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璐
我們常說中國古典詩詞是很美的,那么這“美”從何處來?若要評鑒古典詩詞之好壞優劣,就不能不提到王國維“境界”的藝術理論,后來他又以“意境”一詞與之互用。詩的欣賞,則不能不講究神韻,那么何為神韻?清人況周頤的《蕙風詞話》卷一有言:“凝重中有神韻,去成就不遠矣。所謂神韻,即事外遠致也。”神韻即一種精氣、一種“言外之意”。
王國維認為,詞有境界便佳,否則反是。同樣,詩也可依其說。他認為,宋祁的“紅杏枝頭春意鬧”,著一“鬧”字而境界全出矣;歐陽修的“綠楊樓外出秋千”,著一“出”字而境界全出矣。初理解,有些類似于創作實踐中的煉字之說,細細品味便能感受到,“鬧”字寫出了春日里杏花怒放,暖風吹拂花枝搖動,花朵細細簌簌、擁擁攘攘的那種生機勃然的氣氛,“出”字寫秋千搖蕩出綠柳朱樓之間,就使人仿佛聽見了笑語喧鬧之聲,仿佛看到了秋千上嬌美的身影,平添盎然生機。詩人、詞人們在創作時,反復斟酌錘煉,尋找最恰當的文字,就是力求能夠抒寫自己的思想和情感,做到語言精練又不失形象生動的表達,做到生動傳神。本文想就“望”與“顧”這兩個作“看”意時意思十分相近的字在古典詩詞中給我們所帶來的不同的感覺進行一些淺要的討論。
一、古典詩詞中的字法
字法,就是詩詞的用字方法。清人黃生的《詩麈》有言:“凡詩須字少意多,以十字道一事者拙也,約之以五字則工矣;以五字道一事者拙也,見數事于五字則工矣。”說的就是字貴準確,語貴精練。唐賈島《題詩后》中有言:“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 唐盧延讓也在《苦吟》中寫有:“吟安一個字,捻斷數莖須。”這就是所謂的“煉字”,江西詩派所推崇的黃庭堅的“點鐵成金”說也是強調作詩與煉字是有很大關系的。但是煉字并不意味著用字越少越好,元人楊載《詩法》有云:“七言下字較粗實,五言下字較細嫩。七言若可截作五言,便不成詩,須字字去不得方是。所以句要藏字,字要藏意,如連珠不斷方妙。”清人劉大櫆的《論文偶記》有言:
神氣者,文之最精處也;音節者,文之稍粗處也;字句者,文之最粗處也。然余謂論文而至于字句,則文之能事盡矣。蓋音節者,神氣之跡也;字句者,音節之矩也。神氣不可見,于音節見之;音節無可準,以字句準之。
這里明確表示了神氣是根本,“字句”乃為“神氣”服務之用,說明用字準確凝練而又飽含神韻是寫好文章的關鍵。而我認為求神韻是創作實踐中的根本目的,煉字只是達到詩詞有神韻的途徑之一。所以,本文中討論的并不是“望”“顧”二字在詩詞中是否是精心挑選的結果,或是這二字的使用是否貼切準確,而是通過這兩個近義字給我們帶來的不同感受去體味詩詞想要傳達的不同韻味。
王力先生所著《詩詞格律》中說道:“詩句中最重要的一個字就是謂語的中心詞,把這個中心詞煉好了,這是所謂一字千金,詩句就變為生動、形象了。”我們了解詩詞的字法,正所謂因規以成圓,因矩以成方,煉字煉句,最后還是歸于煉意。這樣的例子有很多,如“下”之于“無邊落木蕭蕭下”,“破”“掛”二字之于“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而“望”“顧”二字作“看”之意時恰是動詞,多作謂語,也便于讓我們區別二者帶來的不同感受。
二、字解“望”“顧”作“看”之本意時的區別
(一)“望”之一字
“望”最早見于商代甲骨文,是會意字。甲骨文“望”字主要有兩種形體,一種形體像人舉目仰望的樣子,一個人踮著腳,挺立身體,“目”是豎的,并且睜得大大的,瞳子突出,乃登高遠看之意;另一種,是一個人站在一個高出地面的土墩上舉目仰望的形狀。“望”的原意是人站在高處看得遠,有所等待的意思,如《詩經·衛風·河廣》中:“誰謂河廣?一葦杭之。誰謂宋遠?跂予望之。”“望”在這里就是向高處、遠處看的意思。
