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輝 陳 明
拓撲學是研究幾何圖形或空間在連續改變形狀后還能保持不變的一些性質的學科。它只考慮物體間的位置關系而不考慮它們的形狀和大小。在拓撲學里,重要的拓撲性質包括連通性與緊致性。
拓撲英文名是Topology,直譯是“地志學”或地形學、地貌學,最早指研究與地形、地貌相類似的有關學科。拓撲學是由幾何學與集合論發展出來的學科,研究空間、維度與變換等概念。這些詞匯的來源可追溯至萊布尼茨,他在17世紀提出“位置的幾何學”(geometria situs)和“位相分析”(analysis situs)的說法。從形式上講,拓撲學主要研究“拓撲空間”在“連續變換”下保持不變的性質。簡單地說,拓撲學是研究連續性(緊致性、收斂性、凝縮)和連通性的一個數學分支。拓撲學又被稱作形勢分析學。19世紀中期,德國數學家黎曼在復變函數的研究中強調研究函數和積分就必須研究形勢分析學,從此開始了現代拓撲學的系統研究。在拓撲學里不討論兩個圖形全等的概念,但是討論拓撲等價的概念。比如,圓和方形、三角形的形狀、大小不同,但在拓撲變換下,它們都是等價圖形;足球和橄欖球,也是等價的——從拓撲學的角度看,它們的拓撲結構是完全一樣的。它們都是“可連通”的拓撲學空間,是具有“可定向性”的空間。“連通性”是最簡單的拓撲性質。上面所舉的空間的例子都是連通的。而“可定向性”是一個不那么平凡的性質。我們通常講的平面、曲面通常有兩個面,就像一張紙有兩個面一樣。這樣的空間是可定向的。
而游泳圈的表面和足球的表面則有不同的拓撲性質,比如游泳圈中間有個“洞”。在拓撲學中,足球所代表的空間叫作球面,游泳圈所代表的空間叫作環面,球面和環面是“不同”的空間。而德國數學家莫比烏斯(1790—1868)在1858年發現了莫比烏斯曲面。這種曲面不能用不同的顏色來涂滿。莫比烏斯曲面是一種“不可定向的”空間。可定向性是一種拓撲性質。這意味著,不可能把一個不可定向的空間連續的變換成一個可定向的空間。
綜上,拓撲學可定義為對特定對象即拓撲空間和幾何關系(位置和位相之間的不變結構)的研究。研究它在拓撲變換中的不變性、連續性和連通性。這些對象不依賴于對象的實際形狀,只依賴于拓撲變換的等價性。拓撲變換保持拓撲空間和拓撲學對象的不變性和連續性。這種等價表現為一個空間不須黏合或切開即可變形為另個一空間,這叫拓撲等價。或者表現為兩個空間都可以由某個較大的對象“壓扁”而成,這被稱為同倫等價。拓撲幾何的對象和問題顯然不同于經典的幾何學,經典幾何學的空間概念與事物的實際形狀和質量有關系,與現實的經驗對象的性質有關。而拓撲幾何學的洞見來自一些不依靠對象的實際形狀,而是其組織方式(結構化的組合方式)的幾何問題。簡言之,拓撲幾何學與現實對象和經驗對象無關,只研究純粹的幾何關系和與定性的關系無關的定量關系。
阿爾都塞可能正是受此啟發提出了理論對象、認識對象(相當于拓撲學對象)和經驗對象、現實對象的認識論斷裂問題,提出了問題式結構(拓撲空間)主宰的理論實踐問題(相當于拓撲等價變換)。而在國家理論的地形學重構中,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的關系、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關系、上層建筑中的法和意識形態的關系都相當于拓撲幾何中的定量關系和幾何關系。一方面,它們都通過拓撲變換(即理論實踐=再生產)保持拓撲等價和同倫等價,建立一種相互之間的幾何關系和定量關系。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通過拓撲等價作為兩個空間相互變形為(異素同構)另一個空間,相互決定和相互作用,保持矛盾的統一關系。另一方面,通過同倫等價的拓撲變換,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這兩個空間在國家這一較大的對象“壓扁”變成同一拓撲平面的投影而建立純粹的定量和幾何關系。國家這一拓撲學平面和地形作為更大的對象和不在場的結構歸根結底的決定(壓扁)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的空間、生產力和生產方式的空間,使它們作為復數的因素“多元決定”國家和生產方式空間的再生產和“異素同構”的統一性。