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浩棟
出版于1849年的《瑪迪》是麥爾維爾“波利尼西亞三部曲”的壓卷之作,也是麥爾維爾首次嘗試從簡單的個人敘事向復雜的文學敘事轉變的試驗品,其中許多文學技巧為他所繼承。盡管如此,國內對《瑪迪》的研究尚處于起步階段,深入探討的目前可見只有寥寥幾篇文章,有很大的研究空間。國內多數前輩簡單地把《瑪迪》當作是《泰比》《奧穆》的續作。他們的研究視角多局限于《瑪迪》對波利尼西亞世界的描繪,且重心依舊在前兩部作品上。這種研究視角事實上忽視了麥爾維爾在《瑪迪》中嘗試建構“世界體系”的努力,也有部分學者注意到了瑪迪群島是全世界的象征。一種頗具代表性的觀點是,小說隱喻了全世界,但只有涉及英國和美國等西方國家的部分是寫實的,其余部分則是想象力的產物,沒有明確的現實指涉。因此,書中十幾個國家出現的次序是隨機的、任意的,調換它們的順序并不影響敘事節奏與文本結構。
筆者發現,可以結合世界地圖進一步分析主人公的游歷軌跡。他安排主人公們在瑪迪這個微縮世界進行了兩次環球航行,對世界各地區進行了文明考察,關照了19世紀中葉已成型的世界體系。本文以麥爾維爾為構建世界體系在《瑪迪》中呈現的兩幅文學地圖為研究對象。
一、“沒有海圖的航行”辨析
梅里爾·戴維斯是《瑪迪》研究中里程碑式的人物,他1947年的博士論文《赫爾曼·麥爾維爾的〈瑪迪〉:本書的傳記》,以及五年后在其基礎上修改而成的專著《麥爾維爾的〈瑪迪〉:一次沒有海圖的航行》是《瑪迪》研究的重要參考資料。戴維斯對后世最重要的貢獻似乎在于他提出了著名的“三段說”,即麥爾維爾在1847年到1849年長達兩年創作期間兩次更改了寫作計劃,故呈現在讀者面前的不是一本而是三本小說。前38章為敘事性開頭,情節承接自《奧穆》結尾。第39章到第64章為羅曼司插曲,以伊勒的閃亮登場及突然消失為標志。第65章之后塔吉在四個同伴的陪伴下于瑪迪群島追尋白皮膚美人伊勒(一如《白鯨》中的亞哈船長追尋白色巨鯨莫比·迪克)。這部分內容被總結為諷刺游記和羅曼司式追尋。戴維斯基于大量實證研究提出有關麥爾維爾寫作計劃變更的假說,對本文有重要啟發,能夠解釋兩幅象征世界的文學地圖相繼出現并略有重疊的結構。雖然部分學者如邁克爾在《麥爾維爾的〈瑪迪〉:一本還是三本書》中試圖證明《瑪迪》是一個有機的統一體,他通過分析麥爾維爾對新柏拉圖主義觀念和環形意象的利用完成自己的論證,但至少從情節來判斷,整部小說結構是松散的,前后內容差異較大。在小說末尾麥爾維爾假借描述隆巴多創作《科茲坦薩》的機會復盤《瑪迪》的創作歷程時,也承認“這部書缺乏連貫和統一”。
和三段論一起被廣泛接受的另一個論斷是,塔吉和他的四個同伴在瑪迪世界中進行了一場沒有海圖的航行。該說法的文本來源是《瑪迪》第169章中敘述者的提示:“各位讀者,請注意!在我們的航行過程中,沒有任何航海圖可供參考。僅靠指南針和鉛錘,我們無法知道瑪迪各個島嶼的分布情況。”戴維斯“沒有海圖的航行”的說法一定程度上成為麥爾維爾研究者中的習語。例如,桑福德將他研究1849年麥爾維爾與阿爾德交往的文章定名為《更多沒有海圖的航行:在海上的麥爾維爾和阿爾德》。事實上在航行最開始時國王米迪亞曾畫了一幅大概的草圖,但具體內容語焉不詳,讀者掌握的只有大致西行的籠統方位指示,大多數國內研究者據此與戴維斯持相同觀點。以楊金才和于建華合作的《〈瑪迪〉之‘奇形’:一次關于小說的冒險》為例,關于塔吉一行在瑪迪世界的游歷兩位前輩指出:
小說后半部分是共時性隱喻。小說中的現實順序其實并非作者的唯一選擇。由于在每個島嶼的經歷都是一個獨立的單元,彼此之間并沒有必然的邏輯順序和因果承接關系,所以作者完全可以選擇先寫圖皮亞島、再寫佐阿姆島;或者先寫蒙多爾多、再寫瓦拉皮島,或者可見,小說中“互不相干的敘事單元并未無條件地造成逐一相連的結果”,小說的敘事形式實際上已經不再是呈“線性發展”,而是“圍繞核心發展”。
