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顯祖貴生思想的形成與內涵

翟顥

內容摘要：“貴生”是湯顯祖謫居徐聞時創辦“貴生書院”的主要起因，也是其重要教育思想之一，更是其人生哲學的重要組成部分。一直以來，學界多將湯顯祖的“貴生”單純地理解成“敬畏生命、珍惜生命”，但梳理、研究現有文獻后，我們發現他的“貴生”還應包括：“學道愛人、眾生平等”的“民本”思想、“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責任擔當和“以情格理、崇尚真誠”的“情至”思想。貴生思想的形成大體經歷了萌生期、定型期和延續期三個階段，而明末資本主義經濟萌芽、晚明江西士風和羅汝芳等師友是湯顯祖“貴生思想”形成的三大主因。

關鍵詞：湯顯祖 貴生思想 情至論

湯顯祖，江西臨川人，明代著名戲曲家、文學家，初字義，后改字義仍，號若士、海若等，有“東方莎士比亞之稱”，著有“臨川四夢”等。從明末到當代，學界對湯顯祖及其作品的研究眾多，尤其是2000年以后，對其研究呈波浪式上升趨勢，但是這些研究多從其戲劇成就上進行，至于湯顯祖自萬歷十九年（即公元1591年）謫居徐聞時為了改變當地“好斗輕生、不知禮儀”士風、民風的教育實踐，學界卻沒有過多的研究。而且在湯顯祖這段教化徐聞當地鄉民、士子的實踐中，他明確提出并踐行了自己的“貴生觀”，這不僅是他重要的教育思想，也是其人生哲學的重要組成部分，但是湯顯祖的“貴生觀”又不等同于道家“貴生重己”的貴生觀，從湯顯祖在徐聞的教育實踐和文學創作看，他的貴生觀更傾向于儒家的”生生觀”，因為他在徐聞踐行的“貴生教育”并沒有停留在對徐聞鄉民的生命教育上，而是更多的關注對當地鄉民知書達理、兼濟天下方面的教育，所以，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如果將其“貴生”單純地理解為“敬重生命”是有失偏頗的。因此，本文將著力探討如下問題：除了“敬畏生命、珍視生命”外，“貴生”還有哪些深層次的含義？它的形成過程又是怎么的？又有哪些主要因素促成其形成呢？

一.湯顯祖“貴生”思想的內涵

（一）“貴生”的概念

“貴生”是一個合成詞，為了更好地理解“貴生”的詞義，我們將“貴生”拆分為“貴”和“生”。從詞性角度上來看，“貴生”的“貴”多被視為動詞，其詞義多被理解為即“崇尚、敬畏、敬重”或“以……寶貴”。目前，學界對貴生中“貴”的字義理解爭議較小，而對“生”的字義理解有兩大分歧：第一，名詞，字義“生命”“生活”“財產”等;第二，動詞，字義有“天生”“生存”“猶為”（注：“猶為”可以解釋為“活著就”，呂向將《文選·揚雄〈解嘲〉》“不生則已，生必上尊人君”中的“生”注為“猶為也”，李清照《夏日絕句》“生當作人杰”中的“生”也近似此義）等。

（二）湯顯祖貴生的范疇

由于“生”本義、引申義的多樣化，在“貴生”的范疇界定上，學界尚存爭議。通過梳理現有文獻，我們發現分歧主要有以下兩種：一是將“貴生”單純地理解為“敬畏生命”“珍視生命”，持此觀點者較多，其根據是《與汪云陽》中的 “其地人輕生，不知禮義，弟故以貴生名之”，但此處的“生”仍無法確定詞性詞義，借此詮釋“貴生”的說服力并不強;二是主張“貴生”中“生”不局限于“生命”，雖然持此觀點者不多，而且這種擴大“貴生”外延的做法與湯顯祖的本意未必相符，但我們并非湯顯祖本人，又豈能真正了解湯顯祖的本意呢？并且這些人給出延展“貴生”范疇的理由也很有說服力：第一，貴生書院中的12間教室分別以“審問”“博學”“慎思”“明辨”“篤行”“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命名，這些命名僅涉及“求學方法”“求學目的”兩層含義，與“生命”本身關聯不大;第二，湯顯祖在徐聞的教育實踐并沒有過多關注生命教育。其“貴生”教育本質更傾向于儒家的“生生”，而且如果將“貴生”單純地理解為“敬畏生命、善待生命”的話就會與一些文獻相沖突，如有研究者認為《貴生書院》的論述基礎是“天地之性人為貴”，湯顯祖更像是借助貴生教育將當地民風推向“仁者，愛人”的高度，[1]還有研究者認為湯顯祖的“貴生觀”雖未否定告子“生之為性”和楊朱“輕物重生”的貴生觀，但他的貴生觀與這兩人的貴生觀并不完全相同，湯顯祖所倡導的“貴生”不僅“貴己”，更要“貴人”，即“君子學道則愛人”。[2]除此之外，還有人從《貴生書院說》中的“此邑士氣民風，亦自惇雅可愛，新會以南第一縣”和《貴生書院記》中“諸弟子執經問難，靡虛日，戶屨堂滿，至廨舍隘不能容”出發，認為不能將“其地人輕生”單純地理解為“徐聞當地人輕視生命”，而應理解為“當地人缺乏服務天下的‘大生大廣’意識”，即不重視追求人的精神生命和社會價值。[3]第三，從湯顯祖在徐聞期間創作的詩文來看，這些詩文多是關注徐聞當地下層人民的勞動生活和教人從善，有研究者梳理湯顯祖的尺牘后認為，他在主張“修己”的同時，還表現出強烈的愛民濟眾思想，如對貧窮者的同情、對貪官污吏的批判和對清官的贊頌等。[4]

