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復活(十八)

2022-07-13 20:47:59列夫·托爾斯泰
語數外學習·高中版下旬 2022年5期

《復活》是俄國批判現實主義作家列夫·托爾斯泰創作的一部長篇小說。作者通過講述瑪絲洛娃的苦難遭遇和聶赫留朵夫的上訴經過,無情而深刻地抨擊了法庭、監獄、官僚機關的腐敗與黑暗,揭露了封建統治階級的驕奢淫逸和反動官吏的殘暴昏庸,撕下了官辦教會的偽善面紗,描繪出已經走到崩潰邊緣的農奴制統治下的俄國社會的圖景。

聶赫留朵夫直到下半夜才睡著,因此第二天醒得很遲。

中午,七名被推選出來的莊稼漢應管家的邀請來到蘋果園的蘋果樹下。管家安排了一張桌子和幾條長凳,都是用木樁打進地里,再鋪上木板搭成的。聶赫留朵夫和管家費了不少口舌才使農民戴上帽子,在板凳上坐下。那個退伍的士兵今天包著干凈的包腳布,穿一雙干凈的樹皮鞋,特別恭敬地把他那頂破帽子舉在胸前,仿佛送喪一般。直到那個肩膀寬闊、相貌端正的老農戴上他的大帽子,緊了緊嶄新的土布長外衣,走到長凳旁坐下,其余的人才學著他的樣子,戴上帽子,落座了。這個老農留著花白的髯曲大胡子,活像米開朗基羅塑造的摩西,他那光禿的前額被太陽曬得發黑,周圍生著花白的髯發。

等大家都坐好,聶赫留朵夫也在他們對面坐下來,臂肘擱在桌上,面前擺著一張紙,他就根據紙上的提綱開始說明他的方案。

不知是因為今天農民少一些呢,還是因為聶赫留朵夫不計較個人得失而關心大家的事,他今天并不感到心慌意亂。他自然而然地對肩膀寬闊、留花白大胡子的老農說話,看他贊成還是反對。但聶赫留朵夫對他估計錯了。這個相貌端正的老農雖然有時也贊同地點點他那具有家長氣派的端莊的頭,有時聽到別人的反駁就皺著眉搖搖頭,但其實他不太懂得聶赫留朵夫的話,往往要等別的農民用他們自己的話解釋一番,他才明白。倒是坐在他旁邊的一個小老頭比較懂得聶赫留朵夫的話。這個小老頭瞎了一只眼睛,臉上幾乎沒有胡子,身穿一件打過補丁的土黃布緊身外衣,腳上套著一雙后跟被磨歪的舊皮靴。聶赫留朵夫后來知道他是個砌爐匠。這個小老頭迅速地動著眉毛,留神傾聽,立刻把聶赫留朵夫的話翻譯一遍。那個身材矮壯、留著雪白大胡子、一雙機靈的眼睛炯炯有神的老頭兒也很能領會他的話,并且找各種機會插幾句嘴嘲弄東家,借此賣弄自己的小聰明。退伍士兵看樣子也很懂事,可惜長期的士兵生活使他頭腦遲鈍,而士兵的習慣又使他講起話來叫人摸不著頭腦。對這事態度最認真的是那個聲音低沉、鼻子很長、蓄有一撮山羊胡子的高個子。他穿著一件干凈的土布衣服和一雙新樹皮鞋,完全懂得聶赫留朵夫的話,而且非不得已不開口。還有兩個老頭兒——一個就是昨天在會上堅決反對聶赫留朵夫一切建議的牙齒脫落的老頭兒;另一個老頭個兒很高,頭發全白,相貌和善,瘸腿,兩只瘦腳用雪白的包腳布裹著,外套一雙農民靴子——幾乎沒有開過口,雖然一直很用心地聽著。

聶赫留朵夫首先說明他對土地所有制的看法。

“照我看,”他說,“土地不能買進,也不能賣出。如果可以買賣,那么有錢人就可以買進全部土地,他們就可以憑土地使用權任意奪取沒有土地的人的東西。你哪怕在地上站一下,他們也要向你收錢。”他引用斯賓塞的理論補充說。

“只有一個辦法,就是把他的翅膀捆起來,看他還能不能上天。”留花白大胡子的老頭眼睛含笑說。

“這話說得不錯。”長鼻子老頭聲音低沉地說。

“是,老爺。”退伍的士兵說。

“有個婆娘給她的奶牛割點草,就被抓起來,送去坐牢。”相貌和善的痛腿老頭說。

“我們自己的地在五俄里外。租地又貴得要命;付了地租,本錢都撈不回來,”牙齒脫落的老頭兒怒氣沖沖地補充說,“人家要我們長就長,要我們短就短,比勞役制還糟。”