與戴維斯和小說出版當年的眾多評論家一樣,楊金才教授認為瑪迪世界對各個島嶼的設置排布與《格列佛游記》相似。每座島嶼代表各自具有象征意義的獨立寓言。因此,這些島嶼出現的順序并沒有特別規律,與現實地理無涉,航行也就無跡可尋。從表面看《瑪迪》后半部分的內容的確汪洋恣肆、荒誕不經。筆者在文本細讀后更加認同本·羅杰斯的看法。麥爾維爾在創作“瑪迪群島游記”這部分內容時參考糅合了現實世界的地理分布情況,除航行末尾部分受新柏拉圖主義影響描繪敘事者所說的“心靈世界”之外,前面的內容都是對現實世界的指涉。不過由于麥爾維爾寫作計劃的變更,這部分內容又可以分為隱喻式書寫和直接書寫兩個部分。
首先,Mardi的名稱就暗示了它和世界的關系。在意大利語中,Mar意為海洋,而相當于英語中of的di只可能出現在印度洋(MarDiIndia)這一組合中,因介詞di后跟元音字母,另外幾個大洋都是輔音字母開頭適配介詞de。除了說明麥爾維爾在創作時很可能有現實地圖作參考外,也同樣印證了麥爾維爾的多元文化視野。在摒棄簡單第一人稱敘事的同時,麥爾維爾也將故事擴展到波利尼西亞世界之外,建構一個完整的世界體系。
結合世界地圖進一步分析第一部分主人公的游歷軌跡。筆者認為上述的兩部分內容分別代表主人公們自東向西在瑪迪世界進行的兩次環球航行。與學界公認的第二次航行相比第一次航行以隱喻的方式進行。自第145章起到第168章結束,主人公一行以英國為起點,以歐洲西南角為終點進行了一次完整的環球航行。這次環球航行與現實世界國度的對應關系比較明了,以至于學者一般將其與前半部分的航行區別開來。比如,羅納德·埃爾伍德·布朗分別概括為泛化的社會諷刺與針對具體歷史事件的政治諷刺。多米諾拉島(代表英國)登場前的航行一般被認為是純虛構世界的暢游,與現實地理無涉。正因此,1849年的文學評論不約而同地把《瑪迪》與《格列佛游記》《巨人傳》《烏托邦》等小說歸為一類。1849年4月18日《波士頓郵報》上的評論指責它是“一本大雜燴,恰似剝離了所有優點的《巨人傳》”。這種簡單的分類忽略了前半部分對現實地理的觀照。本文認為在前半部分的航行中,麥爾維爾便以隱喻的方式描繪了一幅世界圖景,只不過后半部分插入的更為寫實的文學地圖轉移了研究者們的注意力。
對此筆者作出一個大膽的推測。第二部分的環球航行是在小說基本完成后臨時增添的,因此才會產生兩幅部分重疊的文學地圖。正如戴維斯所說,對已知世界(相對于前文中的寓言世界)的精確描摹和寫作時突發的歷史事件緊密相關。
由戴維斯的研究可知,1848年5月5日麥爾維爾新婚妻子伊麗莎白·肖在寫給母親的信中提到《瑪迪》已經基本創作完成,自己和小姑子們每天都忙于謄抄《瑪迪》的書稿。而瑪迪群島后半部分內容均涉及當年發生的歷史事件,如1848年秋季才傳到美國東部的加利福尼亞淘金熱等。145章到168章的內容從結構上看是一體的,這就和伊麗莎白信中所說小說已基本完成的說法矛盾。比較合理的解釋是這一部分的內容是在小說基本完成后臨時增添而成。由此可以推導出:麥爾維爾考慮到現實局勢的風云變幻與新作批判人類文明的旨趣相合,故將其納入其中。這解釋了為何兩幅文學地圖之間存在交叉與重疊。
二、對兩幅文學地圖的闡釋
在確定了兩幅文學地圖的存在并明確各自的特點與成因后,下文將著重勾畫兩者的大致輪廓,并解決與之相關的若干問題。敘述者在第169章發出如下感嘆:
但是,在我們的眼前此刻呈現出一個新的世界,這是一個心靈的世界。在這里,漫游者東張西望,其好奇心遠遠超過探險家巴爾博亞一行人穿越阿茲臺克金色沼澤時的心情。
部分研究者據此將整個瑪迪群島闡釋為麥爾維爾個人的心靈世界,這種說法似有以偏概全之嫌,完全隔絕了內在世界與外在世界的關聯。即便那些談到《瑪迪》中對現實存在國度書寫的評論者也往往忽略航行路線的存在。表面上看《瑪迪》和《泰比》《奧穆》一樣是有關南海冒險經歷的小說,實際上瑪迪群島是對整個世界的隱喻,這可以說是目前學術界的共識。正如丹尼爾·施特勞貝爾(Daniel Straubel)在其博士論文《麥爾維爾和他的關注點在〈瑪迪〉中的投射》中所說的“The Projection of Melville and his Concerns as an Author into Mardi”,與整部小說廣闊的視野和廣博的主題相比,《瑪迪》中出現的波利尼西亞材料只是一個框架、背景和裝飾。明確了航行分為兩部分(加上第169章以后的心靈之旅后為三部分)且各有意義后,本節就主人公塔吉一行在瑪迪群島這個元宇宙的路線進行了一個大致梳理。
