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際商事仲裁快速程序：規則優先與意思自治的背離

劉婷 王振曄

摘要：出于爭議解決便利化與高效的需求，快速程序在國際商事仲裁中受到愈來愈多當事人的青睞。在推動快速程序的過程中，仲裁規則與當事人意思自治兩者之間似乎出現了無法調和的矛盾。快速程序下獨任仲裁員的選擇有時與當事人意愿不符，出現規則優先與當事人意思自治的背離。其實，無論是獨任仲裁員抑或三人仲裁庭，只要最終裁決基于客觀公正做出，就達到的仲裁目的。基于公平正義的訴求，適當限制當事人意思自治無可厚非。

關鍵詞：快速程序;意思自治;價值取向

中圖分類號：D9文獻標識碼：Adoi：10.19311/j.cnki.1672-3198.2022.13.086

通過仲裁規則的優化與升級進一步提高國際仲裁的效率，為當事人提供更為便捷與低成本的爭議解決方式已成為商業與法律界人士關注的焦點。快速仲裁規則進行爭議解決能夠以更加快速、便捷、低廉的方式進行，但是快速程序的仲裁庭組成模式是快速程序規則中最容易產生爭議的部分，必須重視仲裁規則優先于當事人意思自治的法律風險。那么，快速仲裁規則與當事人意思自治之間是否存在著背離發展呢？不同的仲裁機構與司法機構常常秉持不同的觀點來考慮快速仲裁規則與當事人意思自治的優先排序。

1仲裁規則優先論

SIAC要求只要雙方選定SIAC為仲裁機構且案件適用快速程序，就須依其仲裁規采納獨任仲裁員進行案件仲裁。SIAC 2013版與2016版仲裁規則做出同樣的規定。此外，國際商會仲裁院也在2017版仲裁規則中的快速程序中插入了獨任仲裁員條款，更加明晰的指出當事人適用快速仲裁程序就視為同意適用獨任仲裁員規定。在具體的案件中，在來寶公司與信泰公司鐵礦石買賣合同糾紛案中，SIAC任命獨任仲裁員審理此案，來寶公司全部仲裁請求得到支持。在AQZV.ARA[2015]SGHC49案中新加坡高等法院也處理了類似問題：該案實際由一名SIAC主席指定獨任仲裁員審理，申請人認為仲裁庭的組成或仲裁程序不符合當事人的約定，裁決可被撤銷。新加坡高等法院認為，當事人已明確表示選擇適用含有“快速程序”規定的SIAC規則，案件由一名仲裁員審理雖與當事人協議不符，但并未違背當事人的自治原則。可見，無論是新加坡的仲裁機構還是司法機關在涉及快速仲裁規則與當事人意思自治的問題上進行裁決與判決時，均支持快速仲裁規則優先。

1.1仲裁規則的選擇與接受是當事人意思自治的表現

在國際商事仲裁中，仲裁員的選擇可能是當事人面臨的最重要的單一任務。與國際仲裁程序的其他方面一樣，選擇仲裁庭的一個決定性特征是當事人意思自治原則。國際仲裁公約、國家仲裁立法和機構仲裁規則都賦予當事人廣泛的自主權。不過，如果仲裁機關選擇采用了快速的仲裁程序， 并不必然就意味著對仲裁當事人意思自治的侵害。在訂立仲裁協議之初，當事人可通過約定的方式排除對快速仲裁程序的適用。若在訂立仲裁協議之初既沒有明確排除快速仲裁程序的適用，又選擇了指定仲裁機構的規則，說明當事人承認與接納了仲裁規則。屆時，當事人就應全面遵守自愿選擇的仲裁規則，因為當事人選擇的動作本身也構成了意思自治的一部分，這也是默示同意理論的基礎。在這個邏輯框架下，仲裁規則的效力應當高于雙方當事人達成的仲裁協議。新加坡仲裁實踐延續了上述邏輯對案件進行了處理。在W Company v Dutch Company and Dutch Holding Company 一案中，獨任仲裁員主張，當事人已經選擇《SIAC仲裁規則》，就間接表明其接受該規則，包括快速程序規則中賦予中心主席的裁量權，這種接受在事實上并未背離意思自治原則。

