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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雨淋濕我們的頭發

2022-07-23 15:00:00羊亭
參花·青春文學 2022年8期
關鍵詞:小說

空地上站著個拳擊手,

為了生存他奮力搏擊,

身上早已經傷痕累累。

他憤怒而恥辱地高喊——

我要離去,我要離去!

最終他卻留在了那里。

——西蒙和加芬克爾《拳擊手》

雨不知是從什么時候下起來的。是那種綿密的毛毛細雨,下得悄無聲息。

黑明對春雨情有獨鐘。但北方的春天從來就短暫且不明顯,立春已將近兩月,北風未歇,空氣仍然料峭,下雨,就像是一件記憶里的遙遠往事。

午飯過后的半個多小時,黑明喜歡靠在椅子上打盹。編輯部還有另外兩個人,編輯部主任老魏長他兩三歲,看上去卻比他老成持重得多;散文編輯玲玲大四來這兒實習過三個月,畢業后去了報社,她是那種有文靜氣質的女孩,總是笑意盈盈的,一舉一動又那么內斂得體,她離開后,黑明還有些失落,去年年初,她突然再次出現在編輯部,自此大家成了同事。老魏和玲玲沒有午睡的習慣。午后的老魏通常會點一支煙,望著天花板發一陣呆,繼而拿簽字筆迅疾地在A4紙上寫寫畫畫,然后接著發呆——他是個小有名氣的詩人,在《詩刊》發表過短詩。玲玲要么“二倍速”追劇,要么漫無目的地逛“淘寶”。有時他們會討論某個自由來稿的作者,稿件質量一般,卻幾次三番地打電話追問審稿進度,甚至要來編輯部面對面交換意見。有時候話題會涉及某個知名作家,但鮮少談論作家的作品,而是將一些不為人知的小道消息講得繪聲繪色,就像說起久違的老友般親切。

黑明枕著椅背,即便思緒凌亂,也不想睜開眼睛。

這個月他送主編終審的小說稿,已經接連被斃掉五篇,而老魏和玲玲都有稿件過審,不但過審,等待發排的稿子數量甚至能用上半年。對于他們這家掛靠日報的雙月刊來說,為了走市場,心靈雞湯式的小散文最受歡迎,其次是發論文,小說的容量本就不多,而且偏重故事性,可黑明偏偏喜歡送審一些實驗性很強的現代派小說。剛開始他并沒覺得怎樣,心想靠著自己鍥而不舍的精神,總有一篇會打動主編。

月初,他送審的第一篇稿件叫《愛情》,講述一個去世二十多年的老頭重返人間,陪老伴度過最后時光的故事。他著實被感動了,洋洋灑灑地寫了五百來字的初審意見。主編在終審意見欄寫下——故事不成立,做退稿處理。第二篇《空房間》,寫失獨者的凄涼晚景,主編直接寫了“退稿”二字。第三篇他忘記名字了,主編只簡單寫了個“退”。第四篇、第五篇,主編連意見也省略了,而是在稿子的第一頁畫了兩道紅叉。

上午,黑明從主編辦公室出來,拿著一沓已宣告作廢的小說稿,內心漸漸沉重起來。這個月即將過完,自己手上還沒有一篇稿子過審,而過審的稿件直接和績效掛鉤。沒有稿件過審,就不能發排,不能發排,就無法見刊,無法見刊,就沒有績效,沒有績效,月底到手的工資就很難看。黑明發現自己正步入這尷尬的惡性循環,他希望公共郵箱里能有一篇不錯的小說稿來拯救他。

可他還沒來得及在電腦前坐定,主編就到他們編輯部門口,敲了敲開著的門,叫黑明過去一趟。主編辦公室里煙霧繚繞,他坐在桌子后面,黑明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主編說:“黑明,你好歹也是正經大學中文系畢業,選稿水平怎么連個大專生都不如?”

黑明在沙發上坐下,他知道主編在拿他和老魏做比較。

“魏主任經驗豐富,是我學習的榜樣?!焙诿鲬n怯而誠懇地說。

“經驗是慢慢積累起來的?!敝骶廃c燃一支煙,猛吸了一口,“不要只盯著自由來稿。你要想法建立自己的作者資源,多向成熟的作家約稿?!?/p>

他何嘗不想約幾篇像樣的小說,可他們畢竟不是什么名刊大刊,作家有好稿子,第一時間也不會想到他,好不容易約到的稿子,大多是被別人淘汰掉的,要是最終不能用,他還得絞盡腦汁,找各種理由退稿,其實比作家本人還要難堪,于是他甘愿在自由來稿中碰運氣。

