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順
革命理論,尤其是無產階級革命理論,是馬克思政治理論的核心所在。當今世界著名左翼哲學家齊澤克(Slavoj?i?ek)在對當代資本主義的激進批判中重塑了馬克思的經典無產階級理論,提出了以“被排斥者”為核心概念的新無產階級理論。齊澤克的新無產階級理論招致了國內外學術界很多人的批判,但有些批判實則難以成立。本文試圖通過解讀“被排斥者”的哲學本體論根基,揭示齊澤克新無產階級理論的來龍去脈,而后借鑒拉克勞、林哲元和馬奧尼對齊澤克的批判,對齊澤克新無產階級理論進行進一步的批判與反思。
齊澤克的主體(subject)理論主要來自拉康的精神分析哲學。齊澤克思考的重心始終是主體自身中的某種溢出(excess)。拉康用“S/”(劃杠的主體)來表示這種主體。齊澤克正是把拉康的這套主體觀運用于激進政治領域,建構出自己的政治主體理論。
拉康的“S/”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主體呢?我們知道,精神分析為人詬病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它總是回溯到人的幼年期來闡釋其理論。但不可否認的是,這的確是解釋主體生成的最佳視角。拉康認為,人在生命之初,即嬰兒0~6個月大的時候,處于一種肉體性的混沌狀態,拒斥任何語言符號。拉康用真實界(the Real)來指稱這種前語言的狀態,認為這種狀態實則揭示出了人的最根本性的存在樣態。在6~18個月時,嬰兒開始進入鏡像階段,嬰兒看到鏡中自己的形象表現出強烈的興趣。此時,嬰兒雖不能控制自己的身體,但其視覺系統卻成熟得多。他觀察到了鏡中那種完滿的整體形象,其中也包括他人,尤其是母親的形象,嬰兒便把自己想象成一個整體,將鏡中的形象誤認為是自己,自我(ego)得以生成。在拉康看來,這標識了人的第一次異化。在經歷了鏡像階段后,嬰兒進入象征界(the Symbolic)中,使得“我”能夠說出來。象征秩序本質上是語言的維度。嬰兒必須接受語言的象征性“閹割”才能成為主體,接受符號性認同,即完成第二次異化。這樣,嬰兒在符號網絡結構中就能占據一個位置,具有各種身份(identity)。(1)汪震:《實在界、想象界和象征界——解讀拉康關于個人主體發生的“三維世界”學說》,《廣西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3期。
拉康把主體與自我嚴格區分開來,認為自我是想象性誤認的結果,而主體是象征界建構的產物。在拉康看來,隸屬于象征界的主體具有兩個重要特征:無意識與分裂性特征。拉康關于無意識有個經典名言——無意識主體是大他者的話語。進一步說,主體是由象征秩序這一大他者(big Other)所馴化出的無意識主體,主體的所思或所欲求看似是主體自身真正所想,但其實是大他者之所求,主體的這種無意識如語言一樣被先天地結構。而這又隱晦地揭示出主體的分裂性本質,即在無意識的主體之下,總存在一個無法被符號化的深淵(abyss)。這一深淵構成了精神分析中的“征兆”(symptoms),它標識了語言的界限。這即是說,當主體被褪去圍繞在身上的符號性“外衣”之后,主體剩下的就是無本身。這里,我們還可以從大他者能指本質特征的視角理解主體的這種分裂。拉康指出:“一個能指,就是為另一個能指代表主體的東西。這個能指就是所有其他能指為它代表主體的能指。”(2)拉康:《拉康選集》,褚孝泉譯,上海三聯書店,2001年,第630頁。由于每一個能指都要依靠另一個能指來定義自己,自己不能定義自己,所以,每一個能指都是一種空無(void)。
拉康通過挪用索緒爾語言學中分隔所指與能指的橫線來描述主體的這種分裂狀態。拉康將這條橫線轉換成一條從右上方向左下方的“斜杠”(barre),使其貫穿在代表主體的字母S上,形成“S/”,這一劃杠的主體就是被象征秩序穿透的分裂主體,這是主體意識到大他者本身不一致或匱乏的時刻。(3)Slavoj?i?ek,Incontinence of the Void Economico-Philosophical Spandrels,Cambridge:The MIT Press,2017,p.232.事實上,晚年拉康將其研究的重心放在了闡明真實界與象征界之對立所產生的主體性分裂問題上。這一點被齊澤克繼承了下來。
在齊澤克看來,當我們將“現代主體之死”置于拉康的分裂主體視域下時,恰恰可以做出一種新的論斷:我們所認為的主體死亡的時刻正是主體新生的時刻,即主體被掏空了所有實體性內容后所留下的空無預示著主體的新生。或者說,福柯的主體是一種成功的主體化,形成了一個作為完整審美主體的自我;而拉康的主體是失敗的,對應于一切主體化(subjectivation)之后的剩余排泄物。(4)Slavoj?i?ek,Enjoy Your Symptom! Jacques Lacan in Hollywood and Out, New York and London: Routledge, 1992,pp.183-184.正是在這里,齊澤克將拉康的主體觀與后結構主義的主體觀嚴格地區分開來。