綜上，我們認為將湯顯祖的“貴生”簡單地理解為“敬畏生命、珍愛生命”等是有失偏頗的，最好能將其理解得更寬泛一些。

（三）貴生的四層含義

在這樣的前提下，通過梳理現有文獻，我們將其“貴生思想”歸納為四層含義：第一，對生命的珍視。敬畏生命、善待生命是“貴生”的最基本、最原初的內涵，也是對個體生命的關注，類同于14世紀到16世紀歐洲文藝復習時期的“人文主義思想”：注重人，肯定人。第二，“泛愛眾”“眾生平等”式的民本思想。這是由對自己生命的珍視，上升到對他人生命的珍視，從“修己”到“修人”，從“愛己”到“愛人”，這也就是儒家倡導的“仁”。第三，“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擔當思想。這是“君子學道則愛人”的民本思想再上升為不畏強權、敢為人先的濟世思想和叛逆性的個性解放與責任擔當。第四，“以情格理”“情理相合”“崇尚真誠”的“情至”思想。有研究者認為，這也是湯顯祖一生追求、魂牽夢繞的社會理想，他在《青蓮閣記》中有言“是有有情之天下，有有法之天下”，他的“有情之天下”和“有法之天下”的社會觀主要基于其“人性無善惡，而情有之”的人生哲學觀，他渴望建立一種尊重人倫且有眾生平等的合理社會秩序。[5]也有研究者認為，湯顯祖一生以道氣為宗，情張之，儒俠實之，介于“儒檢”與“仙游”之間，他在“有法之天下”高揚“情至”的大旗。[6]

二.“貴生思想”形成過程

可以說，貴生是湯顯祖政治理想、人生哲學整體化、系統化的思想體系。那么，該體系是怎么形成的呢？本部分將對此進行分析。

（一）萌生期（嘉靖四十五年至萬歷十九年）

少年湯顯祖跟隨徐良傅學習儒學經典，深受儒家濟世安民思想的影響，一心想成為改良朱明王朝的賢臣良吏，甚至在其《紫霄記》中流露出近乎狂熱的忠君情思，但是他滿腔熱忱的政治衷情并未受到皇室的青睞。青年湯顯祖開始接觸“陽明心學”中“泰州學派”宣揚平民化思想——“百姓日用即道”，尤其是深受當時理學大師羅汝芳“赤子良心不學不慮”思想的影響，逐漸萌生了“吾不敢從處女子失身也”的狷狂性格。在南京做閑官期間，有機緣結識李贄和達觀，達觀終身為社會理想不懈努力的赤誠堅定了湯顯祖貴生、救世的思想形成。

（二）定型期（萬歷十九年至萬歷二十七年）

這一時期，湯顯祖貶謫徐聞，在官場的失意中力拓精神家園，在與徐聞士人、鄉紳的交往中，不僅首次明確提出具有人文主義性質的民生思想——“天地之性人為貴”，還借《貴生書院說》一文進行較為縝密的邏輯推理和論證。官場的失意提升了湯顯祖的政治洞察力，讓他更有機會清醒地認識明代社會的實質。后來，在任遂昌知縣的五年時間內，他積極踐行這種民本思想，如大力發展當地的文化教育，貴生撫民，使得原“浙中最稱貧瘠”之地呈現出“杏花輕淺訟挺閑”的和樂景象。[7]湯顯祖特別推崇用“禮治”教化鄉民，融合儒學的“天人之際，為持其平”、老莊的“人而之天”和管韓的“天而之人”等思想。

（三）延續期（萬歷二十七年至病終）

自湯顯祖萬歷二十七年辭官歸隱，他不斷將其貴生思想進行延續、升華，最終形成了“情至說”。這一時期，湯顯祖潛心戲曲創作，用夢的虛幻對腐朽、黑暗的現實社會進行控訴，借禪機恪守封建士子文人的情結與節操。在晚明官場腐敗污濁的客觀因素下，湯顯祖的忠君思想經歷了“愚忠——忠諫——諷刺”等層級地微妙變遷。

三.“貴生思想”的成因

一般來說，影響一個人思想體系形成的主要方面有三個，一是此人所處時代的經濟形態與發展情況，二是彼時社會思潮對其間接熏陶，三是與其思想形成密切相關的重要人物。接下來，我們將就這三個方面進行詳細闡述。