“不得不說,你送審的那些稿子里面確實也有驚艷之作,但問題在于驚艷過頭了,任何雜志刊發它們都需要勇氣?!敝骶幷Z重心長地說,“你現在犯的是新人才犯的毛病,但是黑明,你來編輯部都三年多了,你不是新人了。我感覺最近你完全不在狀態?!?/p>

主編沒有把他說得一無是處,給足了他面子和臺階。黑明想找些恰到好處的話來檢討自己,當初是主編招他進來的,對他也算有知遇之恩。但他一到關鍵時刻總會頭腦空白,詞窮語拙,憋了好一會兒,才傻里傻氣地說:“我會盡快再報一篇好點的。”

“不著急,本期已經發排了。好好調整一下,我等著你給我驚喜?!敝骶幱殖槌鲆恢?,打火機啪嗒啪嗒半天沒點燃,于是他把煙和火機都扔到一旁。煙云背后,他看上去有些焦慮。

黑明識趣地回到編輯部,從抽屜里拿出個小本。那是他從業以來從不同渠道搜集到的作家的聯系方式,那些讓他敬仰的名字后面,有的是手機號,有的是座機號,還有些是QQ號或郵箱。他翻了許久,也思忖了許久,最終還是將小本放了回去。他打開公共郵箱,渴切而細致地看起來。

雖然他不放過任何一篇稿子,甚至把垃圾郵箱里的稿子都看過一遍,但事實證明主編是對的,自由來稿大多很平庸,有那么幾個高產的,幾乎隔天就投一篇。

其實他也曾是個作家,畢業后自由寫作了幾年,給報紙和周刊寫些小篇章,漸漸地入不敷出。后來去了一家廣告公司,一邊寫廣告文案,一邊興致勃勃地開始創作起小說。人生中第一個長篇居然順利出版,還得了個獎,因此,才認識了主編,有了現在的這份編輯工作。自從做了編輯,他對自己的要求更高了,寫作自然也更謹慎、更少了些,后來發現沒什么進步,而那時正值雜志改版,各種瑣事堆積,于是他索性停了下來,之后竟再也沒有寫過一個完整的故事。他常想,要是沒有做編輯,而是繼續從事廣告工作,閑暇時寫寫自己的東西,如今他會不會已經有所成就?換成別人低三下四地向他約稿,至少不會為了績效而傷神?或者像老魏一樣,在一些大刊發表幾篇文字,履歷也會顯得與眾不同吧?

就在黑明胡想聯翩時,玲玲突然驚呼道:“呀!下雨了?!?/p>

黑明睜開眼,坐直身子,扭頭望向窗外。看不清雨絲,但半空中雨霧蒙蒙,地上和低矮的房頂濕漉漉的,這景致和春天很是相宜。他的心瞬間就不那么沉重了,再閉上眼睛,自己仿佛變成了一只輕盈的雨燕,在和風細雨里飛翔、歡歌、覓食,自由自在,沒有負擔。

整個下午,他的心情都很好,像變了個人似的,和老魏聊了聊詩歌,向玲玲打聽最近什么劇最熱,連他自己都驚訝,情緒竟能隨天氣轉變得如此徹底。

下班后,玲玲先他們離開。老魏望了望天花板,點煙之前給黑明讓了一支。他明知黑明不抽煙,可還是會偶爾讓一讓,照他的話說——吸進去然后吐出來,就能完成一場欲望的旅程,沒有什么能比煙來得簡單而直接的了。他總能找到合適的說辭,黑明覺得,作為詩人的老魏在這方面有著明顯的優勢。

老魏遞煙的時候什么都沒說,好像只是做出一個習慣性的手勢,但黑明沒有拒絕,他接過香煙,又接過老魏遞來的打火機,把煙點上。吸進去,吐出來,并沒什么特別的感受。他常常想,自己大概歷來就不懂得拒絕,別人的給予,別人的見解,別人的喜惡,他都討好似的通通接受。

老魏把煙點燃:“你應該繼續寫作?!?/p>

黑明不好意思地說:“別說一個小說了,如今我連開個頭都很難。”

“不寫小說了,像我一樣,你可以寫詩。”

“我對詩一竅不通?!?/p>

“這你就謙虛了。”老魏擺手道,“在我們雜志社,和我聊得來詩的只有你?!崩衔和嶂^看了看門口,壓低嗓門兒,“我們主編夠厲害了吧?其實他對詩才是一竅不通。不但對詩一竅不通,對小說也一無所知,他關心的只有中學生和家庭主婦才讀的小散文。”