齊澤克認為,后結構主義的所謂主體其實是主體化,是一種關于主體位置(subject-positions)的理論,它被認為是一個徹底非主體過程的結果:主體總是被前主體過程(欲望等)捕獲,強調的是作為歷史進程中主體的不同生活經歷與位置。實際上,這種主體完全是由大他者建構出來的,是具有各種身份的主體。(5)Slavoj?i?ek,The Sublime Object of Ideology(second edition), London and New York: Verso, 2008, p.197.用拉康的話說,這種流行的主體是所指的主體(subject of the signified),他試圖用語言表達自己是某種意義的承載者。與此相反,齊澤克認為,拉康的主體是能指的主體(subject of the signifier),即這是一個抽象的過程,將主體化后產生的豐富的內容全都抽掉,抽去個人生活于他們的主體位置上呈現出的豐富經歷,那么殘留下來的就只剩下空無了。這種原初的空無(original void),符號結構中的這一短缺(lack),就是能指的主體,它不可能找到一個屬于“它自己”的能指。主體試圖用語言來闡釋自己,卻遭到了失敗。齊澤克指出,這種失敗恰恰是能指主體得以成立的積極條件,這種符號化失敗后留下的空無正是能指主體的核心內涵。(6)Slavoj?i?ek,The Sublime Object of Ideology(second edition), London and New York: Verso, 2008, pp.197-198.問題的關鍵在于區分主體與主體性,后者是主體進行主體化的結果。
用齊澤克的話說,拉康的能指主體是被還原(reduced)為一個沒有想象性與象征性認同來支撐的空洞主體。那這種沒有象征性支撐的主體究竟意味著什么?此時,他作為符號共同體中的一員已經“死去”,這種死不是生理性死亡,而是符號性死亡。主體的存在不是由符號網絡中的位置決定的,主體的存在使得空洞的純粹虛無(Nothingness)得以物質化。大他者(象征秩序)中的這種空無(void)就是拉康所說的對象a——抵制符號化的享樂的純粹實體。(7)Slavoj?i?ek,Enjoy Your Symptom! Jacques Lacan in Hollywood and Out, New York and London: Routledge, 1992, p.8.齊澤克將失去符號性支撐的空無主體等同為對象a。這也正是拉康的幻象公式“S◇a”所要表達的意思。
接下來,問題的關鍵就在于:主體如何穿越這一純粹空無的狀態,達到“正常狀態”?在還原為“S/”后,緊接著就是象征秩序的重新建構,完成主體化。用精神分析的話說,主體為了逃避對象a的創傷性內核,他必須完成符號性認同。那么,主體會不會一直停留于這種絕對否定之中?這種狀態界定了精神分析過程的最后階段,即拉康所說的“主體的貧困”(subjective destitution),主體不再把自己假定為主體,或者說,主體假定的不是大他者的存在,而是不存在,全然接受了真實界,一直保持真實界與其符號化之間的鴻溝。主體為此付出的代價就是消除了作為主體的自己。所以,主體作為主體必然要去重新建構象征秩序。這里必須強調的是,主體再去重構新的大他者時,主體所依賴的不是舊的大他者預先設定的實體性內容。因為舊的大他者早已煙消云散,而是自己按照自己的實體性的設定去建立新的大他者。
至此,“被排斥者”的哲學本體論根基完整地呈現出來:這是一個動態的過程,先是從(符號性)現實中還原為一個純粹空無的主體,爾后是這一主體再度重建現實。這一動態的過程涉及兩次行動(act)。為了表示區分,我們把前一次行動稱為行動1、把后一次行動稱為行動2,行動1的典范是安提戈涅,行動2的典范是列寧。而這兩次行動之間的中介正是拉康的“S/”。我們可以用圖1來概述這一內容。

圖1 兩次行動
在解剖了“被排斥者”的哲學本體論根基后,我們就可以繪制出齊澤克新無產階級理論的輪廓。它的第一步就是被排斥者的四重無產階級化(proletarianization)。這一無產階級化的過程正是“現實/→S/”的過程,即行動1。被排斥者只有經歷這一過程才能成為新無產階級。
這里首先需要強調一個總體性的問題:齊澤克出于何種依據認為當下全球資本主義秩序處于新無產階級誕生的時刻,即末日(end times)這一階段?齊澤克對當下資本主義的一個總的判斷是:全球資本主義秩序到來。只有在這樣的時刻,才能真正回答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的當代意義。齊澤克認為,只有在今天,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關于資本主義動力(dynamics)的分析才是完全現實的。(8)Slavoj?i?ek, The Relevance of the Communist Manifesto, Cambridge: Polity Press,2019, p.47.或者用黑格爾的話說,隨著全球資本主義秩序的到來,現實才達到它的概念(reality arrived at its notion)。