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飛雁
陳師道,字無己,又字履常,自號后山居士,是北宋中后期的重要詩人,生前便有很大詩名,與黃庭堅并稱“黃陳”。在其詩名之外,其孤高耿介、至情至性也多為人所提及。他對待師友情深義重,對待親人溫情真摯,文采與人品俱佳。他出生在一個父母兩系都世代為官的家庭之中,這為他的讀書求學打下了良好的基礎。然而,他的仕途并不順利,生活也頗為貧困,這為他撫育子女帶來了一定的困難。
陳師道專為自己兒女創作的詩歌數目很少,寥寥幾首皆是動人至深,可見陳師道身為一個慈父的形象。在這幾首詩之外,他亦有一些日常生活的詩篇提及兒女。通過這些詩,我們可以更全面地了解陳師道其人以及他對兒女的情感。
一、分別與愁情
陳師道家境貧寒,性格耿介,沒有什么謀生手段,以至于養活家人也成了一個問題。元豐七年(1084),陳師道因貧窮將自己的妻子及二子一女送到四川岳父郭概處寄食,本人則因母親年老不宜隨行而留在了徐州。分別之時,陳師道作下《別三子》一詩:
夫婦死同穴,父子貧賤離。
天下寧有此?昔聞今見之!
母前三子后,熟視不得追。
嗟乎胡不仁,使我至于斯!
有女初束發,已知生離悲。
枕我不肯起,畏我從此辭。
大兒學語言,拜揖未勝衣。
喚爺我欲去!此語那可思!
小兒襁褓間,抱負有母慈。
汝哭猶在耳,我懷人得知!
此詩前八句總敘離情之深重。陳師道與妻子“五年三別離”(《送內》),此次分別,詩人心中不忍,恨不得自己追上去同行,“天下寧有此”“使我至于斯”,詩一開頭內心深重的情感便奔涌而出。之后,詩依次描述女兒及二子分別之時的情狀,無論是女兒已經知道離別之悲傷,因此枕在詩人膝頭不忍與父親分別的情狀,還是大兒年歲尚幼剛學會說話后言離別的話語,抑或在母親懷抱中的幼子的哭聲,孩子們的行為動態呈現在眼前,結合詩歌開頭悲痛深摯的抒懷,實在不能不讓人們為之動容。
元祐二年(1087),陳師道因蘇軾、孫覺等人的推薦充任徐州州學教授,這時他才將妻子、兒女接回家中,結束了這一場長久的分別。《示三子》便于此時創作:
去遠即相忘,歸近不可忍。
兒女已在眼,眉目略不省。
喜極不得語,淚盡方一哂。
了知不是夢,忽忽心未穩。
分別時不舍,相見時才更見喜悅。創作此詩時詩人與妻兒已分別三年,“去遠即相忘”看似在說相隔遙遠便忘記妻兒的存在不會想起,但“歸近不可忍”卻道明真相:詩人不是“忘”,而是因分別之后思念之情難抑而不敢去想。這種情緒正如《寄外舅郭大夫》詩中道:“巴蜀通歸使,妻孥且舊居。深知報消息,不忍問何如。”使者歸來卻不敢深問家人的消息,這正表明詩人的思念之情深重難耐,故竭力克制。而今妻兒歸來,這種情感便噴薄而出。分離時日頗長,此時兒女的眉眼竟也有點兒難以辨認。頸聯書寫詩人此時的情狀,喜極而泣,淚盡而嘆,足見詩人此時內心的復雜:既有重逢的喜悅,又不免有傷感之意。尾聯更是對心情進一步的書寫,讓人不禁聯想到杜甫《羌村》中“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一句,同樣是恍然如夢,此詩反用杜甫之意,明知這并非夢境,但心中卻仍充斥著不安,猶帶著恍惚。或許是因在分別之時常夢到自己的家人,夢醒后的悵然若失讓詩人飽嘗痛苦,此刻的相見心中百感交集也讓人覺得回味無窮。
生離尚可相見,死別卻更令人感到痛苦。陳師道在《與黃預書》中道:“往歲失一七歲子,扣天拊地,欲有所訴,殆不可以至理奪也。”陳師道早逝之子名端,陳師道為其作《憶少子》:
端也早豐下,歲晚未可量。
我老不自食,安得如我長。
呱呱棄不子,退省未可忘。
吾母亦念我,與爾寧相望。
