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耘
文中所述女真家庭指的是通常意義上“同居共財以婚姻為基礎的血親或擬制血親的社會組織”,血緣與婚姻是家庭存在的紐帶。家庭觀念來自成員自身認知及具體家事的處理,主要包括家庭成員的身份確立、財產分配與繼承、對外事務的決策與掌控等。史料文獻中常出現的“國俗”或“舊俗”也蘊含著女真人的家庭觀念。在金初建國時家庭觀念滲入國家政治權力,同時也反作用于金初政治。本文在梳理傳世及石刻文獻記載的嫡庶、長幼、年長異居等家庭觀念中,思考與金代政治的內在關聯,進而理解金代早期治政方略中“以家為國”的特色。
女真早期家庭為一夫多妻制,“無論貴賤,人有數妻”。到海陵天德二年(1150年),從制度上規定“庶官許求次室二人,百姓亦許置妾”。一夫多妻就會有正室、側(次)室之分。《金史》記載,昭祖正妻徒單氏;次室達胡末,烏薩扎部人,次室高麗人;景祖正妻為唐括氏,次室為契丹人注思灰、溫迪痕氏;世祖正妻拏懶氏,次室徒單氏、仆散室、術虎氏、烏古論氏。正室、次室名分有差,如對一字王正妻加封為正從一品王妃,次室則封為王夫人。章宗時降王妃為王夫人,次室則降為孺人。這一制度不僅規定了妻的政治身份高于妾,律法還規定妻妾名分地位是不可顛倒的,“以妻為妾者,徒二年。各還正之”。
嫡庶也是皇位繼承、宗室聯姻等重大政事人選的主要標準。女真皇室有“后不娶庶族”的規定,從而確保正妻在姻親關系中的顯赫身份。海陵為宗干庶子,“自以其母大氏與徒單嫡妾之分,心常不安”。及弒熙宗登基后,只能將嫡母徒單氏與生母大氏“俱尊為皇太后”,卻無法更改生母的次室地位。世宗上臺,也常以庶出身份譏諷海陵,曾與大臣評論海陵:“恐上京宗室起而圖之,故不問疏近,并徙之南。豈非以漢光武、宋康王之疏庶得繼大統,故有是心。過慮若此,何其謬也!”
世宗特別強調家庭成員的嫡庶有別,大加贊賞庶子為嫡母盡孝的行為,聽說契丹人移剌余里妻死后庶子能遵守廬墓三年之制,決定賜錢五百貫作為獎勵,同時“令縣官積錢于市,以示縣民,然后給之,以為孝子之勸”。結合世宗在位期間大力提倡女真傳統的復興,不難看出官方嘉獎的不僅僅是孝子孝行,更有恢復女真人家庭嫡庶傳統的圣意。
女真家庭中正室與次室的差異同樣引起宋代使臣的關注,如洪皓在《松漠紀聞》中有“毆妻致死,非用器刃者,不加刑。以其側室多,恐正室妒忌。”金世宗時期宋使范成大也注意到女真家庭的多妻制,他在《攬轡錄》中這樣記述:“宮多內寵,其最貴者有元德淑麗溫恭慧明等十妃。臣下亦娶數妻,多少視官品,以先后聘為序,民惟得一妻。”正室側室有別,決定了后代的嫡庶之分。對于女真早期家庭的嫡庶觀念是否分明,研究者的認識完全不同。有的認為女真早期家庭妻妾不分,兄弟關系平等,嫡庶觀念不重;有的則指出女真在建國前,就確定了所謂正室、次室及生子年長即異居的制度。按照女真習俗,正室所生才具有繼承父親基業的權利。可見,金初皇權爭奪中的立嫡原則并非效法漢人禮制,而是女真家庭嫡庶有別觀念的反映。如宗干在太祖諸子中雖為長子,但因裴滿為次室,因此他并沒有繼承皇位的資格,最后在宗翰的建議下立太祖嫡孫合剌為儲嗣,宗峻雖為太祖第二子,由于母為顯貴唐括氏,因此是“諸子最嫡”者。作為宗峻長子的合剌就成為立嫡原則的最好選擇,元代史官因此贊許 “宗翰請立熙宗……其義正,其理直矣”。可見,在家庭成員地位及身份確認中,嫡庶是首要原則,長幼在其次。如世宗年間突合速諸子分財爭襲而致貧窮,世宗直接裁定“次室子豈當受封邪?”遂以嫡妻長子襲。