我們知道,黑格爾所說的概念并不僅僅是一種停留于思辨領域的抽象,它一定要按照概念所設定的那樣完成現實化,達到它的定在,此時的概念才是完整的。齊澤克意在表明,只有全球資本主義秩序的確立才真正標志著資本主義達到它的完全現實化,即意味著實現了所謂的全球性勝利。正是在這里,出現了一個真正的辯證性反轉:在這個完全現實(actuality)的時刻,界限必定出現,勝利的時刻正是失敗的時刻。資本主義在克服了外部障礙、取得全球性勝利后,新的威脅就來自內部。齊澤克認為,真正辯證的矛盾就在于此:馬克思不是簡單地錯了,他經常是正確的,并且比他本人預想的更正確。(9)Slavoj?i?ek, The Relevance of the Communist Manifesto,Cambridge: Polity Press,2019, p.47.按照通常的觀點,馬克思早在19世紀所展開的政治經濟學批判中就以科學的方法論證了資本主義必然滅亡的命運——資本的限制在資本自身,而歷史發展卻并沒有像馬克思所預料的那樣。這導致諸多人認為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已經過時了。但齊澤克卻指認,只有在資本主義取得全球性勝利的時刻,才能彰顯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的持久意義。正是在這一時刻,資本主義敲響了走向滅亡的喪鐘,新的掘墓人開始出現,“每一個‘生于末世’的新無產階級(作為政治主體的被排斥者),便是肇始未來普遍文明的真正擔綱者”(10)吳冠軍:《齊澤克的“壞消息”——政治主體、視差之見和辯證法》,《國外理論動態》2016年第3期。。
在齊澤克看來,資本主義在取得所謂全球性勝利的同時在自身內部也產生了溢出,從而打開了四種對抗的場所,這四種對抗又是作為一個四重無產階級化的過程出現的。(11)Slavoj?i?ek, First as Tragedy Then as Farce, London and New York: Verso,2009,p.92.這四重無產階級化涉及的領域分別是外在自然、內在自然、文化、符號性身份。關于這一點,學界已經討論得很多,在此不再贅述。(12)參見林哲元:《空無與行動:齊澤克左翼激進政治理論研究》,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322-330頁。這里需要說明一下四重對抗之間的關系。齊澤克認為,柯亨(Gerald A. Cohen)對經典馬克思工人階級概念所總結的四個特征(社會的多數、生產財富、被剝削、貧困)是第一個四分體(tetrad),而這四種對抗之間的關系是第二個四分體:“多數”特征出現在生態學中,“貧窮”是貧民窟內被排除者的特征,“財富生產”越來越依賴于生物遺傳學等科技發展,“剝削”再次出現在知識產權的困境中,在那里,所有者利用集體勞動的結果。這四種特征形成了一種符號方形(semiotic square),是沿著社會/自然與新的種族隔離的社會墻內/外的兩種對立:生態標識了自然的外部、貧民窟在社會的外面,生物遺傳標識了自然的內部、知識產權在社會的里面。(13)Slavoj?i?ek,In Defense of Lost Causes,London and New York: Verso, 2008,p.428.另外,學界在分析齊澤克的革命策略時,論及最多的就是他的巴托比政治(Bartleby politics),即“什么也不做”。(14)參見劉云杉:《論齊澤克對當代資本主義的政治哲學批判》,《天府新論》2021年第3期。但筆者想要強調的是,無論是被排斥者經歷的四重無產階級化過程,還是巴托比政治,都是屬于行動1的領域,不能忽略對行動2的分析。
通過對齊澤克文本的考察不難發現,行動1的典范就是古希臘悲劇中的安提戈涅。這離不開拉康對這個人物形象的解讀。在古希臘悲劇《安提戈涅》中,安提戈涅敢于不顧國王克瑞翁的禁令,在被剝奪了一切的情況下埋葬了反叛城邦的哥哥波呂涅克斯,公然反抗體現在國王身上的大他者權力,因此陷入了符號性死亡先于生理性死亡的狀態。拉康認為,如果安提戈涅不冒暫時“懸置大他者”的這種危險,就不會有嚴格意義上的倫理行動(act);只有當主體冒著不被大他者“庇護”(covered up)的危險時,一個真正的行動才會出現。(15)Slavoj?i?ek,The Ticklish Subject The Absent Centre of Political Ontology, London and New York: Verso, 1999, pp.263-264.拉康對行動的解讀更多偏重倫理方向,而齊澤克則將其引向激進的政治主體方面。在齊澤克看來,行動的范例是“女性的”:安提戈涅對克瑞翁說“不”這一行動實際上是自殺性的,她將自己排除在共同體之外,因此她沒有提供任何新的、積極的方案,她只是堅持自己的絕對要求。(16)Slavoj?i?ek,Enjoy Your Symptom! Jacques Lacan in Hollywood and Out, New York and London:Routledge, 1992, p.46.
