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子彥
賈赦、賈政與賈珍的區別, 要追溯到賈府第一代寧國公賈演和榮國公賈源。關于賈演、賈源,學界多強調其水字旁,意發家之源。這種說法有道理,卻流于表面。如果從水來談,一般是“演”基于“源”,如宋代劉黻《蒙川遺稿·明堂賦》:“植木者必根,演流者必源”;明代敖文禎《壽郡侯周鴻區六十序》:“源深流長,潛演而注之不竭”。如果這樣,兄為演而弟為源,似乎解釋不通。拋開水流來說,“源”還有根源、來源之意,“演”有根據事理推廣發揮之意。由此來論,賈為假,那么賈演就是假的演繹,賈源就是假的根源。《紅樓夢》真事隱去,假語村言,整體就是假的演繹;在假的演繹中,最主要的內容是假的根源。結合小說來看,雖以第四代賈寶玉等人為主角,但他們的生活主要由第三代提供和掌控,對其發揮教養約束等作用。所謂假的根源,從第三代人物姓名來看,大概就是政和刑。政對應賈政,刑對應賈赦。在法律體系中,刑、赦是對立的存在。
《韓非子·愛臣》:“赦死宥刑,是謂威淫”;明代劉基《誠意伯文集·靈丘丈人》中載郁離子的話:“刑,威令也,其法至于殺,而生人之道存焉;赦,德令也,其意在乎生,而殺人之道存焉。”刑字一般不作為名字,作為賈政之兄,還要考慮“文”字排輩,大概出于這些考慮,作者以赦名其人,而以邢名其妻。“政以治民,刑以正邪”(《左傳·隱公十一年》),政刑在國家管理中居于核心地位;二者之中,政為主、刑為輔,所以小說中寧府居長,而以榮府為主,主寫假榮,輔以假寧;在榮府之中,賈政為弟居住正房,掌管家事,賈赦為兄而偏居一隅。
賈府第二代人上承第一代,又為第三代做了鋪墊。這一代主要有四人:賈演之子賈代化,賈源之子賈代善,此外還有賈代儒、賈代修,是“代”字輩。化與善、儒與修在古代時常聯用。《荀子·富國》有“化善”,唐楊倞注:“化善,化而為善者也”;乾隆時人鐵保《梅庵文鈔·多文以為富賦》:“惟儒修之卓犖,挾萬卷以吟哦”。化、善、修、儒四人之中,賈代化有所簡介,“賈代化襲了官,也養了兩個兒子”“原任京營節度使世襲一等神威將軍”;賈代善為榮國公長子,“娶的也是金陵世勛史侯家的小姐為妻,生了兩個兒子”,已經去世;賈代修僅在秦可卿喪事時出現其名。唯一詳細的是賈代儒,他是族學塾師,當今老儒,承擔著教育族中子弟的重任,“勸教化,趨孝弟,以時順修,使百姓順命,安樂處鄉,鄉師之事也”。從他對孫子賈瑞的教導看,“素日教訓最嚴,不許賈瑞多走一步,生怕他在外吃酒賭錢,有誤學業”(第十二回),然而賈瑞貪財好色,覬覦王熙鳳,受其捉弄,最后死于私欲。種種跡象表明,賈代儒有師之名而無教化之用。化、善、修、儒,本是儒家文化的重要內容,賈代善早死,賈代儒無用,化、修二人姓賈且代,就將其具有的儒家注重教化、修身等意味給消解掉了。至于賈代善之名及其早死的命運,大概也是作者有意為之。賈赦、賈政為賈代善之子,在善、政、刑之間存在內在的聯系,“聽政之大分:以善至者待之以禮,以不善至者待之以刑。兩者分別則賢不肖不雜,是非不亂。賢不肖不雜則英杰至,是非不亂則國家治”。在中國古代善刑、善政非常重要,“觀其刑政,順天之意謂之善刑政;反天之意謂之不善刑政”(《墨子·天志中》);“德惟善政,政在養民”(《尚書·大禹謨》);“其故家遺俗,流風善政,猶有存者”(《孟子·公孫丑》章句上);“繆公非樂刑民,不得已也,此其所以善刑也”(《尸子》)。賈代善已死,兒子失去了父親的管教約束;有母姓史,“古無信史,故氏太君以史”,賈赦、賈政的行為就成了賢不肖雜而英杰不至,是非亂而國家不治。