（一）明末資本主義經濟萌芽是“貴生思想”形成經濟基礎

明朝中后期，隨著社會分工的不斷擴大，在原有的封建經濟內部出現了資本主義經濟的萌芽，在城市商品經濟的不斷推動下，在市人階層開始興起了市民文化，有學者研究《南柯記》后認為，在“狂禪”“狂狷”文世風下，晚明文壇“言情”成風，人欲橫流。[8]與此同時，晚明的存在畸形繁榮，即財富過分集中在少部分人手中，明王朝的國庫并不充裕。為了解決明政府的財政危機，在萬歷九年（公元1581年）首輔張居正將原東南地區試行的“一條鞭法”在全國推行，這一政策一定程度上推動明末商品經濟的發展。明末特殊的經濟形態沖擊著封建社會倫理的根基，使得晚明時代成為中國社會進程中的轉型期，在這一時期新舊思想的撞擊為湯顯祖“貴生”思想的產生創設了多種可能。

（二）晚明江西士風是“貴生思想”形成的文化土壤

晚明是中國思想文化重要的轉型期，當時多種進步思潮沖擊著封建倫理思想的根基。當時泰州學派的“陽明心學”雖未從根本上否定朱明推行的“程朱理學”，但是其“制欲非體仁”沖擊著“存天理，滅人欲”的倫理觀。針對湯顯祖而言，有研究者認為，晚明的狂禪風潮對湯顯祖“情至”思想的形成有著巨大地影響，例如湯顯祖多次拒絕張居正、張四維、申時行等首相的接納時聲言“吾不敢從處女子失身也”，這種狂而至真的個性，是湯顯祖“情至”理念的基石。[9]

（三）羅汝芳、李贄和達觀等人是“貴生思想”形成的直接誘因

從現有文獻看，羅汝芳、李贄和達觀等人，尤其是羅氏“赤子之心”的體仁學說對湯顯祖產生“生生之仁”的貴生思想影響很大。接下來，我們主要探討這三位智者的哪些思想對湯顯祖“貴生”思想形成起到作用。

1.羅汝芳

羅汝芳是湯顯祖第一位理學教師，他師承王陽明的三傳弟子顏鈞。羅汝芳沿襲了左派王學中“百姓日用即道”的思想，肯定與重視人作為主體的自然欲望和生命價值，[10]強調“赤子之心”的體仁學說。湯顯祖在其影響下十分關注生命本體的價值，最終產生了“生生之仁”的貴生思想。

2.李贄

李贄明末著名的思想家、文學獎，泰州學派的一代宗師，提出絕假純真的“童心說”，具有強烈的民本思想，反傳統，抨擊“皇權”，追求個性解放、平等自由。可以說，他的思想具有近代資本主義思想啟蒙作用。在李贄影響下，湯顯祖常從人性的角度來認識情，崇尚真實，主張表達真情實感，如“世總為情”“人生而有情”“性無善無惡，情有一之”，最終形成了具有現實性的“情至”思想。[11]也對湯顯祖不畏權貴、仗義執言、敢為人先反叛精神的產生有著很大影響。但是，也有研究者認為湯顯祖對李贄只是人格精神上的仰慕，而非思想學說上的追隨，尤其是在“童心”上的分歧更大，李贄強調的是拒恥任何道德觀念的“真”，湯顯祖雖然也重視“真”，但是更強調“道中庸”的“赤子之心”。[12]

3.達觀

達觀，號紫柏，晚明四大高僧之一。有研究者認為，達觀威猛豪放、俠肝義膽，這與湯顯祖狂狷不羈、不畏權貴的性情相合，所以他與湯顯祖雖然相處時間不是很長，但是結下了亦師亦友的終身情誼。[13]同時，達觀也是一位多情、現實的宗教家，在《紫柏老人集·湯義仍之二》中載：“生死關頭須直過為得”，如同“斷發如斷頭”。這對湯顯祖的“貴生”中的珍視生命的思想形成有著很大地作用，另外，達觀的禪學對湯顯祖的普世思想也有很大地影響。[14]但是，湯顯祖又不完全認同達觀的宗教觀，具體表現在“情”與“理”關系的分歧，雖然他從內心里也認可達觀的“情有理無”的“情理沖突說”，但是作為文學家的他，始終難以“忘情”，所以一直秉持“有有情之天下，有有法之天下”情至觀。

綜上，湯顯祖“貴生思想”深受儒釋道三家影響，但又不局限于三家思想，雖然“貴生”出自《貴生書院說》，但是其形成與發展貫穿湯顯祖一生，他在教育實踐、為官處事和戲劇創作上都積極踐行、拓寬該思想。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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項目來源：湛江幼兒師范專科學校2019年科研一般項目（項目名稱：謫居雷州名賢邊民化育研究;項目編號：ZJYZYB201902）。

（作者單位：湛江幼兒師范專科學校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