齊澤克雖然受拉康的啟發找到了作為行動1典范的安提戈涅,但這畢竟是歷史形象,與當下全球資本主義秩序并無直接關聯。齊澤克必須要回答:究竟誰是行動1的當代形象?反叛新無產階級不可能停留于純粹思辨領域。齊澤克將目光關注在第四重無產階級化上,發現了作為被排斥者的肉身代表——貧民窟居民。
事實上,齊澤克分別從現實層面與理論層面考察了貧民窟居民。
從現實層面來說,齊澤克當然知道貧民窟通常被視為暴力、黑幫或宗教幫派斗爭的場所,貧民窟中主導的意識形態是五旬節基督教,它把神圣崇高的原教旨主義和一些諸如公共食堂、照顧小孩和老人之類的社會方案混同起來。齊澤克就說過關于巴西貧民窟的情況,即當權者是如何有意識地允許與毒品有關的犯罪,每次各種新社會的反叛者開始政治性地組織起來時,這些人突然之間就可以買到毒品了,這就是那些掌權者做的,買到毒品之后的這些人自然就延遲了政治意識的覺醒。(17)Slavoj?i?ek,Demanding the Impossible, Cambridge: Polity Press,2013, pp.103-104, p.103.齊澤克也同樣批判了西方馬克思主義和其他歐洲的左派。西方馬克思主義一直在尋找新的革命主體:第三世界的農民、學生、被排斥的移民,等等。一些左派試圖引入大規模無家可歸的難民,從國外引進無產階級來填補國內的缺口,以為這樣就可以通過一個代理的革命主體來獲得革命了。在齊澤克看來,這些想法完全是下流的。(18)Slavoj?i?ek,The Relevance of the Communist Manifesto, Cambridge: Polity Press,2019, pp.42-43.如齊澤克所說,我們在這里不僅“應當抵制把貧民窟居民升華、理想化為一種新的革命階級”(19)Slavoj?i?ek, In Defense of Lost Causes,London and New York: Verso, 2008,p.424.,同樣也應當抵制把難民、移民等理想化為新的革命階級。
從理論層面來說,齊澤克一直堅信貧民窟內蘊含著激進政治潛能。在齊澤克看來,貧民窟居民身上的許多特征都符合馬克思對無產階級革命主體的分析,他們甚至比經典無產階級更“自由”,即他們從所有實體性束縛中“解脫”出來,居住在不受國家治安管轄的自由空間,被強制性地聚集在一起,失去了傳統的生活方式。齊澤克這一論斷的依據其實就是馬克思所指出的機器大工業的快速發展給無產階級革命帶來了客觀條件。與此同時,齊澤克也指出了兩者最為重要的區別:馬克思定義工人階級是嚴格按照經濟剝削方式,而貧民窟居民的決定性特征是社會政治性的(sociopolitical),是當權者自愿放棄對他們進行全面的控制和規訓,認為讓他們住在貧民窟這個模糊(twilight)地帶更合適。在這個意義上,齊澤克認為,貧民窟居民,而不是難民,是全球資本主義系統地產生的“活死人”(living dead)。(20)Slavoj?i?ek, The Parallax View,Cambridge: The MIT Press,2006, p.268, p.269,p.269.我們知道,在《資本論》第一卷中,馬克思描述過資本家與工人在市場上相遇的場景。這一場景隱含的前提是:資本家與工人都是作為國家公民、作為具有平等法律權利的自由個體而出現。齊澤克發現,這種同一公民身份和共同參與的政治空間已經隨著社會政治性的排斥,即貧民窟的出現而消失。(21)Slavoj?i?ek, Less Than Nothing Hegel and the Shadow of Dialectical Materialism,London and New York: Verso, 2012, p.440.齊澤克專門提到了一個現象:貧民窟居民是另一個新興階級,即象征階級(symbolic class,包括經理、學者、記者等)的反階級。(22)Slavoj?i?ek, The Parallax View,Cambridge: The MIT Press,2006, p.268, p.269,p.269.這里的悖論就在于:一位洛杉磯的學者和一位印度的學者有著很大的共同性,而生活在洛杉磯貧民窟里的人與生活在印度貧民窟里的人也有很大的共同性,即便他們彼此在地理上相距很遙遠。齊澤克認為,“這是階級斗爭的新軸心,還是象征階級固有的分裂,以便我們將賭注壓在貧民窟居民和象征階級中的‘進步’部分的聯合上?我們應該尋找的是從貧民窟集體中出現的新形式社會覺醒(social awareness)的跡象:它們將成為未來的雛形。”