其實主編下班已經有一會兒了,老魏的舉動有點多余,也有點做作,不過在黑明看來,這一下子卻拉近了他們之間的距離。此前他從來沒有懷疑過主編的權威。名牌大學的文學碩士,既寫散文也搞理論,不少文學活動的座上嘉賓,給別人出書寫的序言都能攢一本書了,他區區一個曾經的不入流作家、現今的小編輯怎敢懷疑?不過經老魏這么一說,他感覺主編確實不太看重詩歌和小說,倒是經常對玲玲送審的散文贊不絕口。

黑明說:“我把分內的編輯工作做好都不錯了,這個月還沒稿子發排呢,自己的事還是先放一放吧?!?/p>

“黑明老弟,你來這里是因為會寫小說,是寫作和小說成全了你,給你建立了自信?!崩衔呵檎嬉馇械卣f,“現在你什么也不寫了,而是去編一些毫無價值的小說,你的自信會被消磨光的。再說了,這只是一個工作,一份差事,你確保能在這個雜志社編一輩子小說?”

黑明有點動心了。但他仍然忐忑,面包的問題沒有解決,談理想會不會太奢侈了?

“我是過來人,聽我的沒錯?!崩衔哼€在滔滔不絕,“我剛開始做編輯那會兒也一樣,一門心思只知道選稿、約稿、編稿,自己的事完全荒廢了,時間一久,才發現不但眼高手低,寫詩的才華沒了,選的稿子也越來越差。你要知道,只有堅持寫作,自己不斷進步,才會選出真正出色的好稿子?!?/p>

作為直接上司,作為一位兄長,老魏沒有消遣他的必要。一旦他重拾寫作的自信,做編輯也得心應手,照理說,對老魏還會在一定程度上構成威脅。所以這不只是經驗之談,更是肺腑之言。他覺得那個渾渾噩噩的自己被老魏點醒了,他已年過而立,成家立業均無著落,生活也過得一團糟,是時候設法改變了。

老魏安靜下來,開始在紙上寫詩,不時冒起一團煙云。

關電腦之前,黑明又特意看了看公共郵箱,當確定沒有郵件,他才不慌不忙地關掉所有窗口,并點了關機按鈕。

正值下班晚高峰,外面人潮涌動,街道上的車流也排起了長隊。

不少人都打著傘,在夜幕下行色匆匆。黑明從鼻子里輕輕“哼”了一聲,他有點可憐這些矯情的人,這樣的毛毛細雨,在北方如此難得,何需用傘阻隔掉它的親近?落在頭上、衣服上、皮膚上,就像是落在田野里、綠葉里、草叢里一樣自然舒適,他們都不明白自己究竟錯過了什么。

從雜志社的寫字樓到地鐵口,不到一公里路,黑明放緩了腳步,他希望自己完完全全融入細雨里,或者讓細雨徹徹底底融進身體里。當雨的濕氣足夠濃重,他的情感足夠強烈,即或是身在北方,說不定下一步就踏進了南方的某個小巷。

回到出租屋,女友還沒有下班,她最近老是加班,回來得很晚。

她在一家圖書公司做營銷,他們是在前年雜志社舉辦散文論壇時認識的。那時候的女友偶爾寫寫散文,為了參加論壇活動,她專門請了兩天假從東城打車過來。當時黑明剛做編輯不久,還處在對新職業的懵懂和興奮之中,加之是主辦單位中的一員,他自然要殷勤地忙前忙后。在酒店門口,他第一眼看到她,就覺得她很像一個人,但一時又想不起來到底像誰了。他從她手里接過箱子的拉桿,幫她辦理入住,在送她去房間的路上,他不停地向她說明活動日程和注意事項。在她之前,那天他已經將同樣的話重復了十幾遍,早就爛熟于心,但到她這兒,他卻連出了多次錯誤。他本打算重新跟她講一遍,但他們已經到房間門口了。

她笑笑說:“沒關系的,《活動須知》上面都有,過會兒我認真看看。”

兩天的活動安排得很緊湊。她認真地聽講座,積極參加討論,他里里外外、盡心盡力地做好服務工作,他倆便沒有其他更多的交集了。

活動結束那天,晚餐是在酒店后面露天燒烤。大家擼串喝酒,很快便完全放松下來。不知是誰起了頭,歌聲一直沒有停歇。主編借著酒興,要他倆一起表演個節目,大家都跟著起哄。他覺得很為難,自己沒有這方面的天賦,而且他生性靦腆,當著這么多人的面表演還不尷尬死?就在他扭捏為難時,她大方地拉著他的手,跟他合唱了首《月亮代表我的心》。他有些恍惚,本以為會亂中出錯,但是沒想到發揮得挺好,他漸漸地不再緊張了,他們贏得了大家的陣陣掌聲。一首歌唱下來,黑明竟然有點意猶未盡。