“我同你們想的一樣,”聶赫留朵夫說,“我認為占有土地是罪孽。所以我要把土地交出去。”

“嗯,這可是好事。”留摩西式髯曲大胡子的老頭說,顯然以為聶赫留朵夫想出租土地。

“我來就是為了這事。我不想再占有土地了。現在就是要考慮一下,土地應該怎么分。”

“把地交給莊稼漢,不就成了嗎?”牙齒脫落、怒容滿面的老頭說。

聶赫留朵夫覺得這句話含有懷疑他的誠意的味道,乍一聽來叫人很不舒服。但他立刻鎮靜下來,趕緊說完自己要說的話。

“我是樂意交的,”他說,“可是交給誰?怎么交?交給哪些莊稼漢?還有,為什么要交給你們村社而不交給杰明斯科耶村社?”

大家都不作聲,只有退伍士兵說了一句:“是,老爺。”

“那么,好吧,”聶赫留朵夫說,“你們倒說說,要是皇上說把地主的地都拿過來,分給農民……”

“難道真有這樣的事嗎?”牙齒脫落的老頭兒說。

“沒有,皇上什么也沒有說。這只是我說的:要是皇上說,把地主的地都拿來交給農民,你們怎么辦?”

“怎么辦?把全部土地按人頭平分,莊稼人有份,老爺也有份。”砌爐匠忽上忽下地迅速動著眉毛,說。

“要不怎么辦?按人頭平分好了。”相貌和善、裹白色包腳布的瘸腿老頭說。

大家都贊成這個辦法,認為它能使人人滿意。

“到底怎樣按人頭分呢?”聶赫留朵夫問:“做傭人的也有份嗎?”

“絕對不行,老爺。”退伍士兵說,竭力想顯出又快樂又有精神的樣子。

不過,明白事理的高個子農民不同意他的意見。

“既然分,那就該人人有份,大家平分。”他想了想,聲音低沉地回答。

“不行,”聶赫留朵夫事先就準備好反駁意見,說,“要是大家平分,那些自己不勞動不耕種的人,譬如老爺、聽差、廚師、官吏、文書、所有的城里人,就個個都可以領到一份,可以把地賣給有錢人。這樣土地就又集中到財主手里。那些靠自己一小塊地過活的人,他們生兒育女,人口增加,土地就更加分散。財主又會把缺地的人抓在手里。”

“是,老爺。”退伍士兵趕快響應。

“那就得禁止出賣土地,只有自己耕種的人才有地。”砌爐匠怒氣沖沖地打斷退伍士兵說。

聶赫留朵夫反駁道:“誰在為自己耕種,誰在為別人耕種,很難區分。”

明白事理的高個子農民提出一個辦法,就是大家用合作社的方式耕種。

“凡是種地的就分,凡是不種地的就不分。”他用堅決的低音說。

對這種共產主義式的方案,聶赫留朵夫也準備好了反對意見。他說:“要做到這一點,就得人人有犁,人人有同樣的馬,誰也不能比誰差,或者馬匹、犁、脫粒機和整個農場都是公有的,而要共同經營,還得大家意見一致。”

“我們老百姓是死也不會同意的。”怒容滿面的老頭說。

“這樣打架就打不完了,”眼睛含笑的白胡子老頭說,“女人們準會彼此把眼珠都挖出來。”

“再說,土地有肥有瘦,怎么辦?”聶赫留朵夫說。“憑什么有人可以分到黑土,有人只能分到黏土和沙地呢?”

“那只好把所有的地都劃成一小塊一小塊的,大

家平分。”砌爐匠說。

聶赫留朵夫反對說,問題不在于一個村社分地,而在于各省都要普遍分。要是土地無代價分給農民,那么憑什么有人分到好地,有人只能分到壞地呢?人人都想分到好地。

“是,老爺。”退伍士兵說。

其余的人都不作聲。

“因此事情并不像看起來那么簡單,”聶赫留朵夫說,“這一層不光我們在考慮,許多人也都在考慮。有一個叫喬治的美國人想出了一個辦法。我同意他的意見。”