綜合朱喜奎的研究成果,本文認為前半部分的航行中各個島國同樣參照了現實地理原型。航行始于以波利尼西亞地區和夏威夷王國為原型的奧多島、瓦拉皮島,再到象征意大利的馬拉瑪島(之后出現的幾個島嶼則圍繞歐美“文明”社會的弊端各自展開)。
芬克爾斯泰因在《麥爾維爾的奧利安達》中敏銳地察覺緊挨著馬拉瑪島的多澤努島與現實中埃及菲萊島的關聯。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在馬拉瑪島與多澤努之間橫亙著一個叫作雅摩湖(Yammo,希伯來語“湖”為yam)的湖泊。“雅摩湖只是潟湖的一部分,一條樹影婆娑的沙洲帶從海島高高的西海岸延伸過來,拐了一個彎后指向海角,從而形成一條狹窄的水道通向外海。”雅摩湖西邊通過狹窄的水道溝通外海的地貌酷似亞平寧半島與埃及之間的地中海。之后出現的幾個島嶼則都圍繞西方文明社會的某個弊病展開,諷刺對象明確指向歐洲與美國。綜上所述,麥爾維爾在現實國度的地理分布基礎上加以藝術化的變形夸張,在第一幅文學地圖中以馬拉瑪為中心依照自東向西的空間方位安排各個島嶼。
多數研究者都指出后半部分航行中的島嶼與現實世界國家存在著對應關系。最早可以追溯到1849年小說出版后不久英美各期刊的評論文章,但大多數只是擇要列舉。后來的多數研究僅粗略提及麥爾維爾對英國和美國的書寫。與前半部分的行程籠統以向西概括相比,第二部分對方位的描述變得詳細和明確起來。后半部分的航行完全基于現實世界的地理狀況進行排布,完全算不上沒有海圖的航行。以第165章和第166章間的部分描寫為例:“最終我們繞過一個海岬(其形狀如絕境中的駝鹿),駛進一片內湖般平靜的蔚藍色水域,就好像從喧囂的青年一下子步入了平和的老年……在抵達科蘭博國的另一側海岸后,我們繼續向前行駛……眼下,我們沿著科蘭博西海岸繼續向前行駛,從岸上傳來與東海岸同樣的原始森林的聲音,我們上岸稍作停留,并不是為了在那些游牧部落中尋找伊勒。”這里描寫的正是自美洲東海岸繞過合恩角,沿著美洲西海岸向北航行的情景。以此類推,細心的讀者完全可以根據第145章至第169章的文本描述在世界地圖上繪制出一幅大致的路線圖。值得注意的是,筆者翻閱希爾特整理的麥爾維爾閱讀書目時,發現麥爾維爾在創作《瑪迪》期間讀過18世紀航海家喬治·安迅和約翰·拜倫的環球游記,這兩本書中都有對在合恩角奇遇的記述。麥爾維爾似乎對這個海上交通要塞一直很感興趣,在《瑪迪》中在途經該地時附有壯麗的景物描寫,在后來的小說中他也頻頻提到此處。筆者認為這可能和合恩角的戰略地位有關,合恩角是美國東部商人西渡太平洋的必經之地。
塔吉、巴巴蘭賈、米迪亞、莫西、尤米五人從英國出發,首先向北考察了蘇格蘭,麥爾維爾的父系祖先是蘇格蘭伯爵。緊接著他們乘船到達愛爾蘭,環島三周后向南前往法國,在對歐洲諸國發表一番辛辣的評論后穿過大西洋來到加拿大沿海。之后主人公們往南登陸美國,對美國自北向南都進行了細致的考察后,從美國東南部啟程,沿著美洲東海岸的海岸線一路向南繞過合恩角,然后繼續沿著美洲西海岸的海岸線一路向北前往正爆發淘金熱的加利福尼亞。接著他們又一路向西,穿越茫茫的太平洋,途經波利尼西亞地區到達中國東岸,而后通過馬六甲海峽,經過印度洋抵達非洲最南端的好望角,最后沿著非洲西海岸向北到直布羅陀海峽,自此完成一次完整的環球航行,之后便開啟了“心靈之旅”。
從上述對行跡的簡單勾勒中不難發現這次環球航行相當寫實,迥異于多米諾拉出現之前隱喻式的考察。如果說第一次航行以隱喻的方式表現了麥爾維爾對世界各國文明的考察,第二次更為寫實的航行則著重描繪了現實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