(23)Slavoj?i?ek, The Parallax View,Cambridge: The MIT Press,2006, p.268, p.269,p.269.在2006年初次將貧民窟居民設定為被排斥者的肉身代表后,齊澤克一直都在堅持這一觀點。齊澤克自己也坦言:“我把我的最大希望寄托在貧民窟里發生的事情上。”(24)Slavoj?i?ek,Demanding the Impossible, Cambridge: Polity Press,2013, pp.103-104, p.103.這正是因為,齊澤克立足于全球資本主義秩序,在貧民窟居民的身上發現了諸多與馬克思經典無產階級相似的因素,認為這些因素為激進政治組織提供了空間,解放政治的任務就是使貧民窟居民政治化(politicize),對他們進行組織和規訓。齊澤克指出,委內瑞拉已故前領導人查韋斯在其執政的前幾年的最大功績就是完全把貧民窟居民政治化,將其納入整個國家的政治生活和社會動員之中,但后來卻陷入了民粹主義的陷阱中。(25)Slavoj?i?ek, In Defense of Lost Causes,London and New York: Verso, 2008,pp.426-427.那么,究竟如何使貧民窟居民政治化呢?齊澤克對此并沒有給出明確的答案。
在被排斥者完成了四重無產階級化,找到了自己的肉身代表后,接下來的自然就是革命行動問題,即實現從行動1到行動2的轉變。齊澤克2009年在《新左派評論》(NewLeftReview)發表了題為《從開始處如何開始》 (HowtoBeginfromtheBeginning)的文章。這里的“開始處”其實就是指行動1的完成,只有從這一無所有的狀態才能重新開始。而“如何開始”就是要回答行動1結束后的開始如何進行。行動2有個重要特征,即它是在沒有大他者保證的前提下進行的,因為之前的舊的大他者已經失效,行動2的承擔者——被排斥者——是按照自己的實體性的設定去建立新的大他者,是自己創造自己的歷史。行動2必然是恐怖的,尤其是真正的政治行動——革命——所產生的恐怖是最為猛烈的,因為人們暫時無法將其整合進自己的符號秩序中。當行動2結束后,被排斥者建立了新的符號秩序時,歷史才會生成,新的大他者才會回溯性(retroactive)地回答行動2的原因。簡言之,結果出現在原因之前。這揭示了行動2是一種非線性的進化歷史進程。
這樣,我們就不難理解齊澤克為什么總是強調革命不再按照歷史規律搭乘歷史的火車——因為歷史是一個偶然的、開放的過程。這就好像是有一條歷史規律,一條或多或少清晰的、占主導地位的歷史發展主線,而革命只能在間隙(interstices)中發生,逆流而動,革命者必須耐心等待(通常非常短暫的)系統公開故障或崩潰時期,抓住他們的機會之窗,奪取權力,然后通過成立機構來加強對它的控制;一旦混亂的時刻結束,即便大多數人對新政權感到失望,想要擺脫它也為時已晚,因為權力已經根深蒂固。(26)Slavoj?i?ek,The Relevance of the Communist Manifesto, Cambridge: Polity Press,2019, p.44.很多學者曾將齊澤克的革命行動解讀為一種不顧客觀歷史條件的唯意志主義,這其實是一種誤讀。事實上,行動2的展開并不僅取決于政治主體的純粹空無,還需要有舊的符號秩序中固有的間隙,只有兩者重合,即機會之窗出現時,才會產生巨大的顛覆力量。但這是完全無法預料的意外。(27)林哲元:《空無與行動:齊澤克左翼激進政治理論研究》,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240頁。而涉及符號秩序中固有的間隙時,就必須考慮特定社會中存在的結構性裂縫。在齊澤克看來,在這種沒有舊的大他者保證的前提下抓住機會之窗,打碎整個象征大廈,重建新大廈的典型代表就是列寧。
齊澤克對列寧的關注主要發生在2001年。此后,他一直深入挖掘作為革命行動典范的列寧對當下歐洲左翼運動的重要作用,一直在號召重述(repeat)列寧。在2017年十月革命勝利100周年之際,齊澤克像2002年那樣選編列寧著作,并寫下了引言和后記——《列寧2017:記住、重述和解決》。齊澤克也坦言,在今天,列寧和他的遺產已經過時,屬于一個已經失效的“范式”(paradigm)。因為列寧不僅與當代資本主義中的許多問題(生態、性解放斗爭等)無關,而且他那殘酷的政治實踐與當前的民主政治完全不同步。(28)Slavoj?i?ek,Lenin 2017 Remembering, Repeating, and Working Through, London: Verso, 2017, p.5.盡管如此,他仍然認為,在已經很少有人認真思考替代資本主義的革命這一暗淡的情勢下,列寧卻是我們這個時代迫切需要的革命典范。在齊澤克看來,我們不是要重述列寧之前的特定做法,而是要找回一個正在生成中的列寧(Lenin-in-becoming)。列寧處于一個災難性的背景中,即在舊的歷史經驗已被證明無效的背景下,仍點燃了革命之火。(29)斯拉沃熱·齊澤克:《哈特和奈格里為21世紀重寫了〈共產黨宣言〉嗎?》,羅崗主編:《帝國、都市與現代性》,江蘇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88頁。