“反正你是東家,你要怎么辦就怎么辦。有誰攔著你?你做主就是了。”怒容滿面的老頭兒說。

這種插話使聶赫留朵夫感到很窘迫,但他高興地發現,對這種插話感到不滿的,不止他一個人。

“等一下,謝苗大叔,你讓他把話說完。”明白事理的農民用威嚴的低音說。

他這番話使聶赫留朵夫得到了鼓勵,他就向他們說明亨利.喬治的單一稅方案。

“土地不屬于任何人。”他講道。

“對,這話不錯。”有幾個人同聲回答。

“土地都是公有的,人人享有同等權利。土地有好有壞,人人都想得到好地。那么,該怎樣分才公平呢?該這么辦:凡是分到好地的人就該按地價付錢給沒有土地的人,”聶赫留朵夫自問自答,“但究竟誰應該付錢給誰,很難確定;再說村社公益事業也需要籌款。因此得這么辦:凡是分到土地的人,都要按地價付錢給村社作各種用途。這樣就公平合理了。你想要土地,就得付錢,好地多付些,壞地少付些。你不要土地,就不用出錢,公益金就由拿到土地的人替你付。”

“這樣就合理了,”砌爐匠動動眉毛說,“誰的地好,誰就多出錢。”

“那喬治倒是個有頭腦的人。”相貌端正、胡子髯曲的老頭說。

“但價錢要大家出得起才好。”高個兒農民聲音低沉地說,顯然已預見到下一步的問題。

“價錢不能定得太貴,也不能太便宜……要是太貴,人家付不起,就會虧空;要是太便宜,相互買賣,就會拿土地做生意。我在這里就是要把這件事辦好。”

“這話很對,這話有理。行,這樣辦很好。”農民們說。

“他的頭腦行,”肩膀寬闊、頭發髯曲的老頭又說,“那個喬治!想出來的主意多好。”

“那么,要是我希望弄到一塊地,該怎么辦?”管家笑嘻嘻地說。

“要是有空地,您就自己拿去種吧。”聶赫留朵夫說。

“你要地干什么?沒有地你也夠飽的了。”眼睛含笑的老頭說。

會議到此結束。

聶赫留朵夫把他的建議又說了一遍,但并不要他們當場答復,而是勸他們同大伙商量商量,再來給他答復。

農民們說他們會去同大伙商量,然后再給他答復。他們同東家告了別,心情激動地走了。他們響亮的說話聲,久久地從大路上傳來,越來越遠。但村子里農民們的談話聲從河上傳來,一直到深夜。

第二天,農民們沒有干活,都在討論東家的建議。全村分成兩派:一派認為東家的建議對他們有利,沒有危險;另一派認為其中有詐,但不知道詐在哪里,因此疑慮重重。不過到第三天,大家都同意東家的建議,走來向聶赫留朵夫宣布整個村社的決定。在接受東家的建議上,有個老太婆的一番話起了作用。她說東家在考慮他的靈魂,他這樣做是為了拯救靈魂。老頭兒們同意她的話,這就打消了對東家行為有詐的憂慮。聶赫留朵夫在巴諾伏逗留期間施舍了不少錢,這也證實老太婆的解釋有道理。不過,聶赫留朵夫在這里施舍錢財,起因是他第一次看到本地農民貧窮和困苦的程度,大為震驚,因此雖然知道施舍是不合理的,還是忍不住散發了一些錢。目前他手頭的錢特別多,因為收到了去年出售庫茲明斯科耶樹林的錢,還有出賣農具的定金。

老百姓聽說東家對求告的人都給了錢,頓時就有許多人從附近各村趕來求他幫助,其中主要是婦女。他簡直不知道該怎么辦,該按什么原則行事,該周濟誰,該給多少。他覺得既然他有的是錢,就應該周濟那些確實很窮的求告者。不過,有求必應卻是沒有意思的。擺脫這種困境的唯一辦法就是一走了之。他就趕緊離開這地方。

在巴諾伏逗留的最后一天,聶赫留朵夫來到正屋,清理房子里的雜物。在清理時,他在姑媽那個配著獅頭銅環的紅木舊衣柜底下的抽屜里找到許多信件,里面夾著一張幾個人合拍的照片,上面有索菲雅姑媽、瑪麗雅姑媽、做大學生時的他和卡秋莎。卡秋莎顯得純潔、嬌嫩、美麗、生氣勃勃。從正房的雜物中,聶赫留朵夫只取走了信件和這張照片。其余的東西都讓給了磨坊主。磨坊主通過笑嘻嘻的管家的介紹,以十分之一的價錢買下這些東西,包括巴諾伏的正屋和全部家具。

