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春雨
夏天的晚風能吹起什么,不過是一點路邊的灰塵,不知道從哪里夾雜著的煙草味,還有媽媽背上的汗味,不好聞,但好像又已經習慣了。街燈的光懶懶散散地躺在地面,三兩成群,凝望著偶爾閃過的車輛。可誰又知道它們從什么時候開始站在這里,又數過了多少只綿羊才能入眠。我跟在媽媽旁邊快步行走,去接十點半到地鐵站口的姐姐,好像只要再快一點,就能忽略時間的影響變成超人,一個上天吝于贈送卻企圖自己造一身鎧甲的超人。
神思縹緲間早就到了地鐵站口,媽媽給姐姐發微信,還拍了一張我站在門口的照片。有首歌怎么唱來著:“走進床頭藏進的畫,畫中的你,低著頭說話。”照片中的我確實低著頭,可怎么看都沒有歌里那種唯美的氣息,也沒有十幾歲的青春活力,只剩下剛吃飽飯仿佛已人到中年般的滄桑。我不止一次“恭維”過這拍照技術,我甚至不明白好看在哪里。誰知道呢,可能是夜晚的風太涼快,可能是公交車亮起暖黃色的光,也有可能是照片在媽媽手里。
等啊等,姐姐終于回了微信,三句話而已。幾句話能產生很大影響的這種時刻在一個人的生命里能出現幾次呢,不知道。身處當時,每個人大概都不會知道,只能從變化里窺出一點蛛絲馬跡。我一眼看過去,只看見頭兩句是“每次都催那么緊”和“好煩啊”,再往下一句是什么沒看清,可我大概能猜到無非是一道叫我們打道回府的旨令。我沒什么對夜晚的街道的恐懼,繼續等也行,就這么回家去也行。可能我更愿意就這么回家去,能避免接下來見面后必不可免的爭吵。但顯然媽媽不這么想,她在幾秒鐘的呆滯后快速地點開輸入框,急急地列舉了幾點女孩子太晚回來路上有可能遇到的幾點危害,一分鐘過后見毫無回音,又打了個語音通話過去。談話的內容我不得而知,彼時我正吹著風眺望著遠方那個在美術上被稱為“滅點”的地方,跳下一個臺階,再一階,大概半分鐘的時間就像好幾個世紀一樣漫長。蚊子縈縈繞繞,無數個相同的半分鐘里它們都沉溺在時間的陷阱,不分萬物,也不著急逃離。
媽媽穿著用夜晚做的衣服,又一輛公交車停靠站臺,門“嘩”的一聲打開,稍稍帶著點涼意的光幾乎是瞬間就跳出了車廂,沿著皮膚紋理,攀爬過曲折手臂,繞上略白的鬢發。通話結束,媽媽起身往回走,走不過一小段路,又往回折,走一兩步就要停一會,像畫樹墩上的年輪一樣轉圈,只不過人只能用迂回徘徊的腳步去丈量消失的一分一秒。
“那我們先回去了,你自己回來吧。”這句話要花多少力氣才能被寫下、被發送,媽媽微不可察地嘆了一口氣,關掉手機屏幕,終于開始往回走。多少次在我們吵完架之后“砰”一聲關上的門讓我無法觀察到媽媽的表情,毫不妥協的態度讓我以為那些話語沒有用,所以費盡心思打出更猛烈的炮彈。到底石頭有沒有擊穿水面,蕩開的波紋又在哪里才得以消散,在哪本書里會有答案?我只是松了一口氣,畢竟不會在短時間內做那個夾在中間這也不是那也不是的人,我很少會吵架,也不想看著別人吵架,用朋友的話來說就是“一如既往地古怪、脆弱,與熱愛和平”。深吸一口氣,鼻孔里鉆進一股子潮濕的青草的味道,用什么形容才最恰當,我說不上來,只是會無端聯想到長長的河堤。
距離上一次吃關東煮,已經是兩年多以前的事情了。為了能和最好的兩個朋友一起放學、一起去吃那個時候認為是天底下最好吃的東西,連撒個謊應付家長都成了家常便飯,早練就了一套被戳穿再圓謊還臉不紅心不跳的本領。尤其是,身邊有人陪著一起。
補習班嘛,誰還沒受過點它的支配。正當我努力和困意作斗爭,又是涂風油精又是喝冷水的,卻一下子敗給了旁邊同學手里端著的關東煮。熱乎乎的,在空調房里還能依稀看到一點氤氳的霧,盡管我在上課之前已經吃了早餐,只一聞,我又餓了,沒力氣去抓住沿著回憶狂奔的眼神,那就稍稍走個神吧,就一會兒。