女真家庭還有幼子主父母業的習慣,石魯妻徒單氏生烏古廼和烏古出,烏古出好酗酒,徒單氏和烏古廼一道殺死烏古出,從而引起部人的不滿:“此子性如此,在國俗當主父母之業,奈何殺之?”幼子守產,兄終弟及,這是傳統女真家庭長幼觀念的表現。不過這一觀念僅限于嫡親兄弟,庶出兄弟是無份的。如石魯搶掠來的妻子所生跋黑,雖為幼子,卻沒有繼承石魯夫婦財產的權利。這種建立在嫡庶長幼觀念下的財產和權利分配方式,極易在女真家庭內部產生矛盾。跋黑與其侄即烏古廼之子劾里缽相爭,以及后來金熙宗、海陵王和金世宗對皇位繼承權的爭奪,都可以視為這種觀念影響下的產物。
有研究表明幼子守產是游牧民族典型的家庭制度。突厥人的家庭由父母和未成年子女組成。子女長大后,除留最小的兒子繼承家業以外,其他子女一般另外建立帳篷居住,建立起自己的家庭。古代回鶻人家庭也由父母和幼子組成。蒙古人也有幼子守產的習俗。而女真家庭中以幼子主父母業的觀念似乎也同樣帶有濃厚的草原特色。
生女直之俗,生子年長即異居。景祖九子,元配唐括氏生劾者、世祖、劾孫、肅宗、穆宗。及當異居,景祖曰:“劾者柔和,可治家務。劾里缽有器量智識,何事不成。劾孫亦柔善人耳。”乃命劾者與世祖同居,劾孫與肅宗同居。這表明年長異居的分配權由父系家長景祖掌控,由于劾者與世祖個性有差,依據幼子守產原則,居長的劾者則負責家務,世祖則繼承家庭對外的主導事務。可見,女真早期家庭成員的地位及權利可以通過內外事務的分工來確定。當然在析居異財中也有由長子分配的案例,出身于上京顯貴的術虎筠壽,在弟兄異居分財時說:“季弟通貴,無俟分財。其弟戰歿,其孤當恤。弱弟早失怙恃,尤可哀者”。按照兄弟各自的實際情況進行財產分配,而他自己只取白玉帽環一雙。由于析居分財,導致家庭成員有限,勞動力不足,造成一些女真家庭貧困。世宗時期烏古論元忠曰:“彼方之人,以所得之地為家,雖兄弟不同處,故貧者眾。”參政粘割斡特剌曰:“舊時兄弟雖析,猶相聚種,今則不然。”為解決這一問題,大定二十年(1181年)就有世宗鼓勵女真“猛安謀克人戶,兄弟親屬若各隨所分土,與漢人錯居,每四五十戶結為保聚。農作時令相助濟,此亦勸相之道也”。為杜絕不肖子孫在異居后破貲產,賣田宅,世宗詔令:“自今官民祖先亡沒,子孫不得分割居第,止以嫡幼主之,毋致鬻賣。”
金后期猛安謀克衰落,女真家庭異居分財傳統的弊端日益顯現。隨著蒙古勢力南下,漢人家庭同居共財,有助于凝聚親族力量共同對抗戰亂,女真人的小家庭傳統在時代大勢下難以長久,舊有家庭觀念不得不改變,聚族而居,刻石敘族譜逐漸成為女真家庭新風尚,也推動著金元之際北方宗族勢力的形成。美國人類學家孔邁隆(Myron L. Cohen)認為“北方地區提供了另外一個分析宗族的資源和親屬群體凝聚力的視角”。他甚至以元代華北的宗族為例,總結了北方宗族存在的兩個面向:基于血緣關系的固定系譜模式和更強調社會經濟條件的聯合模式。其實這兩方面的視角無疑帶有濃厚的女真特色。在蒙元統一后,這種以血緣為重的嫡庶長幼觀念和以異居保聚為基礎的經濟聯合就成為北方家庭的主要特征。