由此,我們發現阿爾都塞哲學理論、意識形態理論、國家理論和生產方式理論的秘密,它們都包含一種拓撲幾何學的地形學分析構造。我們認為阿爾都塞的復雜性結構總體概念就是拓撲幾何學和地形學的對象,就是一種拓撲空間。阿爾都塞將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和國家理論地形化,將真實的地質學結構抽象化,置于一種拓撲學平面和地形之上,研究生產方式和國家結構內部的各個要素之間的純粹幾何關系和位置關系,也就是拓撲變換中的空間連通性和連續性。通過生產方式和國家這一拓撲空間的內在矛盾的再生產也就是拓撲學變換來說明資本主義這一拓撲空間的不變性和異質同構性。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和資本主義國家雖然包含內在矛盾但是“垂而不死”,就是經過拓撲學變換拓撲空間的不變性、連續性和連通性。這里面我們也可以發現后來德里達的解(結)構主義概念即“延異”概念的思想萌芽。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和國家作為拓撲學空間就是這樣一個包含異質要素的不斷“延異”的結構,但是結構仍然保持其不在場的連續性和穩定性。結構作為外在對象將不同的異質空間“壓扁”,使它們構成自身的異質要素,不同空間由此發生變形共同處于一個矛盾的統一平面上,這個平面就是一個“異素同構”不斷變形的但不至于破裂并整合為一體的“延異”的結構。這個結構就是拓撲空間的變中的不變性。這就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和國家的地形學和拓撲學。這種拓撲學允許不同空間發生變形相互作用或相互轉化而不斷裂,保持異質同構性進行結構的再生產和保持結構差異化的統一,即“延異性”。拓撲學有助于說明資本主義制度的矛盾的統一性和生產方式和國家結構的通過差異化再生產保持的穩定性。但是拓撲幾何學空間也可能具有不同的拓撲性質,具有不可定向性。這樣的空間是不能通過拓撲變換被等價化的,即不能相互轉化的“多元決定”和被“壓扁”進入一個平面之內的。這些空間不能經歷變形而保持不變,這時拓撲學就失效了,“延異”結構就解體了。異質的要素和空間就逃逸出了結構的限制,結構不再起歸根結底的決定作用。后結構的或解(結)構的能指要素開始自由漂浮并在不同的形勢下“偶然相遇”留下不斷縫合的痕跡。但不知道什么時候會形成和如何形成一種新的結構和新的地形。資本主義體系瓦解之后是不是一定會形成社會主義的結構和地形呢?阿爾都塞對此顯然沒有信心,這也是他后來走向偶然相遇的唯物主義的原因。
拓撲學的界限應該給阿爾都塞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斷裂論一直在糾纏著他。正如在拓撲學空間中無法將不可定向的空間轉化為可定向的空間,阿爾都塞同樣無法解釋資本主義空間向社會主義空間的過渡。在這兩種不可調和的異質性空間中,沒有歷史和連續性,只有認識論的斷裂和偶然相遇。由此,暴露了阿爾都塞地形學的反辯證法性質。割裂了廣延(空間)和思維(時間)關系,割裂質和量的關系的拓撲幾何學和地形學,只能將量的關系和空間關系神秘化和抽象化。無法說明空間的時間連續性和定量關系的質的連續性。拓撲幾何學的科學合理性就是它的局限性,純粹的空間關系和抽象的幾何定量關系無法替代真實事物的時空聯系和具體的質量關系。這也是阿爾都塞從拓撲幾何學出發的結構主義所帶有的先天不足,將之用于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和國家理論必然導致不可知論,無法說明社會主義必然勝利的原因。阿爾都塞通過拓撲幾何學或地形學對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和國家理論的閱讀只能是對資本主義結構的延異性的說明。在他眼中,資本主義結構是有矛盾的,但是可以持續的并可以進行再生產的。至于社會主義如何取代資本主義以及取代的必然性,他卻沒有給出說明。他只寄希望于資本主義結構的“內爆”,寄希望于無產階級革命形勢與解體后資本主義殘留的解放元素的偶然相遇。