從上面提到的兩種“望”字甲骨文形體來看,“望”本身就包含了遠看的那種天下之景盡收眼中的闊大的空間感。上古以“橫目平視”為“見”,“縱目仰觀”為“望”。“望”這個會意字隸定后寫作“朢”,大有“舉頭望明月”的意味,帶著一種仰望的視角感。后來漢字簡化,朔朢之朢、張朢、遠朢、瞭朢之朢,今通作“望”。
(二)“顧”之一字
“顧”字習見于《詩經》,是形聲字,是由“頁”和“雇”兩部分構成的。“顧”字字形采用“雇”作聲旁,“頁”作形旁,表示與頭部動作相關。“顧”字本義是回頭看,如《詩經·小雅·大東》中的“眷言顧之,潸焉出涕”。“顧”字形旁“頁”有頂部、上方、高處的引申義,所以在“顧”字中有長輩對晚輩照顧和顧念的引申義。“顧”字還有訪問、拜訪、光顧等引申義。
從“顧”字的本義是“回頭看”來說,與“望”字相比,它們的視線方向一個是向前,一個是向后。同時,“回頭看”有時候也包含著一種留戀的感覺。
三、在詩詞中比較“望”與“顧”
(一)視角的方向與高低遠近
“望”字所表示的視線方向多是向前,“望”眼前的事物;“顧”所表示的視線方向多是向后,“顧”身后的場景。
曹植的《白馬篇》中有:“長驅蹈匈奴,左顧凌鮮卑。”其中“左顧凌鮮卑”譯為回師掃鮮卑驅逐敵騎,正因為“顧”有一個回頭的含義,才能翻譯成回師。李延年的《李延年歌》:“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這里的“顧”字寫出了見到傾國傾城的美貌女子忍不住一顧再顧,不住回頭看的情態。“顧”字單用時便可以表示一個回頭的方向,但“望”字往往需要借助與“回”連用才可以達到這種感覺,如在寇準的《春日登樓懷舊》“高樓聊引望,杳杳一川平”一句中,我們絕不會認為詩人是在高樓上回頭望川;但在杜牧的《過華清宮》“長安回望繡成堆,山頂千門次第開”一句中,我們便知道詩中所表是站在長安回首遠望錦繡驪山。
“望”字多表示向遠處看,或是站在高處遙望遠方;“顧”字多表示視線落在近處。
“望”字給人向遠處看、登高望遠的感覺,如晏殊的《蝶戀花·檻菊愁煙蘭泣露》:“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詞人站在高高的樓臺上,極目遠望,直望到路與地平線的交界消失在天際。王昌齡《九江口作》中的“驛門是高岸,望盡黃蘆洲”,楊巨源《寄江州白司馬》中的“題詩歲晏離鴻斷,望闕天遙病鶴孤”,韋莊《綏州作》中的“帶雨晚駝鳴遠戍,望鄉孤客倚高樓”等這些詩句都給人望向遠方之感。
而在北宋韋驤《多景樓》中的“江山遠顧窮千里,風月平分入兩州”,明人李攀龍《公燕詩九首(其五)》中的“登臺遠顧望,高下見原疇”,其中“顧”字只有依附于“遠”字這類形容詞或與“望”連用才能表示出向遠處看的感覺,單單一個“顧”字是無法達到這種效果的。
再如,劉昚虛《暮秋揚子江寄孟浩然》中的“詠思勞今夕,江漢遙相望”,即便是“相望”也是江漢這種龐大而又相距甚遠的自然景物的對望,但白居易《和答詩十首·和陽城驛》中的“兄弟笑相顧,醉貌紅怡怡”,“相顧”所表現的就明顯是一種近距離的對視。
“望”字多給人平視遠方或是抬頭仰望的視角;“顧”字多是一種平視或略微低頭俯視的視角,而極少表示仰視的視角。
“望”字給人抬頭仰望的感覺,如李白《靜夜思》中的“舉頭望明月”,詩人抬起頭來仰望夜空中高懸的明月。又如,岳飛《滿江紅》中“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仿佛看到了岳飛心痛山河破碎,仰頭望天發出悲憤長嘯的畫面。卻少有“抬顧”“舉顧”之類用“顧”表仰望的用法。
陸機《赴洛道中作詩二首(其一)》中的“佇立望故鄉,顧影凄自憐”,劉長卿《江州重別薛六柳八二員外》中的“寄身且喜滄洲近,顧影無如白發何”等表示詩人看自己的影子往往使用“顧影”二字,表示一個低頭的俯視視角,同時有一絲因愁情而垂頭的郁郁之感,卻沒有“望影”一說,因為影子就在自己腳下。