1.2快速仲裁規則優先適用符合快速程序衍生的本意

快速程序最顯著特征是對所有程序性步驟時限的大幅縮減和對案件審理事項的必要簡化，緩解了當事人對于國際商事仲裁的復雜、高額及效率問題的批評。當案件符合快速程序的適用條件時由獨任仲裁員審理，只在極特殊情況下仲裁中心主席才會考慮其他仲裁庭組成方式，這也符合快速仲裁設立的本意。在追求“快捷”的同時，快速仲裁體現了規則對當事人意思自治原則的尊重和強調;在滿足爭議數額的額基礎上，為實現爭議解決的快速低費，賦予仲裁庭以廣泛權力，包括裁定自身管轄權以及嚴密、高效地組織和快速推進仲裁程序的權力等，充分體現了仲裁機構立足和服務于商事爭議解決的宗旨， 進一步增強了當事人的吸引力。也正因為如此，2021年國際仲裁調查結果顯示新加坡首次與英國倫敦并列第一，成為最受用戶歡迎的仲裁地。影響排名的三大因素包括：當地法院和法官是否支持仲裁;當地司法體系是否中立和公正;仲裁地過去是否能有效執行仲裁結果。一旦仲裁地能滿足這些因素，用戶會以更細致的條件進行篩選：如仲裁地能否快速地應對用戶需求進行線上仲裁，或是當事人通過電子簽名來接收判決等。

1.3客觀上避免了當事人企圖利用程序拖延爭議解決時間

以“來寶公司與信泰公司鐵礦石買賣合同糾紛案”為例，SIAC獨任仲裁員裁決支持來寶公司全部仲裁請求。此后來寶公司向上海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申請承認和執行該仲裁裁決，最終涉案仲裁裁決不應被承認和執行。上海第一中級人民法院判決的法律邏輯是首先解決仲裁規則與當事人意思自治兩者的優先性，進而得出SIAC的裁決是否應當得到支持，得以執行。也就是說，法院判斷的主要問題圍繞著仲裁裁決本身的合法性，而不是對商事爭議進行判決。針對商事爭議提起訴訟的另一個問題：信泰公司的行為是否違約？如確實違約，那么如何以及何時信泰公司能承擔起違約責任？早在2014年雙方當事人就簽訂合同，之后產生爭議。上海市一中院于2016年立案并依法組成合議庭審查，組織雙方詢問，此時距離雙方簽訂合同已經長達兩年之久。那么，在SIAC作出仲裁裁決到來寶公司去法院起訴的兩年中，來寶公司的利益如何保障？SIAC對于快速仲裁規則優先于仲裁協議的判斷，保護了處于可能受到權利侵害的當事人，快速做出裁決客觀上避免了違約方當事人利用多種程序拖延時間，從而獲取經濟利益的目的。快速仲裁不意味著對公平正義的減損，反而是促進了公平與正義的達成。

2當事人意思自治優先論

HKIAC在適用簡易程序（快速程序）時，依據2013年仲裁規則，應交付獨任仲裁員，當仲裁協議規定有三位仲裁員時，若仲裁當事人不接受則遵循當事人的意見。此外，上海市一中法拒絕承認和執行SIAC就來寶公司與信泰公司鐵礦石買賣爭議仲裁裁決，是認為SIAC在被申請人明確反對獨任仲裁的情況下仍采取獨任仲裁，違反了仲裁條款的約定。可見，HKIAC與上海市一中院都支持了當事人意思自治優先于仲裁規則的觀點。

2.1基于當事人真實意思表示的仲裁協議

仲裁協議不僅是當事人將爭議提交仲裁的基礎，也是仲裁機構受理國際商事案件最根本的依據。仲裁協議一方面表明當事人自愿將爭議交付仲裁的糾紛解決的意向，另一方面也反映了當事人的一種選擇，這種選擇包含了爭議解決方式與爭議裁決者。確定商事仲裁管轄權的根本就是有效的仲裁協議。只要仲裁協議依法成立，就對當事人產生法律效力。若一方當事人就仲裁協議約定范圍內的爭議事項向法院提起了訴訟，另一方當事人有權依據仲裁協議要求法院終止司法訴訟程序，把爭議發還仲裁機構或仲裁庭審理。據此，只要各方仲裁當事人明確表達出以法律訴訟處理爭端的意愿，并簽訂了書面協議，就應當受其約束。法院在解釋仲裁條款時，應充分尊重當事人的仲裁意愿，適當放寬對仲裁條款的內容的限制。雖然各國仲裁法對仲裁協議的形式要求不盡相同，大多數國家要求仲裁協議必須以書面形式做出，即仲裁協議也要符合形式要件。