上面關于拓撲學或地形(貌)學的簡單介紹,使我們可以對拓撲學和地形學有一個粗淺的了解。我們從中可以發現阿爾都塞對拓撲學或地形學概念的借用和改造。在不那么精確的意義上,阿爾都塞的再生產概念相當于拓撲學空間的可定向性和連通性,再生產相當于對空間和地形的拓撲學變換,在這種變換中不同的位置、空間保持等價性和拓撲結構的不變性。它們都是可連通和定向的空間,從而具有拓撲性質。比如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法—意識形態和國家等概念都相當于拓撲學空間中的圖形(位置和空間決定的)。它們之間的位置和幾何關系都是在再生產的拓撲變換中保持不變的、可連通的并具有可定向性的拓撲性質。它們在拓撲變換中保持不變具有等價性,沒有主次之分,沒有決定和反作用之分。它們的拓撲性質和拓撲結構是等價的、連續的和可定向的。而不可定向的空間是斷裂的空間,是不具有連續性和可定向性的空間,是不具有拓撲連續性和不變性的空間。這個空間與拓撲空間發生了“認識論斷裂”,拓撲空間的再生產和連續性不再可能。正如資本主義國家和生產方式的拓撲學空間再生產不再可能,需要發生空間革命,向社會主義國家和生產方式這一新的“不可定向的空間”發生轉換。另外,拓撲學起初被稱為形勢分析學,是對地勢和地形、拓撲幾何學空間中位置和位相之間關系的分析。阿爾都塞的政治哲學顯然也體現為政治形勢分析學和政治拓撲學的空間地形學研究。總之,阿爾都塞的再生產理論、認識論斷裂、革命理論、政治哲學理論都與拓撲學和地形學分析以及拓撲幾何學的空間理論息息相關。綜上,拓撲學和地形學的思想對阿爾都塞哲學概念的形成和發展是至關重要的。
阿爾都塞對拓撲學和地形學的借用主要體現在《論再生產》一書中。按照姚云帆的觀點,阿爾都塞的地形學研究包含三個維度:“首先,這種理解包含著現代拓撲幾何對空間概念的重新理解;其次,這種理解是現代精神分析學,尤其是拉康派精神分析學利用拓撲幾何的相關思維方式,對弗洛伊德意識地形學的改造所產生的結果;最后,馬克思主義是綜合拓撲幾何關系和精神分析中的地形學關系,將這兩種關系改造為一種唯物主義社會地形學的關鍵理論。”阿爾都塞對地形學或拓撲學的理解顯然蘊含著一種問題結構的轉換,拓撲幾何學代表了同現代數學不同的后現代數學范式和數學研究實踐的革命。其代表了思維方式的革命,即結構主義語言學的反認識論或后結構主義的反本質主義的思維方式。“通過引入‘地形學’這一概念,現代拓撲幾何學提出了一種完全不同于解析幾何和微積分對于事物在時空中的位置關系的理解。”拓撲幾何“并不處理事物在三維空間位置關系和物理作用方式,而是只關心不同事物投射到同一平面的幾何形態,以及這種幾何形態中,各個事物投射出的效果要素之間的關系”。拓撲幾何用事物之間的投影即要素之間的幾何關系取代了事物之間的認識論關系和物理作用關系(本質關系),只關注幾何形態關系和事物的投射效果之間的關系。這樣,拓撲幾何就用要素之間幾何和結構關系取代了事物之間的認識論和本質關系。幾何關系或結構關系“成為拓撲幾何所構想的平面世界最根本的事物關系”。拓撲幾何使事物擺脫現實三維空間中的位置關系,事物在拓撲平面上作為要素自由組合形成幾何關系,使事物擺脫物理作用方式作為效果要素自由投射形成新的幾何作用方式。這樣事物就脫離了真實界和物理世界的限制,擺脫了“廣延和質量的關聯”進入一個純粹幾何關系的世界,也就是地形學的世界。這個世界是反本質主義和反認識論的語言學和符號學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事物的本質和物理性質以及牛頓時空中的物理關系和廣延中的位置是不重要的,相反,事物的投影(語言符號)和(語言符號之間的)幾何關系才是最重要的。地形學與真實的地質學(大地學)沒有關系,地形學重“形”不重“質”,不同于對實在和真實大地的地質學研究,反而將“形”與“質”分離,只研究“形”和“勢”,忽略“質”和事實,并用“形”代替“質”。或者說,形就是質。
地形學只研究要素和要素、形和形之間的自由組合的關系和幾何關系,研究它們之間的多元決定作用以及對結構(拓撲學平面)的再生產。拓撲學通過想象和先驗的操作將真實界,即事物存在的三維時空以及它們之間的關系“平面化”了、抽象化=結構化了。事物可能并不處于同一平面內和同一地形學之中,但卻可以通過結構主義的操作(壓扁)使之投射到拓撲學平面上。這里值得注意的是拓撲學的平面并不是真實存在的平面,而是不在場的結構。地形并不是真實的大地或實在的基礎,而是無底的“陷阱”或真空。這個不在場的結構或真空只是一個想象的平面,是一個共時性的平面和結構主義活動操作的思想平臺。在這個平臺上面,事物喪失了真實的存在和歷史,擺脫了廣延與質量的現實關聯,變成了純粹要素和投影效果。