共同財產制下仍適用離婚經濟補償制度的合理性
2001年《婚姻法》之所以將離婚經濟補償制度的適用限于分別財產制下,是因為有學者認為“共同財產制本身就承認了家務勞動與社會勞動具有同等價值,否則只從事家務勞動的一方無權分割共同財產。”若此時仍允許適用離婚經濟補償制度,無異于對家務勞動價值進行了重復計算與評價。
但是實際上這一說法顯然有以下幾點有待商榷:
首先,家庭共同財富的積累并非是一個穩定的近似線性的過程,而是隨著婚姻雙方的年齡增長呈現出生命周期式的特點;而且實際上夫妻共同財產的形成是一個動態的過程,即投入——獲取人力資本——換取財產;換言之,如果夫妻雙方選擇離婚時,共同財產的積累并不能彌補一方家務勞動進行的付出;或是在夫妻共同財產的形成周期尚未完全經歷時即離婚,那么家務勞動承擔較多一方的利益是不能僅僅通過共同財產制實現平衡的,此時會出現空有平等分割之權,卻無平等分割之實的局面。
其次,將離婚經濟補償制度的適用限于分別財產制之下實際上只考慮到了單職工家庭而忽略了我國如今雙職工家庭已經占到絕對多數的事實,在這種情況下,妻子往往需要一邊辛勤工作一邊承擔大部分的家務勞動,雙方對于家庭共同財富的積累有著同樣的貢獻,此時僅僅依靠共同財產制,顯然難以合理評判家務勞動主要承擔方的貢獻與價值。
再次,若不允許在共同財產制下適用離婚經濟補償制度,則必有一方因從事家務勞動帶來的收入損失在離婚時難以得到補償,此時受損失一方作為“經濟人”,往往會從優先保障自身利益角度出發,而不選擇能夠使家庭整體利益最大化的分工模式,甚至進而影響夫妻感情、子女教育和撫養,這可能會破壞婚姻關系的健康性、使其難以為繼。
綜上所述,即使是在共同財產制下,離婚經濟補償制度仍有其生命力和適用必要性。
2?反思檢視:司法適用視角下離婚經濟補償制度的缺陷及其完善進路
盡管已經破除了“分別財產制”對于離婚經濟補償制度適用的束縛,但是仍應看到從司法實踐視角來說,該制度的一些規定尚存不合理之處,使之適用不能真正維護公平正義,實現對婦女的保護。
2.1?在女性缺乏自我價值感的情境下引入離婚經濟補償制度適用法定情形
目前從《民法典》第1088條的規定,不難發現我國的離婚經濟補償制度實際上是給予了承擔家務勞動較多一方以基于類似“不當得利”的請求權,法院不能在根據常理或有關證據推測該離婚案件可能存在適用離婚經濟補償制度的情況下主動適用或引導當事人要求適用離婚經濟補償制度,這是基于對私法自治的尊重,然而這樣一種制度同樣也會有顯而易見的缺陷。
根據第三期中國婦女社會地位調查報告顯示,盡管男女平等的觀念已經日益深入人心,然而還是有616%的男性和54.8%的女性認同“男人應該以社會為主,女人應該以家庭為主”的觀點,且認為自己有能力、認可自己能力的女性比例均低于相同指標的男性數據。這反映出的目前我國婦女的自我價值感還有待提升,其原因可能在于妻子較多專注于家務勞動從而削弱了她們的自我價值感,丈夫的工作是主要收入來源的事實賦予了男性在家庭和社會中的地位和威信,提升了他們的權力感,這加劇了夫妻權力關系的不均衡。此時即使婦女本人意識到自己負擔了較多義務,也知曉法律救濟的可能性,她們自我強加的角色定位也可能會驅使她們自我認知錯誤,將其視為理所應當的付出而不尋求救濟和補償。
因而筆者建議應當在原則上規定離婚經濟補償制度應當由當事人主動提出方可適用,在例外時應當允許公力介入,明確離婚經濟幫助制度在判決離婚時適用的法定情形,既可以增進適用之公平性,也可以突出救濟制度之補充性質,鼓勵個人獨立。