2.2當事人意思自治亦適用于仲裁程序

國際商事仲裁制度的基礎便是當事人意思自治。意思自治不僅貫穿了國際商事仲裁活動整個過程，也主導著整個仲裁行為，是國際商事仲裁制度的根本屬性以及首要原則。仲裁過程處處體現了當事人意思自治：當事人可以通過意思自治選擇他們希望解決爭議的機構;當事人也可自由選擇雙方都能接受的爭議解決程序。一旦雙方當事人在仲裁協議中約定了爭議解決適用的法律，那么該法律就應當適用，以期實現仲裁的目的。在實踐中，各國法律允許商事交易的雙方選擇合同適用的法律和解決爭議方法以及就仲裁程序的適用法律做出約定，法國 《民事訴訟法典》 第1494條規定：“仲裁協議可以通過直接規定或援引一套仲裁規則來明確仲裁應遵循的程序，它也可以選擇特定的程序”。在國際法層面，一些國際公約也確認當事人有權對仲裁程序進行自治，例如《紐約公約》對當事人塑造仲裁程序的意思自治賦予效力，并規定未遵照當事人約定的程序而產生的裁決不予執行。

3思考進路：仲裁協議與意思自治之間本不存在的沖突關系

3.1價值取向：形式不會改變本質

在國際商事仲裁領域，有一種觀點認為“快速程序”追求的是“效率”，仲裁的根本目的是“公平公正”， 快速仲裁程序的選擇適用就代表著在公正和效率二者之間做出選擇。然而，快速仲裁只是仲裁的一種形式，這種形式出現的原因是為了適應當事人對于爭議解決的高效性和便利性的需要。無論是快速仲裁程序還是普通仲裁程序，都首先要保證仲裁過程以及裁決結果的公平公正。形式多變，本質不變。從這個角度來講，快速仲裁程序與仲裁程序沒有本質區別，都是解決當事人爭議的一種手段，通過這種手段來實現當事人權益，化解糾紛，達到公平正義的結果。所以，快速仲裁作為仲裁方式的一種，在價值取向上就是為了實現公平正義。在依據仲裁協議指向的快速仲裁程序進行仲裁時，無論是獨任仲裁員還是三人仲裁庭，只要最終的裁決是基于客觀公正的基礎上做出，就達到的仲裁的目的，實現了公平正義。因為當正義提交仲裁背后，就意味著一方當事人的合法權益可能已經受到了損害，此時如果還在過多糾結什么樣的程序是當事人不愿意選擇的，實際上會妨礙另一方當事人合法權益的保障，最終影響到公平正義的實現。

3.2目的與效果：仲裁規則與當事人意思自治的耦合

涉及仲裁協議形式與仲裁員任職資格、第三人撤銷等問題往往體現了意思自治的突破，但是這些突破本身是為了維護仲裁賴以存在的機理進而保證其良好運行。當事人選擇仲裁不是為了捍衛意思自治，而是為了實現效率與公正的裁決。如果嚴格遵循意思自治原則會損害效率的體現和公正的裁決進行時，應對意思自治原則進行限制。事實上，大多數國家普遍肯定當事人意思自治原則，法律對當事人選擇仲裁員的自主權施加了數量有限的例外限制。實現公平正義的裁決才是當事人選擇仲裁的目的，而意思自治原則只是為了實現這一目的所采用的工具。以斯得哥爾摩商會新仲裁規則為例，新的仲裁規則并沒有一味地強求仲裁的每一個環節都體現公平正義與效率兼顧。根據仲裁各環節的特點和規律，在不同的環節有所側重，最終在達到裁決的公平正義。比如，通過嚴格仲裁員的準入資格來保證仲裁的公平，又通過擴張仲裁員的權力來保障仲裁的效率，兩者不僅并不矛盾，反而能夠通過兩者的相互作用彼此影響最后聯合。

4結論

快速仲裁程序誕生的初衷是為涉案金額不大、案情不復雜的案件而專門設定的便利化仲裁程序。仲裁機構的權限與仲裁協議的內容都源于當事人意思自治。對于效率價值的追求與對于公平正義的追求兩者之間并不存在著本質上的矛盾。當事人未在仲裁協議中明確排除“快速仲裁”程序的適用時，就應該尊重并遵守自己所選擇的仲裁規則的規定，這也是契約精神的一種體現。仲裁機構為提升仲裁效率做出改革創新，司法機關也應本著鼓勵的態度引導仲裁機構朝著更高效的方向發展，讓世界看到中國對國際商事仲裁的友好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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