“望”與“顧”一起使用時,“望”側重“看”之意,“顧”側重一種隨著頭部的活動而帶來的方向的轉換。
東晉楊方《合歡詩五首(其三)》:“彷徨四顧望,白日入西山。”唐聶夷中《哭劉駕博士》:“出門四顧望,此日何徘徊。”鮑照《擬行路難十八首(其七)》:“舉頭四顧望,但見松柏園。”曹操《氣出唱》:“四面顧望,視正焜煌。”這里面的“四”表示四周,東、南、西、北四個方向,“顧”表示的是四周環視的方向的變化,而“望”才是表示“看”的意思。
又如,《涉江采芙蓉》中的“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一出家門,皆為逆旅,思鄉的游子回頭“還顧”,想順著自己來時的路看見自己的故鄉,但又因為離鄉太遠,所以只能遙“望”。
(二)空間感的開闊與否
“望”字所看見的空間更加高遠開闊;“顧”字表“看”之意時則開闊感稍有不足。
唐獨孤及《觀海》有“廓然混茫際,望見天地根”,王安石《登飛來峰》有“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緣身在最高層”,杜甫《光祿坂行》有“山行落日下絕壁,西望千山萬山赤”,南北朝《西洲曲》有“憶郎郎不至,仰首望飛鴻”,唐郎士元《塞下曲》有“蕭條夜靜邊風吹,獨倚營門望秋月”。我們不難看出“望”字望的多是山川天地、飛鴻明月,自然給人一種雄偉的氣勢感、遼闊的空間感。再看,唐長孫佐輔《關山月》有“今宵照獨立,顧影自煢煢”,兩漢秦嘉《贈婦詩三首》有“顧看空室中,仿佛想姿形”,張籍《董公詩》有“眾皆相顧泣,無不和且恭”,“顧”的都是身邊影、眼前人、空室中,就全然無法表現開闊的空間。
“顧”與某些漢語數字連用時視野能得到一定的開拓。
這里應與上文所舉的“彷徨四顧望”“出門四顧望”等“顧”“望”二字合用的例子進行區分:此處指僅一“顧”字與漢語數字結合使用的情況。
《古詩十九首·回車駕言邁》中有“四顧何茫茫,東風搖百草”,人生路上向前看沒有方向,向后看沒有人煙,左右張望,蕭條凄涼,東風切切,百草搖曳,這里就給人環顧整個天地間的空間感,茫茫的空間中只有一人獨行路上,更顯蕭瑟。再如,白居易《西原晚望》中的“原上晚無人,因高聊四顧”,李白《行路難》中的“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杜甫《冬到金華山觀因得故拾遺陳公學堂遺跡》中的“四顧俯層巔,澹然川谷開”等詩句中的“顧”字都因為有“四”與之連用,而使空間得到了拓展,給我們更開闊的空間感。
但也有另外的情況,如陸游《金錯刀行》中的“丈夫五十功未立,提刀獨立顧八荒”以及杜牧《張好好詩》中的“主公顧四座,始訝來踟躕”,同樣有漢語數字,同樣與“顧”連用,但“顧八荒”給人極開闊之感,“顧四座”則將視野困在了一個室內場景。顯然,由于詩句中出現的“八荒”“四座”本身就對場景產生了限制,則“顧”字在里面的影響就微乎其微了。所以,只有當某個漢語數字是用于形容“顧”時,我們才能說是因為這個漢語數字使“顧”所能表現的空間得到了開拓。
清人沈德潛的《說詩晬語箋注》有載:“古人不廢煉字法,然以意勝,而不以字勝,故能平字見奇,常字見險,陳字見新,樸字見色。”歸根到底是“意”的傳達,是一種讓人咀嚼詩詞時品味到的氛圍感,是我們中華文學美學觀念中那種傳神的感覺。通過比較“望”與“顧”給我們帶來不同的視角感和空間感,我們可以認識到,哪怕是意思極為相近的兩個字,在詩詞中也傳遞著細微不同的神韻。在鑒賞中華古典詩詞時,我們要善于發現是什么帶給我們獨特的感受,細細體味詩詞中的事外遠致,言外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