接下來,他們一直坐在角落里喝啤酒。起初她很安靜,為了打破沉默,黑明又開了兩瓶酒。主編過來給大家發煙,她沒有推辭。她抽煙的樣子很熟稔,吐出的煙霧是一條細細的長線。他們不停地碰杯,黑明清楚自己的酒量,照這么喝下去,要不了多大一會兒,他就該趴在桌子上了。煙抽到一半時,她把煙遞給了黑明。黑明明白她的意思,自己不抽煙,其實完全可以直接告訴她,但是黑明接過香煙,沒有遲疑,舌尖抵住過濾嘴,狠狠地吸了一口。他本以為過濾嘴上會有她口紅的氣味,或者濕潤的唾液,不過她抽得似乎很小心,上面只有香煙的味道。

后來他講起了自己的工作,還有一年前出版的小說。她讓他快遞一本簽名本給她,說一定會好好拜讀。她也聊了聊她的工作,雖然她一直在抱怨,但看得出來她很喜歡她的工作。言談中,黑明知道她是江西人,江西撫州的一個縣還是區。因為從小對這座城市心向往之,大學畢業后,不顧全家人反對,她一個人千里迢迢跑過來。她看上去挺成熟,實際比黑明還小一歲。

他們留了電話,加了微信。人已散盡,他們還在你一言我一語地聊著。

快到凌晨一點了,夜風中略有寒意。他起身送她回房間。黑明剛要離開,她突然一把將他拉進屋,送上了炙烈的嘴唇,他迎了上去,她的舌頭是甜的,有淡淡的酒味。黑明倉促地脫掉她的衣服,當她的身體呈現在眼前,黑明卻有點害怕了。那是他的第一次,但顯然她不是。

之后的一個多月,他們在東城與西城頻繁地見面,有時過夜,有時開鐘點房。

他們確立關系后,黑明退掉了西城的出租屋,搬去東城和她同居。雖然東城離他上班的雜志社很遠,每天來回換乘地鐵和公交就得三個多小時,不過兩人過著夫妻般的甜蜜日子,路上的奔波都值得。

但是所有的甜蜜都不是恒久的。當他們熟悉了彼此,特別是熟悉了彼此的身體,激情退卻,沒有新奇,沒有意外,生活漸漸地都讓瑣碎填滿。沒多久,女友成了部門副經理,無暇再寫散文,還經常加班,他的整個白天也都讓工作占據,夢想變得遙遠,支離破碎。一連好多天,他們都只是單純地擠在一起睡個覺,連坐下來聊聊彼此,聊聊未來也沒時間。生活離他想象的樣子越來越遠。

黑明覺得一陣心慌,突然有想抽煙的沖動。他到抽屜里翻找一氣,居然真找到了半盒煙,不過是細支的女士香煙。沒有火機,也沒有火柴,他焦慮地在屋子里走來走去。后來他去廚房打開煤氣灶,那么大一團熊熊火苗,只為點一支煙,看上去有些滑稽,不過煙隨氣管深入肺部,一種從未有過的眩暈讓他鎮定了不少。

他坐下來,望著窗外黑洞洞的夜色,聽車子貼著濕漉漉的地面駛過的聲音,雨應該越下越大了。他很快把一支煙吸完,想了想,沉著地在筆記本的第一頁寫下——細雨淋濕我們的頭發。

黑明又抽了一支煙,枯坐良久,不確定自己要講一個怎樣的故事。好些年不寫了,要像以前那樣收放自如,看來并非易事。他堅持了一會兒,為了等待靈感到來,也為了等待女友,但是他什么也沒有等到,迎接他的是一連串的呵欠。

他上床躺下,本以為睡意會很快席卷全身,可他卻越來越清醒了。窗戶開著,他聽到細密的沙沙聲,雨比先前下得更大了,他的內心也更加平靜。他安慰自己,這樣的夜晚就適合一個人躺著,雨增強了安全和妥帖感,靜靜地躺著一動不動,思緒可以飄向既久且遠的時空。

黑明想起了青春期的自己。像所有那個年齡段的男生一樣,他也對異性充滿好奇與憧憬。不過他的眼光挺高,身邊那些正在發育的女孩不是他喜歡的類型。每晚躺在床上輾轉難眠,在荷爾蒙的作用下,他開始一點一點構想著未來伴侶的模樣——膚白、高挑、成熟,身體的比例最好精致些,不宜過分單薄,也不宜太豐滿。并且虛構了一個甚為理想的場景——在一個雨聲淅瀝的夜晚,他仰躺在皮質沙發上,一邊啜飲著杯中不知名的液體,一邊等待愛人的到來。彼時,美好的女人半舉著雨傘,踩著黑色高跟鞋,正穿過潮濕的小巷。她淡淡的清香氣息已經溢滿全身,只消在花灑下稍微沖洗,他們的身體便可交織在一起……

