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山河
母校是皖北古城一所百年老校,位于渦河北岸一條沿河長街上。學校建于上世紀初,校門右邊有一座教堂,據說學校的創建和這所教堂有關。從校南門進去,可以看到一組師生群像,捧著書本目視前方,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校園里常見的景觀,還起到影壁的作用。校園布局有序。塑像左右分出兩條路,兩條路中間狹長區域是貫穿校園南北的一條中軸。在這個中軸上依次分布著塑像、花園(花園外側靠路邊各有一排報欄)、圖書館、兩個標準籃球場,最北端是紅樓,也是校領導辦公的地方。在籃球場和紅樓之間還有一個花園,林木掩映之下,花園里有涼亭和假山。中軸的西側是學生食堂和教師生活區,東側是幾排平房,那是我們的教室,還有大操場和學生宿舍。
教室前后和甬道兩旁有成排的法桐樹,是建校之初植下的。泡桐和楊樹是皖北最常見的樹種,而有著高大法桐的母校校園就有了一片獨特的風景。這些法桐好久沒經過什么修剪,完全是自然狀態生長,樹干粗壯,有的要兩人合抱,枝葉繁茂,有二三十米高。
春天,枝頭毛茸茸的葉芽,一天天舒展開來,在陽光下,一片片透著鵝黃,帶著金邊的剪影在春風中搖曳。樹蔭日漸濃郁,到夏天就成了我們天然的遮陽棚,下課鈴一響,大家奔出教室,日光斑駁,樹蔭下,教室間充滿了笑鬧聲。一葉知秋,法桐葉飄落,秋天就來了。拾撿起來,比我們的手掌還要大,小的可以做書簽。但干透之后顏色會從金黃變成灰褐,而且脆,不像銀杏葉書簽耐用。這個時節對于值日生來說,要把落葉處理干凈就不是件容易的事了。落葉好像專門跟大家開玩笑,總在剛掃過的地方再悄悄飄落幾片,要看看我們氣惱又無奈的樣子。

樹葉落盡,梧桐球果懸掛在枝頭,像一串串風鈴。法桐又名懸鈴木,大概是緣于此吧。三十年前,每到冬天都會有幾場雪,有時一下就是兩三天。道路上屋頂上覆蓋著皚皚白雪,雪中的校園如同童話世界。如果正逢期末考試,白雪簌簌而下,與教室里筆尖劃過紙面的沙沙聲相映成趣,整個校園一片靜謐。偶爾幾顆附著雪的梧桐果掉落在屋頂上、雪地中,發出噗噗的聲音。那時雖然沒有羽絨服,但感覺不到冬日的冷。第一個在雪地上留下腳印是同學們下課后爭先恐后的樂事,伴隨著咯吱咯吱的聲音、橫飛的雪球、你追我躲的身影,歡聲笑語打破了冬日的寂靜,整個校園熱鬧起來。這么好的雪,不打一場雪仗,真是太可惜了。
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村娃,能在這樣的校園中度過自己的中學時光是幸運而美好的。而我人生軌跡的改變要從小學五年級說起。
小學畢業被鎮中學錄取,對中學生活充滿期待的我,暑假就想到鎮中看看,那將是我度過中學時光的地方啊。到了之后,我大失所望。學校只比我們村小多兩排教室罷了,環境殘破,了無生氣。現在想來,假期里沒有學生時的校園多是如此吧。要在這里度過我的中學時代嗎?回到家后,我向父母提出要復讀,考城里最好的中學。這就需要父母出面請城里的舅舅幫忙。對于老實本分的父母來說,農活的辛苦他們不怕,求人辦事卻讓他們為難。好在在此之前我的表兄弟在舅舅幫助下在城里讀了書。舅舅家有五個孩子,再加上我們表兄弟三個和舅媽親戚的孩子,他們的小院就成了小型的寄宿學校。我們幾個農村來的孩子住在院子西側的一間平房里,那是舅舅唯一的兒子的房間,因為他參軍入伍,這間房就成了我們的宿舍。成年后自己有了家庭,想想那時舅舅一家真不容易,舅舅舅媽的心胸也非一般人所能及。那時城里和鄉下是兩個世界,而他們的包容和善良改變了很多人的命運,除了他們的子女之外,那個小院還先后走出了七八個大學生。
在城里的小學復讀一年之后,我如愿考上了縣一中,在那里度過了我六年的中學時光。