對于賈府發揮主導作用的,主要是賈府第三代。賈代善有子賈赦、賈政,賈代化有子賈敷、賈敬。敷、政、赦、敬四人之中,敷政即是布政,施行教化之意。《詩經·商頌·長發》:“敷政優優,百祿是遒。”賈敷早死,無敷而有政,政亦無用,所以無論在府內府外,賈政皆形同傀儡。賈敬即“假敬”,是第三代的一個異數。《好事終》提到“箕裘頹墮皆從敬”,將賈敬的作用說得很嚴重,事實也是如此。在傳統社會,最大的過錯是不忠、不孝、不敬,而賈敬即是假敬、不敬。不忠、不孝為世不容,也不合賈府世家身份,不敬則相對隱蔽,危害也沒有那么直接。賈敬并非一開始便不敬,他也曾經是真敬。賈赦說過這樣的話:“想來咱們這樣人家,原不比那起寒酸,定要‘雪窗螢火’,一日蟾宮折桂,方得揚眉吐氣。咱們的子弟都原該讀些書,不過比別人略明白些,可以做得官時就跑不了一個官的。何必多費了工夫,反弄出書呆子來。”(第七十五回)就在這樣的家庭范圍中,賈敬卻是乙卯科進士,可以說是賈府第三代一個出色人物。然而不知他有怎樣的經歷,以至于從追求世俗榮名,轉變到“一概不管”“一心想作神仙”的狀態。小說對此沒有介紹,只對他修道生活提供了一些細節:第十回賈敬拒絕回家過生日,說:“我是清凈慣了的,我不愿意往你們那是非場中去鬧去”,要求將他從前注的《陰騭文》刻了散發。《陰騭文》是《文昌帝君陰騭文》的簡稱,主旨是勸世人斷惡修善。
第十三回秦可卿死,“那賈敬聞得長孫媳死了,因自為早晚就要飛升,如何肯又回家染了紅塵,將前功盡棄呢,因此并不在意,只憑賈珍料理”。第六十三回中賈敬服食丹砂而死,道士們說:“原是老爺秘法新制的丹砂吃壞事,小道們也曾勸說‘功行未到且服不得’,不承望老爺于今夜守庚申時悄悄的服了下去,便升仙了”。這些東鱗西爪的背后,是賈敬模糊的面目和人生的輪廓。他大概是長期處于污濁的環境,奮斗過,掙扎過,最終轉為消極厭世,修道以求解脫。小說最后賈寶玉也中了舉,以出家了局。或許相較于賈寶玉,賈敬是不徹底的前行者。小說以賈敬的經歷來展現賈府環境下有文化、有追求者的掙扎,以及這種掙扎的無濟于事,最終不免沉淪的命運。
賈赦和賈政的姓名跟政刑直接相關。對于政,歷來追求王政、善政、仁政,以德禮為依據,所以賈政有妻王夫人,注重仁義;有媳李紈,乃是“禮完”。對于刑,賈赦即假赦,意真不可赦,他結交外官,遭致禍端;妻子邢夫人,對他言聽計從、唯唯諾諾;有媳王熙鳳,肆意妄為,同樣不合法紀,與賈赦為賈府獲罪之由。作者在描寫兩家人的時候,應該是有意識地結合了傳統德禮政刑的特點。