從這個遙遠的場景來看,女友其實非常符合他最初的想象。但從他們兩年多的相處來看,他又覺得女友差的不是一星半點。特別是當他得知了女友父母的意見后,他感到他們的交往不過是一場徒勞,他們不會有什么未來。

女友曾經向他透露過,按他們老家的風俗和人情世故,十六萬八的彩禮是底線,車子是基礎,房子是關鍵,有些地方要“三金”,有些要“四金”。

黑明沒好氣地說:“這是嫁女兒還是賣女兒???”

“娘家把女兒養那么大也不容易。”女友望著他,言辭誠懇地說,“再說這只是禮數,過一下手而已,最后還會給回來的。”

“一去一回的不嫌麻煩?”

“結婚這么大的事還嫌麻煩?嫌麻煩結什么婚?”

見黑明沉默不語,女友鼓氣似的說:“扯遠了,我爸媽還沒同意呢。江西離四川比這兒還遠,你設身處地地想想,你要是有個女兒,愿意讓她嫁那么遠?”

“我要是有女兒,絕不會拿她的幸福做交易。”黑明又回到了原來的話題。

“這就是地域分歧,也是你的偏見。”

“我的偏見?這都什么年代了,我還第一次聽說嫁女兒要明碼標價的?!?/p>

“黑明,要是你真的這么想,那我們就不會有結果?!迸褮夂艉舻卣f,“還不如趁早分開,我不耽誤你,你也別耽誤我。”

話說到這個程度,黑明只能再次沉默,他總是硬氣不起來。倒不是他們的感情有多么忠貞不渝,其實他并不確定女友對他用情的深淺,是否專一,他至今不知道女友此前有過多少個男朋友,和多少男人發生過關系,他一直對女友跟他的初次表現耿耿于懷,但是他習慣了這種生活,習慣了身邊有這么個人,習慣了雙人床、趕地鐵、換公交。要是他們分開了,他一個人如何打發生活的寂寥與庸常?

黑明很疑惑,女友年紀輕輕,也受過高等教育,可是對待這件事,她怎么比有些小市民還要固執?他們已經很久沒有討論這個話題了,換言之,他們已經很久沒有聊過天了。

黑明翻了個身,已經過了十二點,女友還沒有回來。也許她在加班,也許和別的男人在喝啤酒,兩個人同抽一支香煙,甚至可能在賓館的床上翻云覆雨。這本該令他氣憤的,不過想到最壞的可能也不過如此,他反而變得心平氣和。沒一會兒他就睡著了,夢境也全和雨有關——要么是他在雨里無緣無故地奔跑,好像要逃離什么;要么是小巷里有人呼喚他的名字,那聲音充滿誘惑,他很想穿過屋檐滴滴答答的雨簾,不錯過任何一扇窗戶,去尋找聲音的來源,但每當他無限接近,那聲音又變得無限遙遠了……

不知什么時候了,黑明從夢中醒來,他習慣性地將右手伸向床的另一邊。一下摸到了女友的肚子,她居然已經回來了。她的呼吸均勻,肚子起伏平緩,顯然睡得很熟。他想看看時間,但他沒這么做,而是把手收回來放進被子里。

一時無法入睡,黑暗中,他面向女友躺著,他輕輕喊了聲女友的名字,當然不會有回答。黑明又伸出手,在她胸前一陣摸索,女友是平躺著的,睡衣下的乳房只微微有點隆起,就像平日那傲人的曲線只是假象一樣。女友好像有點反應,呼吸比剛才重了。他還想繼續下去,但她推開他的手,背對他接著睡了。

黑明也背對女友,準備接著睡覺。他這才發覺自己心里竟然毫無波瀾,在不知不覺中,他對女友已激不起興趣,就像左手摸右手一樣自然平淡。黑明隱隱地感到一絲悲涼。

夜里睡得不好,第二天黑明無精打采的,眼睛望著電腦顯示屏,思緒卻很紛亂。老魏給他發QQ,他半天沒有回應,于是老魏招呼他,喊了他兩聲他才回過神。老魏指了指他的電腦,他茫然而潦草地點著頭。