齊澤克主要從兩個方面盛贊列寧在二月革命到十月革命期間的一系列政治行動。
一方面,齊澤克贊揚列寧在沒有大他者保證的前提下發動革命。齊澤克發現,列寧在1917年所寫著作的一大特點就是通俗易懂,他極其辛辣地諷刺那些不停地為革命尋找某種“保證”(guarantee)的人。這些尋求保證的人有兩種:一種人堅持社會必然性的物化觀,認為不應過早地冒險革命,必須等待適當的時機,即歷史發展規律成熟。他們認為,對于社會主義革命來說,現在還為時尚早,工人階級還沒有成熟。另一種人堅持所謂規范的民主合法性,認為此時大多數人還不站在我們這邊,所以革命不會體現真正的民主。齊澤克認為,無論是尋求歷史規律,還是期待獲得民意支持,其實都是懼怕風險,都是對行動深淵的恐懼。齊澤克指出,列寧對此的回應是,那些等待革命客觀條件成熟的人都是革命的觀察者,而不是積極的參與者,只能被動地永遠等下去,他們本身就是革命的阻礙;而對于第二種人來說,他們主張革命者在冒險奪取政權之前,應該組織一次全民公投來確定大多數人是否支持革命,這無異于空想。列寧所做的正是沒有大他者庇護的革命行動,自己來給自己保證。(30)Slavoj?i?ek,Revolutionatthe Gates, London and New York: Verso, 2002,p.8,p.10.在二月革命發生后,列寧敏銳地意識到這是帝國主義戰爭引發的第一次革命,列寧便迅速回國,決定冒險一搏,重復這次革命,將革命繼續推進為社會主義革命。
另一方面,齊澤克贊揚列寧善于抓住機會之窗。齊澤克極為推崇列寧在十月革命期間把握歷史瞬間的能力。齊澤克認為,與尋求大他者保證的革命相關,關于革命時機也有兩種不同邏輯:要么等待最終危機的線性時刻,即期望革命將根據歷史演變的必然性,“在適當的時間”爆發;要么認為革命沒有“適當的時間”,革命時機會在“正常”歷史發展的彎道(detours)中出現。在齊澤克看來,列寧不是唯意志論的主觀主義者——他堅持認為,例外(一系列特殊情況,如1917年的俄國)會瓦解常態(norm)本身。(31)Slavoj?i?ek,Revolutionatthe Gates, London and New York: Verso, 2002,p.8,p.10.具體來說,按照齊澤克的解讀,布爾什維克革命的核心就是工人階級作為革命主體的失敗。十月革命的勝利要歸功于“土地與和平”的口號,它是針對絕大多數農民的,并準備抓住他們短暫的激進不滿(radical dissatisfaction)時刻。列寧從這種不滿中催生出普遍解放的斗爭意志。他已經按照這些思路思考了十年左右。列寧對斯托雷平(Stolypin)土地改革取得成功的前景感到震驚的原因就在于,斯托雷平改革旨在創造一個新的、強大的獨立農民階級。列寧寫道,如果斯托雷平成功了,革命的機會將在數十年內喪失。(32)Slavoj?i?ek,The Relevance of the Communist Manifesto, Cambridge: Polity Press,2019, p.43. 齊澤克同時也強調,不應把十月革命解讀為一個孤獨的天才面對迷失方向的群眾,并將其思想強行灌輸給群眾的過程,十月革命不是一群無情的忠誠革命者完成政變的神話。齊澤克認為,列寧之所以成功,是因為他繞過了黨的官僚體系(nomenklatura),同時找到了回應:基層(grass-roots)民主的驚人爆發。地方委員會在大城市蓬勃發展,無視權威“合法”政府,將一切控制在自己手中。參見Slavoj?i?ek, Revolutionatthe Gates, London and New York: Verso, 2002,pp.6-7.列寧的偉大在于,他深知1917年俄國面臨的緊迫問題(和平、土地分配等)可以通過“合法”議會手段加以解決,但他迫切地將這些問題政治化,使其與當時社會機體中的裂縫銜接起來,以此作為撬開整個社會符號秩序的支點,進而徹底打碎它,在此基礎上建構了新的現實。