一放學就迫不及待往校門外走的步伐就像沒什么能擋得住我們,不管是滿黑板的作業,還是辦公室的老師,亦或是明天的考試,頗有點今朝有酒今朝醉的魄力。幾乎是沖進全家便利店,先低頭在雪糕柜里尋找一番,再抬起頭看看隔壁的冷藏柜里有什么好喝的,最后繞過一整個貨架走到柜臺旁邊的關東煮,動作一氣呵成有時候還會和遇到的同學打打招呼。
那個時候覺得日子真是幸福,在那么多諸如考第一名而不得的欲望里面,“吃”這個動詞真的是永不過時的浪漫。我們鉆進地鐵,為了不讓家長發現我們在放學的路上買東西吃,就坐在站臺的椅子上等下一趟地鐵,還沒吃完,那就再等下一趟。我想呀,遙遠宇宙中另一個平行世界里的我們都未必能那么快活。我們什么都聊,連安靜也不覺得尷尬,熱氣騰騰的食物不小心燙到嘴了就瘋狂吸氣都不舍得吐出來,最多只會抱怨明天要跑八百米,最多只為明天的考試難度而緊張。
突然一回神,做不出來的化學題還是不會,滿滿的板書像東施效顰般讓人頭疼。筆記上剛落筆“燒杯內壁變渾濁”的文字在一瞬間有了刺激性,也是初中某場考試的最后一空,也是同樣的答案,還未停筆,一束極小極小的陽光完美避開虛掩的窗簾布,直戳戳地照在紙上。一直富有過分想象力的我覺得這句標準答案突然被時間賦予了考試之外的意義。這個如日漫般的畫面依舊在沖擊著我的腦袋,如此鮮明而又漂亮,我竟覺得那些被上一趟地鐵帶走的日子遺留下來的渾濁,都將被這烈烈燦陽給擁抱。拉開窗簾,刺眼的光線倏然躍進這一杯端在別人手里的關東煮,被入侵的夏日撲了個滿懷。
鮮有人能說清楚陽光具體是種什么味道,只是暖洋洋的讓人覺得它應該存在于曬了一天的棉被,存在于每個午后的每片茶葉,存在于每一杯剛從湯里撈出來的關東煮。于是第無數次循著氣味想起推開便利店門口的那個瞬間,人們將這些瞬間稱為普魯斯特時刻。
在我知道腦袋會缺氧之前,一直以為蹲著很長時間再站起來會暈乎乎是我與生俱來的天賦。我還相信運氣銀行,具體就是你能像存儲金錢一樣積攢好運,在某個時刻用來抵消壞的運氣。我還相信在廢棄的火車里有很多箱子,它們裝著趁人們酣然大睡時捕捉來的夢,天上的彩虹,其實就是夢做的。理智認為這不過是哄騙小孩子入睡的童話故事,我卻相信了好久好久,一如草木對光陰的鐘情,不計年月。
走進城市里毫不起眼的舊書店,多繞幾個彎你就能在最下面的架子上看到年老的書籍,搖搖欲墜到連蒙層灰塵都嫌重,在這里日色慢到時間甚至都失去了存在的意義。深呼吸,你聞不見那縷抓不住的咖啡香,也聽不見吱吱的燒烤聲,有點發霉,有點泛黃。著迷這兩個字拆開來看,有一碗人間煙火的四方食事,有郵件投入箱子里的哐當一聲,有把還帶著點水的青菜扔進油鍋里的白煙,填滿白紙綽綽有余,合起來,全都是對網一般的生活的回應。
我還樂于在這樣的氛圍里翻開平日丟在一邊的名著,不為別的,就為了看上去一身的文化氣息,離門口看報紙的老大爺就差一杯茶。
你老遠就聞到澀澀的茶味,透過日光看見茶葉在生長,經風歷雨然后被采摘、篩選、清洗,最后發出一陣香味,再被倒進垃圾桶,淹沒、消逝。
老大爺又喝完了一壺茶。
我想起寫過的作文里每個慵懶的午后都以茶為標志,漫步的云成為裝飾,夸張一點,我已經到了能用“當初”這個詞的地步。
老大爺又沖了一壺茶。我猜這是今天日落下班前的最后一壺。
“你知不知道,其實每一次手電筒打出的光束里都會有一兩個粒子逃脫引力,然后駛向太空,這種現象稱之為逃逸。”
“吃不吃一哥豆撈的外賣?但是一包一包的湯料弄起來有點麻煩,要不我們還是出去吃吧?”
“你知不知道,鯨死了之后會沉入海底,為其他生物提供養料,這種現象稱之為鯨落。”
“親愛的,誰將它們‘稱之為呢,是時間還是你的復數?”
(指導教師:陳振林)F80849DF-0E0D-4572-BCF0-165EECEBDB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