老魏從QQ上給他傳來兩個文檔,并告訴他,都是朋友推薦的稿子,應該差不了。有稿子自己不看卻給他,黑明知道老魏這是故意照顧他。老魏作為編輯部主任,其實可以只負責二審,但他們編輯部就三個人,所以老魏也初審一部分散文和詩歌。不光老魏,主編有時也會編幾篇稿子,不過不用像他們那樣非得過初審、二審的流程,他一旦定下來,直接就可以發排。雖然如此,大家還是意見一致地給黑明留了編小說的余地,只是小說的版面真的越來越少了,要是他還沒有稿子過審,將面臨無稿可編的窘境。

黑明接收了文件。第一篇作者的名字挺眼熟,似乎經常在其他雜志上看到,黑明先掃了掃附后的簡介,確實比自由來稿的作者更讓人信服。他接著打開第二篇,作者很陌生,小說的篇幅也比較長,上他們雜志有些難度。

黑明心存感激地回老魏:“謝謝魏主任!我一定認真對待?!?/p>

老魏噼里啪啦地敲擊鍵盤,不一會兒發來一大段文字:“跟我就別客氣了。我們不但同事一場,更重要的是審美一致,無論是文學、詩歌,還是人生、工作,都很談得來。你現在的情況我以前也有過,沒什么大不了的,你只是沒把思維打開。我無非比你多做了幾年編輯,手上的資源多點,要是想和哪個作家約稿不好開口,你可以直接跟我說,只要幫得上,我的資源就是你的資源?!?/p>

沒想到老魏如此大方,黑明打了一個作家的名字,又覺得立刻就托他幫忙有些不妥,于是刪掉重新輸入:“我先好好把這兩篇看了吧?!?/p>

老魏發了他兩個笑臉,又說:“他們都是雜志編輯,就當是多交兩個朋友,以后你有寫好的小說稿子,也可以發給他們?!?/p>

這不成交易了嗎?黑明心想,半天不知道怎么回老魏。

老魏好像看出了他的擔憂,于是說:“雖然是朋友推薦的,但你也不要有負擔,先看稿子質量吧,好就送審,不好就退稿。我把你QQ號發他們了,接下來你直接和他們聯系。”

黑明很認真地看了兩篇稿子。老實說,作者稍有點名氣的那篇挺普通,很可能是已經被其他雜志淘汰掉的;另一篇無論是語言,還是敘事的節奏、手法,都好出了太多,唯一的缺憾是太長,比他們一期雜志的小說容量還多出不少。黑明很為難。

這時有人加他QQ好友。那人一上來就喊他黑明老師,謙恭得讓他有點不知所措。他們聊了好一會兒,他才知道對方正是稿子一般的那位作者柳賢江。柳賢江并沒有立刻和他談自己的小說,而是高談當下雜志的生存、紙媒的走向,他的見解讓黑明略感悲觀。后來他們又談到當代小說,在這方面,其實黑明是可以和他聊下去的,讀書那會兒,他天天泡圖書館,當代小說沒少看,這兩年做編輯,無論是工作還是業余,他對當下小說都很關注,但看著柳賢江一條接著一條的信息,除了由衷地感嘆他的打字速度,黑明不知道該和他說什么好。

后來柳賢江話鋒一轉:“黑明老師,要是您看得起鄙刊,有作品可以發給我?!?/p>

他的謙虛再次讓黑明感到不舒服。他們兩家雜志社的差距何止一般的懸殊,人家是正經八百的事業單位,而黑明他們雖然掛靠日報辦刊,實際上只是個十人不到的小文化公司,該稱鄙刊的是黑明。

黑明說:“我已經很久沒寫作了?!?/p>

“那太可惜了?!绷t江說,“不過呢,黑明老師您有那么好的基礎,要寫還不是分分鐘的事。我等著您出手。”

黑明說:“別提我了,說說你的小說吧。”

“我寫得不好,有勞您費心?!?/p>

他倒不客氣,黑明也直截了當:“我覺得故事有點老套。”

“您說得對,故事確實是多年前聽來的。”

黑明想,只怕不但故事是多年前聽來的,連小說也是多年前寫的吧?

“還有沒有其他小說?能不能發給我看看?”