聶赫留朵夫回想他在庫茲明斯科耶時怎樣舍不得放棄財產,感到奇怪:他怎么會有這樣的思想。現在他越來越感到放下包袱的輕松愉快,并且像旅行家發現新大陸那樣覺得新鮮。

聶赫留朵夫這次回城,覺得這個城市特別新奇。傍晚,他在一片光亮的街燈下從火車站回到寓所。個個房間里都還有臭樟腦的氣味,阿格拉斐娜和柯爾尼都疲勞不堪,滿腔怨氣,甚至為收拾衣物吵架,而那些衣物的用處就在于掛出來晾一晾,透透風,再藏起來。聶赫留朵夫的房間沒有被占用,但也沒有收拾好。許多箱子堵住通道,進出房間不便。聶赫留朵夫以前也參加過這類的活動,但農村的貧困在他頭腦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覺得這種活動顯然是荒唐的,因此十分反感。他決定第二天就搬到旅館去住,聽憑阿格拉斐娜收拾衣物——她認為這是必要的,——直到他姐姐來了,再由她最后清理房子里的全部東西。

聶赫留朵夫第二天一早就離開這所房子,在監獄附近隨便找了一家簡陋、骯臟的帶家具公寓,要了兩個房間,吩咐仆人把他從家里挑出來的東西搬到這里,自己就去找律師。

外邊天氣很冷。在雷雨之后往往會出現這樣的春寒。天那么冷,風那么刺骨,聶赫留朵夫穿著薄大衣覺得身上發冷,就不斷加快步伐以暖和身子。

他回憶著農村里的各種人:婦女、孩子、老人,他們的貧窮和困頓(他仿佛第一次見到似的),特別是那個模樣像小老頭、亂蹬著兩條沒有腿肚的細腿、一味苦笑的孩子。他情不自禁地拿農村的情形同城里的景象作對比。他經過肉店、魚店、服裝店,看到那么多肥頭大耳、衣冠楚楚的老板,不禁感到驚奇,仿佛第一次看見似的,因為這樣的人鄉下一個也沒有。這些老板顯然滿心相信,他們千方百計哄騙不識貨的顧客,這不是什么壞事,而是十分有益的活動。在城里,豐衣足食的還有臀部肥大、背上釘有紐扣的私人馬車夫,頭戴飾絲絳制帽的看門人,身系圍裙的侍女。特別顯眼的是那些后腦勺剃得光光的出租馬車夫,他們伸開手腳懶洋洋地靠在輕便馬車上,鄙夷而好色地打量著過往的行人。聶赫留朵夫看出這些人都是鄉下人,他們喪失了土地,因此被迫進城。這些鄉下人中間,有的善于利用城市條件,過起上等人的生活來,并且洋洋自得。但有的在城里過的生活比鄉下還不如,因此也就更加可憐。聶赫留朵夫覺得那些在地下室窗口干活的鞋匠,就是這種可憐人;還有那些洗衣女工也是挺可憐的,她們身體干瘦、臉色蒼白、披頭散發,露出瘦胳膊,在敞開的窗前熨衣服,而從窗子里不斷冒出帶肥皂味的蒸汽。聶赫留朵夫遇見的兩個油漆工也同樣可憐,他們系著圍裙,赤腳套著破鞋,從頭到腳都沾滿油漆。他們把袖子卷到胳膊肘以上,露出曬得黑黑的筋脈畢露的胳膊,手里提著油漆桶,不住地相互對罵。他們的臉色顯得疲勞而憤怒。運貨馬車夫,一身灰土,臉色烏黑,坐在大板車上搖搖晃晃,也是同樣的臉色。那些衣服襤褸、面孔浮腫,帶著孩子站在街角要飯的男女,也是這樣的臉色。聶赫留朵夫乘車經過小飯店,從窗子里望見里面的人也是這樣的臉色。那兒,在幾張擺滿酒瓶和茶具的骯臟桌子之間,穿白衣服的堂信正搖晃著身子,來回穿梭,桌子周圍坐著些滿頭大汗、臉色通紅而神情呆滯的人,嘴里又嚷又唱。有一個人坐在窗口,皺起眉頭,撅起嘴唇,眼睛呆呆地瞪著前方,仿佛在拼命回想什么事。

“他們聚集在這兒干什么呀?”聶赫留朵夫想,不由自主地吸著由寒風送來的灰塵和空氣中新鮮油漆的刺鼻味兒。

在一條街上,一隊運載鐵器的貨車在坎坷不平的路上發出可怕的隆隆聲,追上了他,震得他腦袋和耳朵作痛。他加緊步子,想趕到貨車前頭去。在這鐵器的隆隆聲中,他忽然聽見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他停住腳步,看見前方不遠處有一輛輕便馬車,車上坐著一個軍官,容光煥發,膚色滋潤,留著兩端翹起的八字胡子,胡子上涂過油。他熱情地向聶赫留朵夫招招手,笑得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齒。

“聶赫留朵夫!是你嗎?”

