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丹
一場驟雨不期而至,上一刻還是晴朗的天,霎時間昏暗了下來,雨水噼里啪啦打在林中竹葉上、巖石上,天地之間一片迷蒙……行路的人們猝不及防,方寸大亂,而一位微醺的中年男子卻全然不顧疾風猛雨,一柄竹杖、一雙芒鞋,泰然自若地行走在曲折、泥濘的路途上,享受這雨中的靜謐。
這一幕發生在千年前的湖北黃州沙湖道中,我們今天詩詞的主人公——蘇軾,剛剛從“烏臺詩案”的陰霾中死里逃生,被貶至此擔任黃州團練副史,無權亦無俸祿,這條沙湖道他已經來來回回走了無數遍,而汴梁城里的那些寬闊而平坦的大路是離他則越來越遠……讓我們將視野放大,穿越時空,走近這首《定風波》,走進蘇軾。
初讀之,此詞如涓涓溪流,緩緩流淌,可繼續品讀,在山回路轉之處,在樸實無華中,又蘊含著蘇軾看透世間百態的豁達心性,那也無風雨也無晴的感慨,把人生得失不過轉瞬詮釋得如此真切。筆者認為,此詞如王國維之《人間詞話》,有三重境界——
第一重境界:逆流而上,步入忘我之境
詞的上闕第一句“莫聽穿林打葉聲”,“穿林打葉”沒有正面寫雨,而是從側面描寫雨滴擊打樹葉發出的聲響。一個“打”字,描繪出雨勢之兇猛、急切和雨之震懾人心的浩大聲勢。面對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雨,蘇軾大方接受自然的饋贈,選擇性地“莫聽”和失聰,樂享其中,瀟灑坦然。
“何妨吟嘯且徐行”,既然風雨已經襲來,何不安之若素,風雨中吟詩放歌、徐徐前行,盡情領略大自然的賜予吧。蘇軾緩步徐行的且吟且嘯,動作舒展,擁抱風雨,與同行之人的狼狽情形形成鮮明對比。之所以不躲雨,因為他知道“前方亦雨”,人生就是一場雨,無邊無際,無可躲藏,最好的避風港就是自己的心靈,心靈歸所的寧靜和通達正是蘇軾對人生積極的思考與選擇。
“江山風月,閑者便是主人”,謫居后的蘇軾轉而化身恬淡平和的“閑人”,做起了山河明月的主人,安享自然風月之美。此是蘇軾走人生超然曠達的第一重忘我之境——盡力忘掉自我,把自己與自然融為一體,以積極的心態面對自然困苦,以獲得內心的安寧。
第二重境界:隨遇而安,超然物外以自我安適
“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竹杖芒鞋”不僅是詩人蘇軾的率真之言,更是其歷經宦海風波后最強烈的人生體會,“一根竹杖,一雙草鞋,”擺脫了對“馬”的依賴,詩人反而覺得身心愉悅,步伐隨之也無拘無束,隨性自由多了,心態也趨于從容淡定,樂觀強大。奔走官場不如遠走江湖,因為身心無所羈絆,反覺一身輕松。
“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怕什么呢?自己的一生就是披著蓑衣在風雨中行走過來的,對此早就處之泰然,無所畏懼。這是蘇軾一貫的人生態度,即使在狂風暴雨的困境中,也要坦然面對、從容度過。他是“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的蘇東坡,也是看破世間潮起潮落、履險如夷、追求真切平淡的蘇東坡。拋卻內心的矛盾與執念,遠離了政治斗爭的漩渦,無所畏懼,直面人生,歸于平靜的田園生活,已經讓詩人擺脫了“蠅頭微利”的束縛,看破了人生的榮辱得失,樂享自由,此是蘇軾走向曠達人生的第二重境界——超然物外以自適,不再為外物所累。這時的蘇軾,不再執著于“致君堯舜”、兼濟天下的人生理想,轉而投向獨善其身,以隱居生活度過余生的人生追求。
第三重境界:超然曠達,物我共適,終抵精神之自由
詞的下闕“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雨后的春風不免料峭,但正當他酒醒后微覺清冷時,夕陽頓現,消解了寒意,仿佛在迎接他的歸來。人生就是這樣,充滿辯證,在逆境中有希望,在寒冷中有溫暖,在憂患中有喜悅,既然這樣,那人生的寒冷、挫折、憂患又有什么可怕的呢?在蘇軾看來,“風雨”“微冷”不會讓他愁眉苦臉,“陽光”、“溫暖”也不會讓他欣喜若狂,世上的一切現象對他來說都是無差別的,自然的風雨也罷,人生的風雨也好,好像都沒有存在過。故有“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雨”和“晴”之后的心態,不過只是人心中的情緒而已。而此時,貧富、貴賤、得失,既無區別,更不會對蘇軾的心情產生任何影響。生命中的風風雨雨都不過是自然常態,只管去笑迎和面對,只管去經歷和感受,無須怨天尤人,也無須刻意逃避,這才是真正的蘇軾,泰然處之,寵辱不驚,不管風雨如何,晴天又如何,只管率性品味、且行且珍惜,這才是蘇軾真正“歸去”的曠達情懷。
詩人身處塵世而無塵世的喧囂,不是因為與世隔絕,而是因為瀟灑處世的態度,一顆自由自在的真“心”。蘇軾在與大自然的親近、交流、對話、遨游過程中,大自然的深邃、無爭融入詩人的血液,使詩人最終進入了淡泊曠達的“也無風雨也無晴”自由境界,這乃第三重境界:超然曠達,物我以共適的自由境界。在以后的生活中,蘇軾亦是秉承“也無風雨也無晴”的超然曠達精神,不計較個人得失,不留戀功名利祿,以百姓利益為上,“一蓑煙雨任平生”地走完了坎坷人生旅途。
王水照先生曾指出:“千百年來,他的性格魅力傾倒過無數的中國文人,人們不僅羨慕他在事業世界中的剛直不屈的風節,民胞物與的灼熱同情心,更景仰其心靈世界中灑脫飄逸的氣度、睿智的理性風范,笑對人間厄運的超曠。中國文人的內心里大都有屬于自己的精神綠洲,正是蘇軾的寵辱不驚,使他與一代又一代的讀者建立了異乎尋常的親切動人的關系。”是的,跌宕起伏的人生成就了蘇軾精神理性的超越和升華,超然曠達既是蘇軾獨特的人格魅力,也是中國文化歷史上一道燦爛的光芒。蘇軾曾在詩中寫道:“人生到處知所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人生像什么?飛鴻踏雪。一切皆為偶然、虛幻,歡樂不必過于欣喜,痛苦可以在內心化解,世事滄桑實屬過眼煙云,求得本心清靜才是真正的解脫,蘇軾的最終歸宿便是自己的內心世界。
其實,蘇軾的一生從未躲避官場、逃離塵囂,也從未像陶淵明那樣“歸隱”過,他所追求的并非外在的“身”的隱退,而是內在的“心”的退隱;所欲歸之處,也并非家鄉眉州,而是一個能使他敏感復雜的靈魂得以安放的精神家園。在萬物之中寄放精神,超然曠達,物我一體,豁達地接受和面對一切,心胸像天地一樣悠遠博大,是蘇軾這首《定風波》帶給我們的最大啟示,也是魅力之所在。人生再多的風雨,經過東坡詩詞的過濾,都將變成一片晴空。蘇軾為我們的心靈撐起了一把傘,撐出了一片明朗的天空,愿我們活得像他一樣通透,一樣豁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