柳賢江半天沒回。這么問等于是間接退稿了,黑明擔心自己得罪了對方,但他的擔心有些多余。就在黑明斟酌接下來要再說點什么時,柳賢江發來了三個word文檔,兩個短篇,一個中篇。

柳賢江接著發了兩個拜托的表情,黑明回了個握手的表情。

黑明一口氣把三個小說看完了,他感覺很不好,比之前的那篇還差,一整個上午就這樣白白浪費掉了。

午后打盹的時候,黑明雖然雙眼緊閉,可心里一直在盤算怎么處理柳賢江的稿子,如何恰到好處地告訴他,鄙刊由于版面和理念原因,無法刊發大作。但這樣的說辭很牽強,最好是一個讓對方找不到破綻的理由,又能讓他下得了臺,然而這正是黑明所欠缺的。

糾結到最后,黑明干脆睜開眼,問老魏要了支煙。玲玲驚訝地看了看他,沒有說什么,但嘴角似乎輕蔑地翹了翹。黑明注意到了,但他不在乎。他一邊抽煙,一邊望著窗外的蒙蒙細雨,心里總算平靜了些。

下午,黑明一直埋著頭寫初審意見。比對待自己的創作還要認真,寫了改,改了又寫,他一定要對得起作者的心血。他一共寫了五稿。最后終于在審稿單上工工整整地謄抄完畢,他如釋重負地吐了口氣。他打印了稿子,附在審稿單后面,迫不及待地遞給老魏。

老魏點點頭,剛要簽二審意見,突然又停了下來。他問黑明:“柳老師的稿子呢?”

黑明欲言又止,本想說出實情,又怕過于唐突,于是他撒了個謊:“還沒想好怎么寫初審?!?/p>

“再過兩遍稿子吧?!崩衔禾痤^,鄭重其事地說,“柳老師寫作多年,還上過不少選刊,應該沒什么問題?!?/p>

老魏都這么說了,他不免開始懷疑自己的眼光。想到上午自己說柳賢江故事老套,心里就陣陣不安,他太冒失了。柳賢江當然不至于告訴老魏,但別人會怎么想?別人不會覺得他嚴謹,而會說,你一個小刊物的小編輯也好對我指手畫腳,真是太自不量力。

他又把柳賢江之前的稿子看了一遍,仍然沒有打動他。他極不情愿地填了審稿單,寫了些違心之言。他希望稿子被老魏打回來,但臨下班前,老魏返他稿子時,他發現兩個審稿單上都簽了“同意,送終審”的意見。說不上開心,也說不上難過,他感到很矛盾。

幾天后,主編的終審意見下來了。黑明傾盡心力想推薦發表的那篇小說被退稿,這在他意料之中,可柳賢江的稿子居然留用了。

主編說:“雖然留用,但結尾得再改改?!?/p>

黑明沒說什么,拿著稿子點點頭。送審的稿子能留用,總歸是一件好事。

黑明正欲離開,主編突然問:“你覺得怎么改合適?”

稿子他雖然從頭到尾看過幾遍,但由于沒有特別吸引他的地方,他實在提不出什么好的意見。

“沒關系”,主編鼓勵似的說,“隨便說說你的看法?!?/p>

他想說,這小說其實沒有發表的必要,通篇彌漫著陳舊的氣息,敘述也啰啰唆唆,不是他心目中的好小說,但他清楚這么說的結果,于是說:“我覺得可以更簡潔些。”

主編對他的話不置可否,抽了兩口煙,才淡淡地說:“我認為故事太沉重了,沉重不是壞事,但總要讓人看到希望?!敝骶幱殖榱藥卓跓?,接著說,“所以結尾需要改,要更光明、更溫暖、更輕盈些。”

黑明有點為難地想,之前雖然沒有跟柳賢江直接說,對方怕已經認定退稿的事實了,現在回頭又讓柳賢江修改,別人會不會覺得他們雜志社都太兒戲了?

“你明白我的意思?”主編問。

黑明不住地點頭:“我明白了?!?/p>

“好好跟作者溝通溝通,結尾改好了,這個小說會大放異彩?!?/p>

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正思忖著要怎么跟柳賢江說,卻發現柳賢江的QQ頭像閃爍不止。他點開了QQ,彈出窗口。

柳賢江:“黑明老師,下午下班后有安排嗎?”

黑明剛剛還覺得為難,現在機會突然擺在面前,他得好好把握,于是趕緊回沒有安排。

柳賢江:“正好,我下午在西城辦事,晚上出來坐坐吧?!?/p>

見黑明沒有立刻回復,他又說:“你放心,就是純粹的文友之間聊聊天。”

要是之前柳賢江約他,他還會覺得有點壓力,既然主編安排他好好溝通,他豈有拒絕和不執行的道理?他欣然接受了,并與柳賢江約好了時間和地點。

但下班臨出門前,他又打起了退堂鼓。他一個人能辦妥嗎?到時候氣氛會不會很尷尬?要是老魏能一同去,幫忙說幾句話,想必可以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可老魏一直在打電話,聽上去,晚上也有飯局。眼看約定的時間快到了,他才硬著頭皮出去。

雨已經停了。天空灰蒙蒙的,濕氣很重,看樣子雨還得接著下。也許明天,也許就在晚上。

黑明到達約好的清真餐廳時,柳賢江正在門口等待。

他上前握住黑明的雙手:“黑明老師,久仰久仰!”