朱熹在《論語集注·為政》中對德禮政刑之間關系進行闡發:“政者為治之具,刑者輔治之法。德、禮則所以出治之本,而德又禮之本也。此其相為始終,雖不可以偏廢,然政、刑能使民遠罪而已,德、禮之效,則有以使民日遷善而不自知。故治民者不可徒恃其末,又當深探其本也”;同時還強調它們彼此的一體性,“若夫道德性命之與刑名度數,則其精粗本末雖若有間,然其相為表里如影隨形,則又不可得而分別也”。在朱熹看來,德禮是政刑的根本,政刑之間政是刑的依據,刑是政的保證。
政為主、刑為輔,而賈赦為兄、賈政為弟,這種安排可能跟長兄為父、兄友弟恭等傳統有關。如果賈政為兄,對于賈赦的種種不法行為,賈政就有管理約束的義務,否則就是失職;反之賈赦為兄,賈政作為弟弟就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對其胡作非為而無能為力。
賈赦、賈政兩兄弟中,賈赦受到的關注并不多,僅從姓名而言,大概是賈府最特別的一位。《說文》段玉裁注:“赦與捨音義同。非專謂赦罪也。后捨行而赦廢。”賈赦字恩侯,可能出自爵位恩澤侯,特點是剛愎多欲,“一腔欲火,滿身俗骨”。書中最見賈赦品性的是在賈府內部圖謀鴛鴦、外部圖謀石呆子的古扇。圖謀鴛鴦,表面看是色,還有一個因素,那就是鴛鴦管著賈母的財物,所以賈母得知后憤怒地說:“我通共剩了這么一個可靠的人,他們還要來算計!”“你們原來都是哄我的!外頭孝敬,暗地里盤算我。有好東西也來要,有好人也要,剩了這么個毛丫頭,見我待他好了,你們自然氣不過,弄開了他,好擺弄我!”(第四十六回)。這是關于賈赦圖謀鴛鴦比較常見的解釋,實際還有一層,鴛鴦是賈母身邊的丫鬟,覬覦母婢是對賈母不敬,于禮不合;借助官府勢力圖謀石呆子的古扇,則于法不合。也可以說,這兩則事件是從賈府內外合寫賈赦的無禮無法。在法律中,刑是起點,赦為終點,賈赦本人好色貪財,邢夫人偏狹固執,二人不相得,亦不相離,是文學史少見的以律法寓意的夫妻。邢夫人行事毫無章法,尷尬人辦糊涂事,但是也有其用處——賈赦之貪財好色、賈璉之無能退縮、王熙鳳之狂妄自大,均由邢夫人聯系和映照出來。
得人之道,莫如利之;利之之道,莫如教之以政。故善為政者,田疇墾而國邑實,朝廷閑而官府治,公法行而私曲止,倉廩實而囹圄空,賢人進而奸民退。其君子上中正而下諂諛,其士民貴武勇而賤得利,其庶人好耕農而惡飲食。于是財用足,而飲食薪菜饒。是故上必寬裕,而有解舍;下必聽從,而不疾怨。上下和同,而有禮義,故處安而動威,戰勝而守固,是以一戰而正諸侯。不能為政者,田疇荒而國邑虛,朝廷兇而官府亂,公法廢而私曲行,倉廩虛而囹圄實,賢人退而奸民進。其君子上諂諛而下中正,其士民貴得利而賤武勇,其庶人好飲食而惡耕農,于是財用匱而食飲薪菜乏。上彌殘茍,而無解舍;下愈覆鷙,而不聽從。上下交引而不和同,故處不安而動不威,戰不勝而守不固,是以小者兵挫而地削,大者身死而國亡。故以此觀之,則政不可不慎也。