聶赫留朵夫起初感到很高興。

“啊!申包克!”他快活地說,但他立刻明白,根本沒有什么值得高興的。

這就是當年到聶赫留朵夫姑媽家去過的申包克。聶赫留朵夫好久沒有見到他了,不過聽說他盡管一身是債,從步兵團調到了騎兵隊,卻不知憑什么法術始終待在有錢人的圈子里。他那志得意滿的神氣證明了這一點。

“啊,碰到你真是太好了!我眼下在城里一個熟人也沒有。哎,老兄,你可見老了,”申包克跳下馬車,挺挺胸說,“我是從你走路的樣子認出你來的。喂,咱們一起吃飯去,怎么樣?你們這兒哪家館子好些?”

“我不知道還有沒有時間奉陪,”聶赫留朵夫回答,一心想盡快擺脫這個朋友而又不至于得罪他,“你到這兒來干什么?”他問。

“有事啊,老兄。有關監護的事。我現在當上監護人了。在管理薩瑪諾夫的產業。說實在的,他是個財主。他得了腦軟化癥。可他有五萬四千俄畝土地呢!”他神氣活現地說,仿佛他自己擁有這么多土地,“他那份產業被糟蹋得厲害。土地全都租給了農民。可是他們一個錢也不交,欠款就達八萬多盧布。我去了一年就改變了局面,讓東家增加百分之七十的收人。你說怎么樣?”他得意洋洋地說。

聶赫留朵夫想起,他聽人說過,申包克因為敗光了家產,還欠下一屁股債,這才通過特殊關系,當上一個揮霍成性的老財主的產業監護人。現在他就靠這種監護工作過活。

“怎樣才能擺脫他而又不至于得罪他呢?”聶赫留朵夫一面想,一面瞧著他那張容光煥發、胡子抹油的胖臉,聽著他親切地談論哪家飯館的菜好,吹噓他搞監護工作的本領。

“嗯,咱們究竟到哪兒去吃飯呢?”

“我可沒工夫。”聶赫留朵夫瞧瞧表說。

“那么還有一件事。今天晚上賽馬。你去不去?”

“不,我不去。”

“去吧!我自己現在雖然沒有馬,但我總是賭格里沙的馬。你記得嗎?他養著幾匹好馬。你就去吧,咱們一塊兒吃晚飯去。”

“晚飯我也不能吃。”聶赫留朵夫微笑著說。

“嘿,這是怎么一回事?你現在上哪兒去?要不要我送你去?”

“我去找個律師。他住在這兒,拐個彎就到。”聶赫留朵夫說。

“噢,對了,你在監獄里忙什么事吧?你在替坐牢的人說情,是嗎?柯察金家的人告訴我了,”申包克笑著說,“他們已經走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倒說說!”

“對,對,這都是真的,”聶赫留朵夫回答,“但街上怎么好說呢!”

“是的,是的,你一向是個怪人。那么你去看賽馬嗎?”

“不,我沒空去,也不想去。請你不要生氣。”

“噢,生氣,哪兒的話!你現在住在哪兒?”申包克問,忽然臉色變得嚴肅起來,眼神停滯,眉頭皺起。他顯然想回憶一件什么事。聶赫留朵夫看到他臉上有一種遲鈍的表情,同他剛才從飯店窗口里驚奇地望見的那個皺起眉頭、撅起嘴唇的人一模一樣。

“天好冷啊!是嗎?”