異質性的事物變成了同一結構的異形要素,這些要素作為事物的投影和效果變成了無差別的、可以替換的位置,這些位置之間可以相互交替、轉移和壓縮因而形成結構內部的歷史和時間性。幾何學的平面或結構作用也就體現為不斷延展和變化的過程,通過這些要素位置的相互作用而保持自己的歸根結底的決定作用。簡言之,不同來源、不同存在和歷史的事物“即便不在同一平面內”,“其作用效果卻同時投射到了”“這一拓撲平面內”,它們作為要素對結構的“作用指數”是一致的,是同構的。總之,拓撲學的平面使事物喪失了存在的深度和歷史,變成了多元并置的共時性結構上的可自由操作、隨意組合的元素。這些元素的相互作用和幾何關系改變著拓撲學的地形和平面。而這個地形學的平面和結構維持著這些元素之間的相互關系和偶然相遇。結構維持著這些元素之間的“幾乎是異素同構的關系”。
拓撲幾何學在精神分析領域中的應用改變了弗洛伊德的“地形學概念”,引發了精神分析領域的革命,精神分析進入了拉康時代。拉康將意識和無意識的關系理解為語言這一拓撲平面中的幾何關系和“欲望表達”結構中的要素關系,進而改變了對無意識的理解。拉康認為,“意識和無意識的關系,在欲望表達這一平面,只能幾乎是異素同構的關系。換句話說,我們只能通過已經表達的意識,即言語要素之間的關系來把握無意識(后者是無意識與意識在表達平面上共同產生的幾何效果),而不能將無意識看作某種意識無法表達,卻‘真實’存在的獨立神秘實體。”就此,我們可以將拉康的精神分析理論實踐理解為欲望表達的語言地形學。無意識不再具有認識論的本質,不再是獨立的真實存在實體,而是語言地形學的結構要素和欲望表達的幾何效果。意識和無意識的關系從此要在語言和欲望表達的平面上進行“異素同構”的結構主義的操作。意識和無意識可能具有不同的來源、存在和歷史,是異質性的要素,但可以通過拓撲幾何學和結構主義的操作進行同構,使它們共同處在一個平面和結構中進行自由組合和交叉,探討它們的非認識論的、純粹的幾何關系和結構關系。
阿爾都塞將拉康的精神分析理論,“將精神分析學說在欲望平面的拓撲幾何學分析法遷移到社會—國家層面”。阿爾都塞認為,在社會層面上,馬克思主義的生產力和生產關系問題就是拓撲幾何學和地形學的問題。通過拓撲幾何學和地形學的引入,“生產力和生產關系同時轉化為‘生產方式’這一拓撲平面上的這種異質力量的幾何學統一。因此,在效果意義上,‘生產方式’本身在具體社會—歷史條件下的統一關系就轉變成了生產力對生產關系的決定關系,成就了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異素同構”。也就是說,具體的生產力和生產關系之間的現實關系只是二者幾何關系的一種可能性,只是生產方式這一拓撲平面中二者投影和效果之間的關系。這些關系“最終變成了一種相互重構、相互決定的關系”。在這種幾何關系中,不存在決定和反作用,而是相互作用和異質同構。這里“異質”只是體現為二者在拓撲學平面上的效果和結構中的位置差異,這些效果和位置之間沒有本質的區別,而是相互重構、相互決定。這種重構決定了平面和結構本身展現為正在生成的過程。為什么會有生產力的決定作用,那只是這種幾何關系和具體的特定社會歷史時刻的相遇。
對于生產方式的地形學分析同樣適用于作為特殊生產方式的國家。對于國家的分析,阿爾都塞同樣運用拓撲幾何學和地形學方法。這反映著對傳統國家理論的地形學重構。阿爾都塞認為傳統馬克思主義對國家進行描述的基礎和上層建筑的“大廈隱喻”在存在論上是正確的,但容易將國家尤其是資本主義國家理解為“一個封閉的堡壘”,從而為資本主義國家存在的合法性做論證。按照阿爾都塞的看法,“國家,尤其是現代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的真正地形構造,并不是堡壘,而是承載堡壘作用力的地基。某種程度上,這個地基是一個不斷凹陷,而且內部充滿張力的平面,更具體地說,這就是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者的‘陷阱’”。在阿爾都塞看來,在國家這一拓撲學平面上不存在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決定和反作用關系,二者之間的矛盾(認識論)關系在國家這一地基上和充滿張力的平面上轉化成了一種幾乎異素同構的關系。“‘上層建筑’雖然和‘經濟基礎’在存在方式上不同。在作用關系上卻完全統一,它們都是一種生產關系。”也就是說,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在國家這一拓撲學中的作用效果是一致的,二者相互作用、相互重構和相互決定。