從這段論述可知,善政則各得其所,世如桃源;失政則上下相害,亂如末世。對照小說,賈政希望在家做好家長,在朝廷做好官,但實際好讀書而不通時務,“素性瀟灑,不以俗務為要,每公暇之時,不過看書著棋而已”,對國對家對人均無真實了解,一廂情愿地做人做事,于家于國均無作為、無裨益,任由小人橫行,子弟紈绔,內不能約束,外毫無建樹,其職形同虛設。像修建大觀園,“賈政不慣于俗務,只憑賈赦、賈珍、賈璉、賴大、來升、林之孝、吳新登、詹光、程日興等幾人安插擺布。凡堆山鑿池,起樓豎閣,種竹栽花,一應點景等事,又有山子野制度。下朝閑暇,不過各處看望看望,最要緊處和賈赦等商議商議便罷了”(第十六回)。此處還特意列了一系列姓名諧音來顯示賈政所托非人,如詹光即沾光、程日興即成日興。料理家事終究只是內務,外放為官則涉及多方,失政的后果便更加明顯。因工部將其保列一等,皇上念賈政勤儉謹慎,外放江西糧道;賈政最初是要做出一番事業來,但是無實干之能,心中又沒有主見,在現實困境面前很快妥協,“我是要保性命的,你們鬧出來不與我相干”(第九十九回)。這句話將賈政的無知愚懦顯現得淋漓盡致,其結果便是被李十兒等下屬蒙蔽,形同傀儡,最后以“失察屬員,重征糧米,苛虐百姓”的罪名貶職回京。賈政并不鉆營謀私,然而對于百姓也屬虐政,與此形成對照、同樣被參虐政受貶的是賈雨村。賈雨村其人生情狡猾,沽清正之名,有貪酷之弊,為官實是禍害一方,民不堪命,而賈政推薦這樣的人為官,同樣是失政的表現。
賈政之所以失政,在一心自保,亦無善政之能。所以第三十三回賈政管教寶玉,從根本上講還是為了遠禍避害,擔心寶玉招致禍端:忠順親王府來要人,賈政斥罵賈寶玉,“那琪官現是忠順王爺駕前承奉的人,你是何等草芥,無故引逗他出來,如今禍及于我”;賈環添油加醋說有人跳井,賈政的反應也是“若外人知道,祖宗顏面何在”;賈政暴打寶玉,除了認為他有錯,還擔心“明日釀到他弒君殺父”,招致更大禍端,所以在眾人勸解時,聲言“不如趁今日一發勒死了,以絕將來之患”。圍繞賈政種種,都是在刻畫他如何及為何失政。二知道人《紅樓夢說夢》評價說:“賈政性本愚闇,乏治繁理據之才,身為郎官,不過因人成事耳。即自公退食,亦不善理家人生產,食指日眾,外強中干,阿家翁癡聾而已。且所用賈璉夫婦,夫乃輕狂蕩子,婦乃刻薄盜臣,甚至交通當道,竊余勢以作威福,其流毒有不可言者。而政惟茗椀棋枰以消水晝,曾不一過而問焉。其家之不敗也得乎?”在同樣的環境下,賈敬轉向求仙問道;賈政本性喜歡詩酒風流,卻要違背天性、超出本身能力來擔負家族重任,不僅自己努力仕進,還將長女送入皇宮,鞭策寶玉讀書科舉,造成他人的悲劇性命運。然而,在中國舊式家庭中,這樣的人物形象具有一定的普遍性。可以說,賈政這一形象所具有的悲劇性和豐富性,都遠遠大于同輩的其他人。
賈赦夫妻意寓刑赦,賈政夫妻相合則是王政。王夫人作為女版賈政,同樣是復雜而具有悲劇性的人物。關于王政,歷代論述很多,如《孟子·梁惠王下》:“王曰:‘王政可得聞歟?’對曰:‘昔者文王之治岐也,耕者九一,仕者世祿,關市饑而不征,澤梁無禁,罪人不孥。老而無妻曰鰥,老而無夫曰寡,老而無子曰獨,幼而無父曰孤。此四者,天下之窮民而無告者。文王發政施仁,必先斯四者。詩云:“哿矣富人,哀此煢獨。”’王曰:‘善哉言乎。’”《紅樓夢》以賈府為主要表現對象,賈政主外,王夫人主內,王夫人對于鰥寡孤獨四者的態度就格外值得重視。在小說中主要是寡和孤:寡婦李紈,孤兒賈蘭、林黛玉。