“豐下”即面方,語出《左傳·文公元年》,“端也早豐下”一句回憶自己的孩子從前的面貌,“我老不自食”則是自身的窮困與窘迫,在與孩子分別的狀況下,“歲晚為可量”“安得如我長”皆包含了對于孩子成長的想象以及期待,但詩人卻再也沒有辦法見到自己孩子長大后的樣子了。頸聯表現自己對于少子的牽掛,“退省未可忘”用第五倫思其子之典,孩子未在自己的身邊,但是面對自己的骨肉,總是不由得輾轉牽念,實難忘懷。尾聯由自己對于孩子的情感聯想到自己的母親,“與爾寧相忘”則表明彼此之間的阻隔,以及心中恒久的惦念,情感表達得綿長而動人。
二、期待與滿足
父母關愛后代乃是天性,同時亦對其負有教育之責,對其懷有成才的期待。這些內容在詩中的書寫早已有之,在家族眾多重視家風的宋代,不少詩人都創作了有關自己兒女的詩歌,陳師道詩中亦不乏這樣的書寫。
元祐五年(1090),陳師道由徐州調任潁州教授。紹圣元年(1094),陳師道被視為蘇軾余黨,受到牽連而被撤去潁州教授的職責。在未離開潁州之時,陳師道作下了《送伯兄赴吏改官》這首詩。這首詩的前兩句為伯兄的官職變動欣喜不已,然而之后轉到自身,“親老家仍困,門衰仕未多。猶須教兒子,早要中文科”。當時陳師道母親已經七十六歲,但是他卻沒有官職在身,不免有些許失落與嘲意。最后則是他與伯兄的共勉,要悉心教導后代,希望兒子能夠早日取得功名。這種期待在他的書信之中亦有體現。同年,陳師道在《與魯直書》中談到自己的生活:“罷官六年,內無一錢之入,艱難困苦,無所不有,溝壑之憂,盡在朝夕,甚可笑矣也。”困窘之態猶在眼前,亦談及自己的兒女:“大兒年十六,解作史論;小兒八歲,能賦絕句。”在困苦的狀況下,陳師道仍關注著后代的學習進度,這既是與老師共論家常,亦見孩子的學習成果給他帶來了些微的安慰。
在教導之外,陳師道對自己的孩子懷有憐愛與自豪之情。還是紹圣元年(1094),陳師道作有《西湖》一詩。詩中道:“有子吾甘老,無家去未量。三年哦五字,草木借輝光。”潁州西湖美麗的風光以及作為一個父親的滿足掃除了官場給他帶來的倦怠,陳師道在教養孩子的同時,懷著對孩子的憐愛發出了“甘老”之語。杜甫有“吾老甘貧病”(《秋野》)句,蘇軾有“有子萬事足”句(《借前韻賀子由生第四孫斗老》),這種滿足感的背后折射出詩人心態的變化,呈現的是一種平靜自得的生活狀態。紹圣四年(1097),師道又歸徐。元符元年(1098),師道尚未離徐州,在這里他作了《登快哉亭》,詩歌前六句寫景,末二句轉向自身,“登臨興不盡,稚子故須還”。該篇可讓人聯想到杜甫《江亭》“水流心不競,云在意俱遲”一句,這般的景色讓人流連,但因家中有稚子相候,縱然興致未盡,還是該歸家了。
三、窮困與負累
在被罷免潁州的官職之后,師道又辭別了故交,離潁往徐。回到徐州,陳師道又陷入了窮困潦倒的境況。紹圣二年(1095),家居徐州的陳師道因為生活所迫,不得不寄食曹州(當時其岳父郭概知曹州)。這一年他與好友晁補之之弟晁將之交往密切。晁將之字無斁,當時任曹州教官,陳師道常與他攜手同行游賞風景,亦有詩歌寓寄心事。這年他作下《寒夜有懷晁無斁》一詩,其中有句“闔門對妻子,歲月不可度。閉目寧用遮,停杯仍下箸”,當時兩人共居一城,然而“十日不一顧”的狀況令師道感受到孤寂與遺憾。他仕途多舛又兼性格耿介,而今寄人籬下,無所事事,只得閉門覓句,愁對妻孥。曹植《求通親親表》中有“每四節之會,塊然獨處,左右惟仆隸,所對惟妻子,高談無所與陳,精義無所與展,未嘗不聞樂而拊心,臨觴而嘆息也”之句,妻子固然是陪伴許久之人,但不是知己,無法共談。加之生活貧困,妻子不免心有怨懟。《宋史》中記載其“家素貧,或經日不炊,妻子慍見,弗恤也”,這更讓師道感受到時間的難捱。在此狀況下,師道廢書不觀,無酒亦可就食。他心中并無塵世之俗情,所渴望的乃是效仿漢代張釋之子張摯,既不能夠“取容當世”,便終身不仕,棲居自然。陳師道還有一首《寄曾公權》:“超世功名子有憑,過人才藝我何曾。詩書廢忘難支敵,門館光華怯再登。捐棄妻兒逃世累,掃除須發伴禪僧。待君持節東南日,試問當年杜伯升。”