在這種相互決定、相互重構的過程中,共同決定國家這一平面的再生產。簡言之,國家這一地基和拓撲學的平面是充滿張力的,是由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這兩個異質結構元素構成的“異素同構”關系共同決定的。二者在構造國家這一地形學地基和拓撲學的平面中的貢獻率和“作用指數”是同等的,沒有主(決定)次(反作用)之分。二者共同構成國家的再生產因素。在阿爾都塞看來,“資本主義國家是一個特殊的‘再生產’平面”,資本主義國家“實際上是個陷阱,是個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低洼地,一個多種力量在相互撕扯中統一的斗爭場所。而不斷地再生產過程就是這種統一得以持續地條件”。阿爾都塞運用地形學和拓撲幾何學理論分析國家,看到了“國家作為一種特殊的生產方式平面所呈現出的矛盾和分裂”,看到了國家再生產過程中所包含的階級矛盾。更重要的是,資本主義國家可能利用這些矛盾為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服務。因此,無產階級要想獲得解放必須突破資本主義的國家陷阱。國家作為資本主義國家的意識形態機器,利用階級矛盾不斷進行自身的再生產,維持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生產方式和國家意識形態機器共同作為異質要素構成了“明確的同構關系”,以“共同的方式投射到了‘國家’這個極為特殊,卻又揭示了資本主義普遍規律的幾何平面之中”。這就是阿爾都塞對國家進行地形學重構的邏輯。通過地形學的研究,“原來在馬克思的社會形態地形學中位于上層建筑領域的兩層,乃至上層建筑和基礎本身,在阿爾都塞那里都通過法—國家而變成了一個相互支持的整體”。阿爾都塞的國家再生產可以理解為法—國家這一拓撲學空間和地形的再生產。
傳統馬克思主義國家理論堅持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的大廈隱喻,國家作為資產階級的統治的堡壘。這種國家觀,在阿爾都塞看來,僅僅指出了國家的存在論事實和基礎,卻沒有為國家的理解提供結構主義認識論(拓撲幾何學和地形學)的概念和理論。其并沒有將國家作為理論對象,大廈隱喻僅僅是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的描述,對如何決定、怎么決定沒有理論概念,也并沒有將決定作用理論化、對象化和概念化。包括上層建筑對經濟基礎的“反作用”同樣如此。阿爾都塞不是將國家作為一個堡壘,而是將國家作為一個拓撲學的平面研究國家的結構主義地形學。在他看來,國家不是現實世界中大廈和堡壘,也沒有基礎和上層的存在論構造。國家是“是承載堡壘作用力的地基”,是一個“不斷凹陷的,而且充滿內部張力的平面”。在這個平面上,經濟基礎因素和上層建筑因素作為效果、作為“作用指數”相互作用、相互決定維持著這個平面和地基的再生產。阿爾都塞的國家地形學看重的就是經濟基礎因素和上層建筑因素在國家平面和地基上的作用指數和投影效果。在這個平面中,不存在基礎對上層的決定作用,也不存在上層對基礎的反作用,而是基礎結構的效果(功能)和上層結構的效果(功能)之間相互作用以及二者之間的相互關系的再生產。簡言之,現實中基礎和上層關系已經不起作用,它們變成了拓撲平面中投影關系和作用指數的效果之間的幾何關系。“‘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在國家這個‘陷阱’中,轉化成了一種統一關系,即上層建筑和經濟基礎在具體國家的生產方式平面中的統一關系。”“‘上層建筑’雖然和‘經濟基礎’在(現實的、實際的認識論的,引者加)存在方式上不同,在(作為結構的功能,引者加)作用關系上卻完全同一,它們都是一種生產關系。只有在這一意義上,阿爾都塞才拋棄了‘反作用’這一術語,而是采取了再生產的觀點。”也就是說,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在國家平面上的效果和投影(結構的功能)是為了維護國家這一平面的再生產,它們都對平面的再生產有同等的作用,作為再生產的功能而存在,而不是作為(認識論的)實體和本質而存在。