李紈是王夫人長媳,賈蘭是其長孫,林黛玉是其外甥女,三人均是王夫人至親,然而王夫人對此三人態度均異乎尋常地冷淡。如果說李紈不像王熙鳳是親屬,行事也不如王熙鳳逢迎討巧,所以不受王夫人重視,那么情有可原;然而賈蘭為賈珠遺孤,又是長孫,如此態度不合情理。尤見品格的是對待林黛玉,不僅是疏遠,甚至出言貶低——因黛玉的病時有反復,賈母指出寶玉、黛玉若盡著擱在一塊兒,畢竟不成體統,王夫人聽了,說寶玉“呆頭呆腦”,說到黛玉卻是“林姑娘是個有心計兒的”(第九十回)。這種對孤寡的反常冷落大概才是王夫人真實的態度,有仁義之名,施行的卻并非仁政。王夫人形象很有欺騙性,說話總是站在他人角度撫恤體貼,詢問是否發了月錢,拒絕減少迎春姊妹的花費等,“是個寬仁慈厚的人”“慈善人”,實際卻是“情偏性執,信讒任奸,一怒而死金釧,再怒而死晴雯,死司棋,出芳官等于家”。在賈府管理中,王熙鳳沖鋒在前,聲名狼藉,王夫人卻葆有良好聲譽,至今有讀者稱頌,跟她指揮在后、行為較為隱蔽有直接的關系。
賈府第四代人是小說的主角,他們處境不同,方式各異,但是無一例外地體現了個體和公權之間的復雜關系。
就榮府中賈赦、賈政的子女來說,前三代兄弟之中老二更重要的情況在延續,寶玉是寶二爺,賈璉則是璉二爺,老大的命運不是早亡就是頹廢。此處令人不解的是兩府之中姑娘尚且排行,家族中男子卻不排行。賈赦、賈政子女的相異之處也耐人尋味。書中稱賈璉有兄弟賈瑚、賈琮,賈瑚為兄,賈琮為弟,兩人情況不詳。賈赦行為荒唐,卻以祭祀禮器命名其子。《論語·公冶長》:“何器也?瑚璉也。”瑚與璉,是古代宗廟中盛粟稷的器皿;琮,外面八角里面圓形的玉器,常用作祭地的禮器。
賈政相對正統,更有文化學養,反而以普通的玉器命名其子,但是其中寓意也不可忽視。長子賈珠,是賈府第四代少有的被肯定的人物,“十四歲進學,不到二十歲就娶了妻,一病死了”,猶如李煜《挽辭》:“珠碎眼前珍,花凋世外春”。賈珠早死,應是出于小說敘事的需要,如果賈珠尚在,李紈必定理家,寶玉的重要性和賈璉、王熙鳳的地位大概都要降低,甚至整個故事的結構走向可能都要受到影響。次子寶玉乃是小名,大名不詳。林黛玉曾說“至貴者寶,至堅者玉”,其名大概寓有至貴至堅之意。世間人最珍貴,情比金堅,寶玉形象著重突出的也確實是人的主體性和情的本體意義。此外就是賈環,環是中央有孔的圓形佩玉,但是更接近的是“環中”之環。《莊子·齊物論》:“樞始得其環中,以應無窮”,郭象注:“夫是非反覆,相尋無窮,故謂之環。”從賈環形象和功能看,心思惡毒,行為下賤,在寶玉挨打、拐賣巧姐等諸多事情上推波助瀾,都是其中的重要一環。
寧府是另一種情況。賈珍娶妻尤氏,相較于刑赦、王政,兩人姓名寓意尤珍,尤而假珍。賈珍之妻尤氏之姓,六十六回中寶玉告訴柳湘蓮,尤氏的兩位妹妹“真真一對尤物,他又姓尤”。尤物除了指漂亮的女人,還指優異的人物、珍奇的物品。《左傳·昭公二十八年》:“夫有尤物,足以移人”,白居易《新樂府·八駿圖》有“由來尤物不在大,能蕩君心則為害”之句,蒲松齡《聊齋志異·石清虛》也有“物之尤者禍之府”,小說或許也是此意。賈珍還與兒媳秦可卿關系曖昧。《紅樓夢》自稱“大旨言情”,而秦,情也,其父秦業,其弟秦鐘,秦氏一家姓名都跟情關系密切。尤、秦兩姓合起來看體現的是世間和人情中可珍貴者,是值得世人珍愛之物。賈珍卻是假珍、不珍,一味高樂,只圖自己快活,對榮譽、財物、品行等世人看重之物無珍惜之情,對倫理道德滿不在乎。在秦可卿死后,不顧體統地揚言要以我所有來為其發喪;調戲妻妹尤三姐,甚至和兒子賈蓉有父子聚麀之誚。小說指出“家事消亡首罪寧”,跟賈珍率眾人敗壞了風氣有直接的關系。