可以考慮借鑒德國經驗,可以先設定原則性條件,包括一方不能自己照顧自己,另一方有能力承擔扶養義務等前提條件,然后采用列舉式或例示式的規定明確請求權人范圍,如因扶養、教育子女而難以就業的、屬于仍在校就讀的大學生、因婚姻期間系全職家庭主婦,暫時喪失就業技能,經多次擇業失敗,需要進行就業培訓的等;若出現特殊情況,權利人明確聲明放棄離婚經濟補償的,亦應當允許。如此便可以在秉承基本法理的基礎上,給當事人雙方以充足協商的空間;同時避免過于原則性、寬泛化所導致的“濫用”與“不敢用”的兩級傾向,切實發揮其扶弱的積極作用,平衡婚姻雙方的利益,為婚姻弱勢一方提供基本保障,肯定其在婚姻存續期間家務勞動的價值。
2.2?適度放寬舉證責任,引入“優勢證據”規則
阻礙離婚經濟補償制度從“書面上的法”轉變為“實行中的法”的一大原因還在于家庭生活的特殊性極大加重了其舉證的難度。根據訴訟法領域內一般的“誰主張,誰舉證”原則,若權利人意圖索要家務勞動補償,便應當對自己承擔了較多家務勞動進行舉證,然而這顯然是難度過大的:在注重同財共債的中國家庭當中,夫妻之間鮮少會有人對自己負擔的家務進行證據收集和保存;家庭的封閉性、隱蔽性也使得外人難以對其內部情況有所了解。
譬如在(2018)京03民終10760號一案當中,即使妻子已經就有關工資卡的掌握使用情況、家庭的支出明細進行了舉證,法院仍然以證據不足為由判決不予適用離婚經濟補償制度,足見若按一般的舉證規則會造成離婚經濟補償制度適用的限縮。但是反觀之,此時若要適用舉證責任倒置的方法亦不合理,這會過分加重非權利人一方的負擔。故此,可以考慮在離婚經濟補償制度領域內引入“優勢證據”原則,即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民事訴訟證據的若干規定》第73條規定,夫妻雙方都應該就是否為家庭是否多付出這同一個事實提供相互矛盾的證據:離婚經濟補償請求權人應對自己多付出義務進行舉證,而另一方也應證明自己為家庭沒有少付出義務,都沒有足夠證據反駁對方時,法院應當結合實際情況,對雙方當事人所提供證據的證明力大小進行判斷,認定事實。
2.3?拓寬離婚經濟補償請求權的權利節點,豐富補償形式
目前在我國《民法典》第1088條的邏輯框架下,離婚經濟補償請求權的權利節點被限定在了“離婚時”,這實際上極大限縮了離婚經濟補償制度的使用空間。而且在實際生活中,對家庭付出較多的一方,往往都處于信息獲取相對劣勢的地位,他們在證據的收集、權利的主張等方面,往往也不及時。又或者,許多離婚女性的經濟劣勢只有在離婚一段時間后才會充分暴露;這就會使得一部分因故未在離婚時能果斷選擇使用經濟補償制度的女性喪失了這一制度的庇佑,這顯然有悖于公平正義之實現。
對于上述問題,應當適當延長離婚經濟補償制度當中請求權人行使權利的時間節點,但同時出于離婚經濟補償制度的倫理特殊性,避免使權利的行使過久出于不確定的狀態,也為避免權利人“躺在權利上沉睡”,應當將離婚經濟補償請求權的行使時間擴充擴展到“離婚后一年”或使用一般的訴訟時效。此外,也應當增設法官的“釋明義務”,對于據案卷卷宗反映可能存在可以使用離婚經濟補償制度的案件,應當及時向離婚雙方當事人釋明離婚經濟補償請求權的存在,對于經法官釋明該項權利后明確表示不適用的當事人在日后就離婚經濟補償另行起訴的,不予支持。
同時目前《民法典》第1088條并未闡明離婚經濟補償的具體補償形式包括哪些,而從司法實踐來看,法院基本只會判決給付賠償金。但是現實生活當中,賠償金可能并不是權利人最亟需的,承擔了較多家務的權利人與子女關系也會更加密切,因而需要承擔子女撫養義務、享有子女撫養權的他們,如果因為各種情勢最終未能取得住房所有權,擁有一個穩定的居所就成為當務之急。因此,可以豐富家務勞動經濟補償的形式,允許在特殊情況下使主張經濟補償的一方獲得在一定時期內的房屋居住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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