無論是經濟的物質因素,還是意識形態的觀念因素,作為結構要素在國家這一平面再生產中都發揮同等作用,在“作用指數”上是同等重要的。用阿爾都塞的術語,國家這一復雜性的平面和結構是由這些因素多元決定的。它們都同等程度地、同等重要地參與了國家這一特殊生產方式的平面和結構(地形)的再生產。無論是決定還是反作用,無論是基礎還是上層,在拓撲學幾何空間中都變成了作用指數相同的結構要素,變成了國家和生產方式這一地形和平面中的統一關系——“異素同構關系”。通過這樣一種范式轉換,阿爾都塞將傳統國家理論的大廈隱喻轉換成了拓撲幾何的地形學中的機器隱喻。將資本主義國家的堡壘轉換成了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自身再生產的維護資本主義統治的“陷阱”。阿爾都塞的國家理論正是讓無產階級革命家認清資本主義國家的再生產的“陷阱”,研究資本主義國家的拓撲學和地形學構造,利用資本主義國家內部的階級矛盾爬出“陷阱”并建立社會主義的國家。無產階級的革命必須突破資產階級生產方式具體地形(國家)陷阱,國家理論對無產階級的革命是至關重要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地形和國家陷阱的改變和突破必須改變維持它們的再生產,摧毀它們的意識形態國家機器和法的意識形態的再生產。阿爾都塞通過對資本主義國家的地形學重構,“將國家看作一個開放的平面,一個資本主義普遍生產方式在特殊洼地中一系列作用效果的綜合,只有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自我再生產才能將這些利益、價值和作用方式上完全不同的力量臨時統一在一起。一旦這些力量的效果不再統一,國家就會失衡、混亂和終止,直到下一次統一和綜合的到來”。國家的地形歸根結底取決于生產方式的平面的自我再生產,取決于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相互決定和相互構造。生產方式這里同樣沒有主次之分,沒有決定和反作用之分。“生產力和生產關系同時轉化為‘生產方式’這一拓撲平面上諸種異質力量的幾何學統一。因此,在效果意義上,‘生產方式’本身在具體社會—歷史條件下的統一關系就變成了生產力對生產關系的決定關系,成了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異素同構。”相對于國家這一特殊地形和資本主義陷阱,資本主義的普遍生產方式起到歸根結底的地基和拓撲學平面的作用,它就是阿爾都塞所說的不在場原因和不在場結構,但它卻起著“在場”的歸根結底的決定作用。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這一拓撲學平面和地形上,國家這一特殊地形才能得到說明。國家的地形學分析歸根結底依賴于生產方式的地形學分析。國家這一特殊結構和地形的再生產歸根結底依賴于生產方式這一普遍結構的和普遍地形的再生產。“通過澄清阿爾都塞對‘生產方式’這一唯物主義拓撲學平面的建構,我們才能理解他對馬克思主義國家理論體系的奠基性的貢獻。在某種程度上,‘國家’是生產方式在特定時空下的一個殊例。”
傳統馬克思主義理論認為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生產方式決定國家形態。國家隨著生產方式的變化而變化,隨著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消亡而消亡。國家沒有自己的獨立地形和結構,因此不必有關于國家的理論。阿爾都塞對此提出質疑:“既然是馬克思主義的發展必須拋棄國家,為什么馬克思主義者必須研究國家、分析國家的構成與運作邏輯,甚至必須依托這一邏輯,在國家中實踐馬克思主義?”顯然,這種傳統馬克思主義的基礎和上層隱喻以及決定和反作用邏輯決定了傳統馬克思主義對國家理論的忽視。國家理論必須經過阿爾都塞的地形學重構和結構主義的理論實踐,改變它的傳統幾何空間進入拓撲學的空間。將生產方式這一平面中的要素投射到國家這一地形中。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之間的關系(決定和反作用)轉化為國家這一平面中的幾何關系,也就是異素同構的統一關系即相互決定、相互構成的關系。