賈政兒媳、賈珠之妻李紈,賈赦兒媳、賈璉之妻王熙鳳,也是兩種完全不同的存在。李紈即禮完,而禮與政關系密切,相關論述很多,如“禮,政之輿也;政,身之守也。怠禮失政,失政不立,是以亂也”(《左傳·襄公二十一年》);“禮以紀政,國之常也。失常不立,君所知也”(《國語·晉語》)。尤其是《荀子·王制》中提到“修禮者王,為政者強,取民者安,聚斂者亡”,賈政夫妻、李紈、王熙鳳的命運似乎都可從中得到解釋。所以小說以李紈為賈政、王夫人兒媳,是極合理的一種設置。李紈即“禮完”,第四十九回出現李紈寡嬸所帶二女名字李紋、李綺,二名倒過來諧音即聞禮、齊禮,前者出自《論語·季氏》的“過庭聞禮”,后者則出自《論語·為政》的“齊之以禮”,也可以佐證李紈所完是禮而非理。小說中最善明理的是后來做了李紈妯娌的薛寶釵,兩人分執禮、理,大概是清代圍繞禮、理展開爭論的一種折射。對于李紈,歷來評價居高,解盦居士《石頭臆說》甚至稱:“李紈者,守禮之完人也。”但是因王政不行,禮亦虛設,賈珠死而李紈寡,在賈府相對邊緣,遠不如王熙鳳重要。
賈府四春,即賈赦、賈政的女兒、賈珍的妹妹也是完全不同的類型,有著不同的意義。元春封妃,是賈府在宮廷最大的依仗,她的興衰存亡直接影響到賈府命運。元春中年薨逝,更在省親時把皇宮說是“不得見人的去處”,可以說元春以其生命的悲劇性,體現了作者對皇權的質疑和批評。探春則是四春中最有活力、思想性和行動力兼具的一位,她的形象也絕非“嘆”字可以概況,而是封建社會后期改革和守舊勢力雙方博弈、探究出路的“探”。大觀園改革失敗,探春遠嫁,其意義也在體現內部改革之路不通。至于迎春,她的名字和其兄弟以禮器命名異曲同工,都體現了對舊的禮法制度的遵守和順從。賈赦看不到危機,盲目狂妄,且自私自利,要求自己的子女無條件服從,為了自己的利益而奉獻犧牲,所以賈政暴打寶玉尚屬于管教子弟,賈赦暴打賈璉則除了展現其淫威之外毫無道理。迎春出嫁,形同被賈赦以五千兩銀子的價格賣給孫紹祖,較之元春是另一種更具悲劇性的犧牲。如果說元春之死暗寓作者對皇權的質疑,迎春之死則是對父權、夫權的嚴重抗議,而皇權和父權、夫權在古代中國就是最大最主要的公權。探春顯示了改良的意圖和改革的探索,以失敗告終。在入宮、出嫁、改革三種道路均走不通之后,大概也只有出家一條路可走。所以賈珍之妹惜春步其父賈敬的后塵,跟賈珍等人的放縱情欲截然相反,轉為絕情寡欲,毅然決然地投向青燈古佛。元、迎、探、惜,是人之生命的四種狀態,代表了四種不同的價值觀念和人生道路,籠統地解釋為原應嘆息,反而局限了人物研究,四春形象的豐富內涵和重要作用被簡化和弱化了。