那么,列寧對當下的革命事業有何啟發呢?齊澤克認為,他啟示我們必須堅定地從開始處開始。也就是說,不是在20世紀革命時代(從1917年到1989年)的基礎上進一步推進,而是下降至起點(stating point)尋找一條新路。(33)Slavoj?i?ek,How to Begin From the Beginning, The Idea of Communism, London and New York: Verso, 2010,pp.210-211.這條新路究竟是什么,或者說被排斥者如何進行革命?齊澤克并沒有對此給出明確而又詳細的回答。在筆者看來,我們可以從他自21世紀以來對列寧的重述中找到一些答案。首先,關于被排斥者革命的具體步驟并沒有答案。沒有答案就是答案,因為答案只有在被排斥者革命之后才能回溯性地產生。其次,被排斥者革命的機會之窗恰恰就蘊含在當代資本主義四種對抗之中。以生態問題為例,生態危機當然可以通過市場的邏輯來解決,但對于齊澤克來說,關鍵在于使生態危機政治化,將其置換為階級斗爭問題。那時,排斥者革命的機會之窗就有可能降臨。
齊澤克的新無產階級理論一經面世就遭到了很多學者的批判,尤以拉克勞、林哲元與馬奧尼為代表。
拉克勞對齊澤克的指責主要集中在“革命行動的主體究竟在哪里”這一問題上。拉克勞諷刺地寫道:“在齊澤克的解放主體中,存在某種天外來客般的東西;作為革命主體,它的條件是在如此的社會效果的嚴格的幾何學中被詳細規定的,以致沒有任何經驗行動者可以滿足其規定。”(34)歐內斯托·拉克勞:《為什么建構人民是激進政治的主要任務》,《馬克思主義與現實》2014年第1期。拉克勞這里所說的幾何學規定就是前文提及的符號分形的結構。拉克勞對齊澤克的這一批判應該說也代表了大多數學者的想法。國內學者李西祥也極為贊同拉克勞的這一批判,他指出:“拉克勞對齊澤克的批判是相當有力的。齊澤克的思想充滿了一些浪漫主義烏托邦構想,其實際上的可行性嚴重不足。找不到革命的主體,齊澤克的行動就變成了海市蜃樓。”除了批判齊澤克缺乏一個現實的革命主體外,李西祥還認為,齊澤克的思想“缺乏革命的具體策略和步驟,而僅僅是一種空洞姿態,似乎只要主體在頭腦中進行挪移,即所謂的符號扭轉,某種如手槍發射那樣突如其來的革命就會發生,這確實是一種空想主義的烏托邦。”(35)李西祥:《從列寧到行動:齊澤克革命觀的批判與反思》,《馬克思主義與現實》2018年第3期。
林哲元從總體上認為齊澤克的主要缺陷在于缺乏厚實的政治經濟學分析;他在兩個問題上具體分析了齊澤克新無產階級理論的不足。林哲元指出的第一個問題是,齊澤克論證新無產階級理論的邏輯鏈尚顯薄弱。林哲元認為,齊澤克簡單地用舊理論范式將貧民窟居民視為新無產階級,顯然過于粗糙簡單。齊澤克僅僅基于人數持續增加、被迫聚集在一起、已經無所可失、國家無法控制等特征,便推導出貧民窟居民是新無產階級革命的主體,更何況國家還有更強大的暴力軍隊組織可以作為必要時的介入工具,因而很難說貧民窟已經脫離國家的掌控。林哲元指出的第二個問題是,他強調齊澤克忽略了馬克思有關無產階級的革命性的論述的一個關鍵點——無產階級是資本主義基本矛盾的直接產物和生產過程的必要組成部分。貧民窟是全球資本主義經濟的產物,但并未占據整個生產循環的關鍵位置。這一點足以反駁齊澤克關于貧民窟居民是“新無產階級”的論斷。(36)林哲元:《空無與行動:齊澤克左翼激進政治理論研究》,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379頁。
馬奧尼的批判更多是針對齊澤克本人而言的。齊澤克是極為推崇列寧的。他推崇列寧善于把握機會的能力以及在這種能力中存在的巨大潛能,認為這種潛能足以真正改變世界。馬奧尼對齊澤克的追問在于:齊澤克到底在對誰講話?部隊在哪里?組織在哪里?在列寧那里,列寧本人就是變革的動力,他不僅改變自己還改變他人,那在齊澤克這里呢?齊澤克領導的革命在哪里?或者說,馬奧尼認為自己對齊澤克提出了一個致命的問題:“齊澤克在多大程度上發揮了一個變革行動者、一個革命者的作用,而不僅僅是作為一個哲學解釋者?”“當然,革命需要理論和分析,革命運動也能夠從專注的知識分子那里獲益。然而,如果如齊澤克所主張,列寧是我們應當向之尋求精神和貢獻的典范革命家,那么,難道我們不應當問齊澤克: 在‘解釋’和‘改變’之間不能建立更好的平衡嗎?莫非齊澤克的‘革命’不過是一種不流血的、無力的辯證法,正如許多人抱怨的那樣,既深奧又華而不實?”(37)約瑟夫·格里高利·馬奧尼:《論齊澤克的革命觀》,《馬克思主義與現實》2011年第4期。簡單地說,齊澤克的思想中有一個革命,但誰會關心這樣的學術問題呢?