通過這種地形學重構和結構主義操作,生產方式和國家、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生產力和生產關系都處在一個平面當中,作為再生產的要素而相互作用、相互決定成為一種拓撲空間中的幾何關系。國家作為生產方式、生產關系作為生產力、上層建筑作為經濟基礎再生產的結構要素而存在,“國家機器中的‘精神/意識’層面作為再生產要素的作用”,意識形態問題“成為突破資產階級國家這一馬克思主義發展的‘地形學陷阱’最為關鍵的問題”。建筑和基礎、上層(觀念、意識)和經濟(物質)都在國家機器這一平面得到了統一,都是國家機器再生產的要素,發揮共同的作用指數和產生相同的作用效果。意識形態國家機器的再生產和物質的生產力、生產關系的再生產處于一個再生產的平面,具有同樣的物質性。至少,意識形態國家機器的再生產和生產方式的再生產是一個生產過程,交織在一起、共同決定資本主義制度的再生產。因此,資本主義的再生產是意識形態、國家和法的再生產以及物質生產方式再生產的統一,兩種異質性要素的但同等重要的再生產組成了資本主義這一復雜結構整體自身的再生產。
阿爾都塞認為,“‘國家’是在單一的鎮壓機器的統攝下,由復數的意識形態國家機器組成的一個再生產系統”。法的國家機器和意識形態的國家機器作為國家再生產平面上的投影和結構的元素相互決定、相互作用共同決定國家的再生產。“通過轉化為意識形態的國家機器,法的國家機器更有效地成為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再生產的環節”。意識形態國家機器使“勞動者在資本主義體系中找到自己的‘主體位置’”,而法的國家機器通過轉化為意識形態國家機器實現“主體的自我鎮壓功能”。即在鎮壓之前的“自我清掃和消除功能”,也就是不用外在強制而是自我控制的守法公民和法律意識。這是一種精神層面的“壓抑”和自我消除意識,“體現了阿爾都塞將國家機器對肉體的鎮壓和精神分析學說中的壓抑整合在一起的傾向”。因此,國家機器的再生產是精神和肉體的雙重奴役的再生產,是意識形態和法的國家機器共同決定的再生產,是意識形態屬民和(遵守內心道德律和具有法律意識的)守法公民的再生產。這樣,意識形態和法都在國家這個特殊生產方式的平面上參與了國家和生產方式的再生產,并因參加這種再生產擺脫了心里和精神屬性而具有了物質性。由此,阿爾都塞將弗洛伊德和拉康的唯心主義地形學改造為唯物主義社會地形學,并將之應用于資本主義國家的地形學重構。
總之,通過對傳統國家理論地形學給改造,阿爾都塞將國家和生產方式拉進一個拓撲學的空間和地形,強調它們作為一個平面上的要素對資本主義復雜結構整體再生產的共同決定作用。“國家機器、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復數性形成了明確的同構關系,三者以共同的方式投射到了‘國家’這個極為特殊,卻又揭示了現代資本主義普遍規律的幾何平面之中。”在這個平面中,意識形態“已經從某種單純的‘心理’能量變成了再生產要素,產生了等同于甚至超過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再生產效能”。意識形態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再生產和國家再生產過程中具有和物質再生產同樣的效果,發揮同等程度甚至更重要的作用。要推翻資本主義國家統治和改變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必須發揮意識形態要素和物質機器的革命功能。“阿爾都塞恰恰從‘意識形態國家機器’介入資本主義再生產過程的方式中,看到了從現代擺脫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一種可能性。”尤其是從哲學上來說一種可能性,即通過對馬克思主義傳統國家理論進行地形學重構為爬出資本主義的國家陷阱準備理論條件,實現國家理論層面的革命,為推翻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奠定意識形態的基礎和提供觀念上的可能支持。
總之,隨著阿爾都塞《論再生產》的出版,國內學者重新激發了對阿爾都塞的研究興趣,對阿爾都塞的國家理論進行了探討,提出了許多新的觀點。我們認為,關于阿爾都塞的國家地形學和拓撲學分析是值得學界關注的一種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