漢人遵從儒家禮儀,家庭觀念中十分強調“男女之別”,特別要利用內外的空間觀念對這種差別進行限制,以此表明大部分時間里男女是不應該出現在一起的,必須在一起時就要避免任何身體上的接觸。司馬光在《居家雜儀》中就詳細闡釋《禮記》“內則”篇把男女分隔開的規矩:“凡為宮室,必辨內外,深宮固門。內外不共井,不共浴室,不共廁。男治外事,女治內事。……鈴下蒼頭,但主通內外之言,傳至內外之物,毋得輒升堂事,入庖廚。”另外,司馬光還直接、粗暴地把上述原則概況為:“女子十年不出,恒居內也。”朱熹在解釋一首詩時寫道:“言男子正位乎外,為國家之主。故有知則能立國。婦人以無非無儀為善,無所事哲。”
以近侍局的設立為例,這一機構本為宣宗遷汴后強化皇權的產物。金末漢人劉祁認為“近侍之權尤重……大抵視宰執臺部官皆若外人,而所謂腹心則此局也”。他認為近侍是皇權內官,與宰執臺部的外官界限分明,屬于宣宗最重要的宮內職事官。可事實上金代官制雖承自遼宋,不過為了方便管理,常常隨事置官,機構與職官常有“旁見側出之弊”,如皇帝近衛的職官,可分屬衛尉司、宣徽院或刑部各官提舉,制度混亂難辨內外。宣宗設立的近侍局地位特殊,其官員職權比其他官署的同級官員大,官品也優于常秩。如至寧元年女真策論進士一甲第一名完顏素蘭,官正七品監察御史,宣宗“擢為近侍局直長”近侍局直長為正八品,以正七品之御史改任正八品近侍局直長亦為“擢”,可見其優于常秩。金末近侍局長官提點大多由宗室出身的高官兼任,如完顏自撒之弟承立(慶山奴),貞祐初以正四品的武衛軍副都指揮使兼此官;完顏匡以正三品簽書樞密院事兼任之,確實帶有內官意味。
需要附帶說明的是金初沿用宋制設有內侍局掌宮中事,有令二員,從八品,掌正位閤門之禁。由于內侍局職官的品秩較低,不足以“升用內侍局御直、內直有年勞者”,所以金初曾有授內侍御直以外官稱號的規定。章宗時還“以參用外官失防微之道,乃創寄祿官名,以專任之,既足以酬其勞,而無侵官之弊”。這一條記錄反映出內侍寄祿官的創置,不僅提高了內侍官的品秩地位,利于獎勵“有年勞者”,更重要的是免授予內侍官以外官實職,明確內外之別,防止內官預政。
上述的文獻記錄雖然零散,但仍能從女真舊俗的碎片中看到其有別于漢人的,重嫡愛幼、傾向于析居分財的小家庭、不以血緣婚姻來區分內外等家庭觀念。在權力更迭、利益分配和制度建設中女真人則將家庭觀念遷移到政治生活中,早期國家初興,制度未全,“以家為國”的治政方略最易得到女真內部的擁護。隨著金代統治范圍的擴大,女真人的家庭觀念與遼宋原有制度間就會發生沖突,既要維系女真地位,又要獲得漢地社會支持的現實,推動女真貴族的制度革新,從而在行政治理中,呈現出因事設職、因時而變的特點。金初治政方略中“以家為國”的特色,也許能成為探究女真人迅速崛起的新思考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