現在,我們來分析三位學者對齊澤克的批判。
首先,拉克勞批判齊澤克的關鍵就在于現實中“沒有任何經驗行動者”來成為新無產階級的肉身代表。但在筆者看來,拉克勞對齊澤克的批判事實上并不能成立,新無產階級的現實承擔者正是貧民窟居民。至于革命的具體步驟與策略,就像筆者在前文中的分析那樣,只有在革命發生之后才能回溯性地生成。
其次,林哲元是嚴格按照馬克思主義原理展開對齊澤克的批判的。(1)誠如林哲元所說,齊澤克的新無產階級理論較少涉及政治經濟學分析,齊澤克只是在分析資本主義取得所謂的全球性勝利時才提及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2)林哲元所說的齊澤克對新無產階級論證的鏈條尚顯薄弱,這一點恐難成立。這里的關鍵在于區別經驗描述層面與理論建構層面。我們知道,恩格斯對英國工人階級的生活狀況進行過實地考察,他在《英國工人階級狀況》一書中所揭示的情況與齊澤克在貧民窟中發現的情況是極為相似的,但這絲毫不影響馬克思與恩格斯將工人階級建構為革命的無產階級,同樣這也不影響齊澤克將貧民窟居民建構為革命的被排斥者。(3)對于被排斥者不處于資本主義生產的關鍵環節,齊澤克是知道的,他并未忽略這一點。齊澤克之所以不像奈格里那樣從當代資本主義生產內部尋找革命主體,是因為內部產生的革命主體很容易被資本主義同化,這個主體看似是在反抗,實則是在支撐資本主義體系。因此,林哲元對齊澤克的這點批判也難以成立。不過,我們可以將林哲元對齊澤克的批判解讀為齊澤克立足于全球化時代對馬克思無產階級概念的重構。
最后,馬奧尼對齊澤克的批判可謂切中了核心問題。如齊澤克自己所說,他把希望放在貧民窟內,放在貧民窟居民和象征階級中的“進步”部分的聯合上。齊澤克作為學者,作為象征階級的一部分,自己理應做的是深入貧民窟內,將貧民窟政治化,但齊澤克并沒有這么做。另外,齊澤克自己天天號召歐美左翼應重述列寧,那他為什么不去現實地努力去成為貧民窟居民所需要的“列寧”?齊澤克本人是否能夠發揮列寧當年的作用呢?事實上,齊澤克所參與的政治運動無非是“占領華爾街”之類而已。這里涉及的關鍵正是馬奧尼所闡明的:革命不僅是一個理論問題,更是一個實踐問題。齊澤克僅僅是一個解釋世界的哲學家。恩格斯曾指出:“馬克思首先是一個革命家……正是他第一次使現代無產階級意識到自身的地位和需要,意識到自身解放的條件。”(38)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602頁。馬克思不僅立足于理論去論證無產階級何以要革命,更是親身參與現實的工人運動,在殘酷的政治斗爭中發展自己的無產階級理論。馬克思不僅是一個解釋世界的哲學家,更是一個改變世界的革命家。盡管齊澤克時常以馬克思主義者自居,但他在政治實踐這一點永遠比不上偉大的馬克思。所以,他的新無產階級理論就難免會被別人指責為一種政治烏托邦。
齊澤克的可貴之處在于,在這個革命看似不可能發生的全球化時代,一直在尋找革命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