賈府第五代以“草”為輩分取名,一般以《孟子·離婁章句下》“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小人之澤,五世而斬”來解釋,結合具體人物來看,似乎也還可以更進一步。
賈府第五代人賈蓉、賈薔、賈蘭、賈芹、賈蕓、賈菖、賈菱、賈荇、賈芷都不是很突出,不過細究又有所不同。蓉是果肉或種子制成的粉狀物,薔是落葉灌木,蘭是蘭草,芹是莖可食用的草本植物,蕓、芷是多年生草本植物,菖是水邊草本植物,菱、荇均是水生草本植物。這些名字之中,和其他草本植物不同,唯獨蓉是人為加工粉碎之物。從小說中賈蓉形象來看,他在同輩之中行為最為不堪。第六回賈蓉來借炕屏,王熙鳳又叫他回來,看著他,只管慢慢吃茶,出了半日神;第十二回賈瑞獻殷勤,王熙鳳道:“果然你是個明白人,比賈蓉、賈薔兩個強遠了。我看他那樣清秀,只當他們心里明白,誰知竟是兩個糊涂蟲,一點不知人心。”隨后賈蓉配合王熙鳳,設局害了賈瑞。賈蓉還和賈珍、賈璉等共同調戲尤氏姐妹,體現了賈府污濁淫靡的一面。結合寧府其他人姓名來看,賈珍不珍惜世間美好之物,到了賈蓉便一切粉碎了。再結合賈府第五代之外,跟“草”直接有關的人物,重要者如林黛玉,次要者如英蓮:林黛玉自稱草木之人,是書中最重要的女性;英蓮則是貫穿全書的人物,無論是英蓮,還是后來改名香菱、秋菱,都是一種水生植物。然而與草相關的黛玉和英蓮,其命運不止是孤兒,更是在人世間受到種種欺凌,身心逐漸死去,最終粉碎成塵。所以僅從復歸于草根來解釋第五代的命名,似乎還不盡如此,尚可再進一步。
就社會整體而言,儒家歷來崇奉天地君親師。作者開篇先說天地,指出“女媧氏煉石補天”“地陷東南”,對此清人張新之解釋說:“以天缺起,以地陷承。天地一大缺陷,何況人事?是為闡缺陷之書”。至于社會境況,第一回甄士隱丟女之后也有介紹,“偏值近年水旱不收,鼠盜蜂起,無非搶田奪地,鼠竊狗偷,民不安生,因此官兵剿捕,難以安身”。再具體到賈府,元春、迎春的悲劇命運直接將矛頭指向了君和親,賈代儒為師,無用甚至有害,作者把儒家推崇的天地君親師俱都拉下神壇,從根本上對宋代以來以德禮政刑為主要治理路徑的管理模式提出質疑和批評。“誰知這樣鐘鳴鼎食之家,翰墨詩書之族,如今的兒孫,竟一代不如一代了”(第二回),則是賈府要承受的命運:有出息的子孫紛紛夭亡,留存的又往往不如人意;從頭至尾再無新生命的誕生,即使懷有身孕也無一例外地以流產告終,年輕鮮活的生命則不斷以各種方式離開人世。所以賈府到了第五代,不止復歸草根,處末世而漸消絕,這大概才是作者的真正意旨。后四十回最后設置的蘭桂齊芳,從小說根脈看跟前面銜接不上,呈現的精神氣韻也大相徑庭,往高了說便是有點像魯迅《藥》中夏瑜墳上人為添造的那個花圈,有些許對未來的期望以及安慰的意味。
作者通過層層鋪墊,種種寓意寄托,以賈府興衰書寫了衰敗絕望、無可振起的末世社會和無望人生,探究社會不榮、生活不寧的根源。在這部氣勢恢宏的巨著中,賈府三家五代人的姓名和命運,是其中一條重要線索,作者藉此對封建社會末期德禮政刑的作用和公權的意義進行了深刻反思和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