剛入學不久,一次在階梯教室聽報告,看到左右兩邊墻上掛著四張條幅,每張條幅上各有一個一人高的大字:“勤”“恒”“細”“嚴”。那時不懂書法,也不知道是什么字體,就覺得很有氣勢,很有力量。同學說這就是我們的校訓。看了落款,竟然是教我們地理的曹老師寫的。都說字如其人,用來形容曹老師真是再恰當不過了。曹老師可能是教過我的最黑的老師,方臉黝黑,頭發短黑,聲音洪亮,不茍言笑。自從知道那四個大字是曹老師寫的,自然對他又多了幾分敬佩。地理不是中考科目,大家其實也不太重視,覺得只要考前背一背,考得也不會差。記得一次課上,曹老師以我們家鄉“亳州”這個地名舉例,說很多人看到這兩個字就脫口而出讀成“毫州”,“亳(bó)”和“毫”明顯是兩個字,為什么會讀錯呢?沒看清楚是最常見的理由。為什么看不清楚呢?是呀,為什么看不清呢?曹老師的這一問,引起了我的思考。他還說,地理中有很多生僻的字詞和地名,我們一定要看仔細。即使是一個常見的字,也不能想當然,比如安徽“六(l&)安”,就不能讀成“六(li&)安”,為什么?大家可以去查一查。后來我知道這里不僅有古代“六”與“陸”通假的問題,還有約定俗成以及“名從主人”的原則……原以為只要讀讀背背的地理,其實并沒有那么簡單。
記得去年有位央視播音員把我的家鄉讀成“毫州”,看到這樣的“新聞”,我就想起了黑黑的不茍言笑的曹老師,想起他寫的那四個字:“勤、恒、細、嚴”。
中學生活是緊張而忙碌的,中午兩個小時的午餐和午休時間,就變成了放松的最好時機。
在食堂打好飯,可以端著飯盒到圖書館前報紙欄,邊吃邊看報,這是我中學時期的生活習慣之一。初三開學不久,我在報欄里《光明日報》上看到一篇通訊報道《兩個人的學校》,寫的是上個世紀80年代四川巫山縣山區徐尚大、劉達平夫婦,他們抱著“讓以后的山里人都有文化”的樸素愿望,投身山鄉教育的感人事跡。為了改善孩子們的學習環境,建設新校舍,丈夫徐尚大在工作之余每天一趟二十多里山路,肩挑背扛運煤掙工錢,妻子劉達平靠著刺繡的手藝,每晚繡枕套掙錢。他們花了七八年時間,攢錢備齊了建造新學校的木材砂石等物料。由于夫妻兩個忙于教學和學校籌建工作,他們的一個兒子因生病沒有得到及時醫治而夭折。他們幾乎奉獻全部家產和十年時間,還欠了4000元的債,成了全村最窮的一戶,終于建起了一棟兩層的教學樓,平整出一塊200多平方米的操場,建成了一所像樣的山區學校。
已記不起當時的天氣風景,只記得當時被這兩個平凡的人不平凡的事跡深深感動,流著淚把這篇報道讀完的。第二天還重讀了一次,并且記在了日記中記錄自己的感受。我感動于他們堅韌執著的信念,感動于他們對教育深沉質樸的愛。他們不會想到千里之外的一個少年,會因為他們的故事而在心中埋下立志從教的種子。
我忘不了他們,是因為他們是那種為了別人而犧牲自己的人。在別人看來,他們的行為可能難以理解,但我總被他們吸引,盡管我達不到他們的精神高度,成為他們那樣純粹的人。
今年是我走上教師崗位的第22年,從教的過程中,也曾因為工作和生活中的困難挫折動搖過,但每每想到徐尚大劉達平夫婦,我就想還有什么情況比他們當時面對的更艱難呢?
“靜觀萬物皆自得”,這是高二時邵明德老師出的作文題目。邵老師的名字取自《大學》里的一句話:“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這是后來知道的。邵老師教我們時五十多歲,背有點駝,頭發稀疏,白皙文弱。夏天喜歡穿淺色襯衫,春秋季常穿藍色中山裝。鈴響進教室,從來不拖堂;腳步很輕,悄然來去。講課時聲音不大,而且平緩,兩手撐著講臺,目光總是穿過那間小小的教室,望向遠方,給人孤傲清高的感覺。同學們上他的課都很安靜。
那節課是作文課,邵老師在黑板上寫下了“靜觀萬物皆自得”,請大家思考審題。同學們反應不熱烈,邵老師就望著天花板,自顧自地講起來,反正他講得很投入,同學們也聽得很認真,教室里只有他不急不緩的講課聲和同學們記筆記的聲音。突然,“啪”的一聲,第一排一個同學的筆掉在地上。教室的桌椅是連排的,那個女同學要想撿回那只筆,必須繞出去,再繞回來,很費事,那個同學有些窘迫。就在這時,邵老師邊講邊走下講臺,彎下身子,撿起那只筆,輕輕地放在那個同學的手邊,又踱回講臺,繼續講課,好像什么也沒有發生。雖然邵老師還是望著遠方講課,但他并不是“目中無人”。
當年邵老師課堂上那不經意的一撿,還經常浮現在我的腦海中。參加高考時的作文題目已經不記得了,但“靜觀萬物皆自得”這個題目至今沒有忘記。
時光倏忽而過,離開母校快三十年了,當年的老師已垂垂老矣。隨著城市的發展,母校不斷改造擴建,校園里的梧桐在幾次改建中砍伐殆盡,換上了新的樹種;階梯教室里掛著的曹老師書寫的“勤”“恒”“細”“嚴”的條幅,已不見蹤影,也許收藏在校史館了吧。圖書館前的報紙欄已經拆除,植上了花草。關于中學生活,很多已無從追憶,而有些情景依然清晰,并永遠鐫刻在我的青春時光里,成為我生命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