曾公權即曾紓,是宰相曾布的四子,其字公袞,一作公卷。此人喜書法,有才華,亦熟悉一些道家神仙之說,與黃庭堅及陳師道都有交游。此詩讀來不免有蕭索之意。倘若自身有高的功名在身,那么子孫后代便也可受余蔭。然而,師道從未做過什么大官,“過人才藝我何曾”便也是自嘲自貶之語。在困頓的生活之中,詩人不由得產生心灰意冷之感:詩書廢忘,創作亦難,也怯登門館。詩人由此產生了逃避的心理,想要脫離世俗羈累,離開妻兒,出家為僧。末句一方面是對曾紓的祝愿,另一方面則是遙想倘若自己出家后再與老友相見之情境。蘇軾在《成都進士杜暹伯升出家名法通往來吳中》詩中道:“欲識當年杜伯升,飄然云水一孤僧。”師道心中所向往的無疑是一種閑云野鶴的自在生活,希望忘掉生活中的負累。仕途的不順以及生活的拮據給他帶來了很大的壓力,此詩中的“捐棄妻兒逃世累”正說明了這一點。
《王直方詩話》還有一條關于陳師道的記載,其中言:“無己謂余曰:‘近宗子節使使余作一詩,皆掛名其間,得百千以為女子嫁資,可乎?’余曰:‘詩未成,則錢不可授;詩既成,則錢不可來。’數日,無己卒,士暕贈以百縑。”《王直方詩話》當是感慨后山之窮困以及人情之涼薄,此處無論為何,終見得他晚年潦倒的境地以及一顆對女兒的愛護之心。
從親子詩的傳統及書寫技巧上看,陳師道的詩歌有著明顯的學杜傾向以及鮮明的個人特質。在我國詩歌作品中,敘寫親子之間關系及感情的詩歌相對較少,往上追溯可至漢代一些誡子詩,后又有如左思的《嬌女詩》。陶淵明詩歌之中亦常見父子相處的美好時光,及至唐代,親子詩的創作更加廣泛,杜甫乃是其中頗受關注的一位。“杜甫將陶淵明視作知音,而宋人則在親子詩中把杜甫和陶淵明視作標尺。”而陳師道的詩語言質樸,情感真摯,其詩歌《別三子》中“枕我不肯起,畏我從此辭”可讓人聯想到杜甫《羌村》詩“嬌兒不離膝,畏我卻復去”一句,《示三子》中“了知不是夢,忽忽心未穩”讓人聯想到《羌村》中“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一句,《西湖》中的“有子吾甘老”可讓人想到《秋野》“吾老甘貧病”一句……在這些相似的語句與意境之外,陳師道本人“寧拙毋巧,寧樸毋華”的觀點也體現得十分明顯,尤其《示三子》這首詩,文字簡樸、毫無藻飾,分別之時兒女的情態與自身的心緒都顯得真切動人,是一篇展示父愛的佳作。
從陳師道個人經歷上來說,窮困幾乎貫穿了他的一生。在他寫到自己孩子的有限詩歌作品中,早些創作的三首親子詩展現出他與子女之間的深情與眷戀。“貧賤夫妻百事哀”,陳師道與妻子兒女的分別在詩歌中寫得真摯而動人。之后他做官接回妻子兒女,重逢的喜悅也具有感染人心的力量。回憶早逝的少子,追憶與悲痛都讓人感同身受。之后他被罷官,最初當是擺脫了官位的束縛,與知交好友的交往,自然的風光以及家人的陪伴,這些都給他帶來了很大的安慰。當然,作為古代士人,他也對自己的孩子充滿期待,希望其能夠讀書求學,考取功名。但是貧困使得一家人生活困窘,陳師道自身甘于貧賤,不想要做官而是渴望歸隱,并且通過與好友的交流以及自身的創作以排遣內心的情緒。在這種狀況之下,面對妻兒,他不免會覺得無從交流。在貧寒的家境中,在極端的痛苦之下,詩人也會產生落發為僧孤身一人逍遙云水之間的想法,這一方面是貧困的生活帶來的逼迫,另一方面恐怕對家里人多少也有些愧對的心思。只是他性格孤高耿介,排遣內心痛苦的方式多體現在與自己的好友交流以及創作之上。而今我們所看到其所作的詩歌,有不少是與自己的師友親朋唱和之作,談及妻子兒女的作品反而不多。不過總體來看,師道重情重義,感情真摯,可見一斑。仕途坎坷又兼不善經營,性格迂闊又兼固執耿介,從這些提到家人的詩歌中,我們可以看到他頗具悲劇色彩的困頓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