“是的,是的,很冷。”

“我買的東西在你車上嗎?”申包克轉身問馬車夫。

“嗯,那么再見。遇見你真是高興,真是高興。”申包克說,接著緊緊地握了握聶赫留朵夫的手,跳上馬車,把他那只戴白鹿皮手套的大手舉到紅潤的臉龐前,揮了揮,照例露出白得異樣的牙齒笑了笑。

“難道我原來也是個這樣的人嗎?”聶赫留朵夫一面想,一面繼續往律師家走去,“是的,我原來還不完全是這樣,但很希望做個這樣的人,這樣過上一輩子。”

律師沒有按照次序,而是提前接見了聶赫留朵夫,并且立刻談到明肖夫母子一案。他看過這份案卷,對控告他們缺乏根據表示憤慨。

“這個案子真叫人氣憤,”他說,“火很可能是房東自己放的,目的是要撈到一筆保險費。但問題在于明肖夫母子的罪行根本沒有得到證實,連一點罪證也沒有。這都是偵訊官過分賣力,副檢察官粗心大意弄出來的。這個案子只要不轉到縣里,而是在這里審訊,我擔保官司一定會贏,而且不取分文報酬。好,現在談另一個案件。費多霞給皇上的呈文已經寫好了。您要是上彼得堡,就隨身帶著,親自遞上去,再托托人情。要不然他們隨便問一下司法部,那邊敷衍了事,一下子把它推出來,也就是駁回上訴,這樣,這筆官司就完了。您得設法送到最高當局那里去。”

“去見皇上嗎?”聶赫留朵夫問。

律師笑起來。

“那可是最高級了,高得不能再高了。我說最高當局是指上訴委員會秘書或者主任。那么,沒有別的事了吧?”

“有,我這里還有教派信徒寫給我的信,”聶赫留朵夫從口袋里掏出一封信,說,“要是他們寫的都是事實,那可真是怪事了。我今天一定要同他們見個面,了解一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看您已經變成一個漏斗或者瓶口,監獄里的冤案都要通過您一個一個流出來了,”律師笑嘻嘻地說,“實在太多了,您應付不了的。”

“不,這可真是咄咄怪事。”聶赫留朵夫說,接著就簡要地講了講案情。

有一個村子,老百姓聚在一起讀福音書。長官走來,把他們驅散。下一個禮拜日他們又聚在一起。長官就派了警察來,寫了個公文,把他們送交法院。法院偵訊官審問他們,副檢察官擬好起訴書,高等法院批準起訴,他們就被送交法庭審判。副檢察官宣讀起訴書,桌上放著物證——福音書,他們就被判處流放。

“這真是駭人聽聞。”聶赫留朵夫說,“難道真有這樣的事嗎?”

“這有什么好奇怪的?”

“一切都很怪。嗯,警察奉命捕人,這我是能理解的,但擬起訴書的副檢察官,他總是受過教育的吧?”

“錯就錯在這里:我們總以為檢察官、偵訊官都是些自由派,都是新派人。他們一度是這樣的人物,可現在完全變了。他們都是官僚,只關心每個月的二十號。他們領薪水,還想加薪。他們行動的全部準則就在于此。他們要控告誰就控告誰,要審判誰就審判誰,要定誰的罪就定誰的罪。”

“一個人因為同人家一起讀讀福音書,就該被判處流放,天下真有這樣的法律嗎?”

“只要證實他們在讀福音書時膽敢不按教會規定解釋,他們就不僅該被流放到不很遠的地方,而且可以被送到西伯利亞服苦役。當眾誹謗東正教,按刑法的第一百九十六條,要被判處終身流放。”

“這不可能。”

“我老實告訴您,我一向對法官老爺們說,”律師繼續講下去,“我看見他們不能不感激涕零,因為我沒有坐牢,您沒有坐牢,我們大家都沒有坐牢,那就得感謝他們的恩德。至于要剝奪我們每人的特權,流放到很遠的地方,那是再容易不過的事了。”

“要是檢察官和有權引用或不引用法律的人可以為所欲為,那還要法院干什么?”

律師哈哈大笑。

“哈哈,瞧您提出什么問題來了!哎,老兄,這可是個哲學問題呀。當然,這種問題也可以談。您禮拜六來吧。在我家里,您可以遇見學者、文人和畫家。到那時咱們就可以談談這些問題了。”律師說“這些問題”時帶有嘲諷的口氣。

“我妻子您認識的。您來吧!”

“好的,我想法子來。”聶赫留朵夫回答,覺得自己在說謊。事實上,他所謂的想法子,就是想法子不來律師家參加晚會,避免同學者、文人和畫家應酬。

剛才聶赫留朵夫講到法官有權引用或不引用法律,并且可以為所欲為,那還要法院干什么。律師聽了他的話卻哈哈大笑,而在談到“哲學”和“這些問題”時又帶著特殊的語氣,這使聶赫留朵夫覺得他跟律師,大概也包括律師的朋友,對問題的看法大不相同。他還覺得盡管現在他跟申包克之流的舊友有了距離,但他跟律師和律師圈子里的人的距離要大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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