柳賢江的過分謙虛雖然讓黑明難以接受,但不得不說,他的言談舉止都恰到好處,并不讓人覺得惺惺作態。要是黑明及他一半,無論是工作還是生活,都一定不是現在這個樣子。

飯間,柳賢江沒有提自己的小說,而是和黑明聊他對當下文學的看法。他扯得很遠,從歐美到非洲,從拉丁美洲到日韓,就是絕口不提國內文學。黑明想提醒他,好在他說完馬來西亞后終于說到了國內,但仍然顯得非常悲觀。他說:“當下的文學已經越來越小眾了。再過二十年,我不知道誰還會有底氣說自己是詩人、小說家。”

黑明不解:“那你寫作的動力是什么?”

“動力?”柳賢江聳聳肩,“我沒有動力。寫作久了,就成了自然而然的事,它是習慣,更是生命中不可缺少的東西?!?/p>

黑明不由得感佩萬分。想想自己,當年的激情不復,早已經忘記來時的路,活該他庸庸碌碌。前些天一時興起,也只是觸景生情,標題之下,如同他蒼白的人生,不由得自言自語道:“我已經很久沒寫作了。”

柳賢江說:“也許是你對某些東西太失望了。當你覺得不得不和這個世界發生點什么時,你一定會感到不吐不快,寫作還不是順理成章的事?”柳賢江很嚴肅地望著黑明,“也可能你正遭遇瓶頸,不過這不打緊,黑明老師,從你的言談中,看得出來你有心事,心里的疙瘩解開了,你的瓶頸期也就過去了?!?/p>

他說得好像比黑明還要了解自己,不免讓黑明有點心虛。他的話好像在理,但只要黑明愿意,其實很容易就能反駁。不過黑明無意這樣做,他安靜地對付著桌上的飯菜,顯得心事重重。柳賢江還在侃侃而談,他卻一個字也聽不進去。直到一頓飯即將結束,他還有點心不在焉。

餐廳里快沒人了,黑明才突然想起要辦的正事。借著柳賢江興意正濃,黑明告訴他稿件留用,但結尾需要修改的事。

“是嗎?”柳賢江說,“我還以為你們不會用那篇,可惜了可惜了。”

“有什么問題嗎?”

“當時你說故事老套,要看另外的小說時,我以為那篇不會用,就給了別的雜志社,結果他們當即就決定發表,現在估計已經發排了?!?/p>

“哦——這樣啊。”那種矛盾的感受再次涌上心頭。

說到底,還是自己處事不夠謹慎。現在好了,他們雜志社終于發表不成這篇小說了,他也再次成了無稿可編的編輯。

柳賢江建議他再看看另外幾篇,也許更適合些。他沒有吸取這個教訓,浮皮潦草地應著,連句謙虛的話也沒有。離別時,外面又下起了小雨,他沒說感謝,向柳賢江揮了揮手,便一頭扎進雨里。

黑明回到出租屋,女友還沒回來,他早已見怪不怪,就好像女友比他先回才是件新鮮事。

他坐下來,翻開筆記本。其實他并沒有多么強烈的情緒,也沒有什么好的靈感,沒到非寫不可的地步,但他專心致志地埋著頭,筆尖指引著他,在紙上沙沙游走。當一陣睡意悄然襲來,脖頸僵硬酸痛時,他才驚訝地發現,自己居然寫了密密麻麻五頁紙。

好壞暫且不論,光是這個效率,已經讓他大受安慰了??磥韺懽鲗λ圆皇遣荒?,而是被多年的自我否定和蹉跎給荒廢掉了。

他滿足地上床躺下,睡前習慣性地看了看微信。初中同學群顯示有上百條未讀消息。其實他平時并不太關注這個群,初中的記憶如此久遠,那些曾經的面容早已模糊,名字和樣貌也對不上號,何況閱歷、工作和生活不同,大家并沒有什么共同語言,他都不記得是什么時候被誰拖進群的了。通常情況下,他都會直接刪除微信群的消息,但這次他點了進去。

群里好像在說誰去世了。他傷感地想,才三十三四歲的年紀就英年早逝,世上最悲哀的事也莫過如此吧,和逝者比較起來,自己還是幸運的。

他滑動聊天記錄到最前端,原來去世的不是同學,而是他們的老師。他的記憶一下就被拉回到了二十年前。

初二的上學期已經開學一段時間,他們的班主任卻突然辭職。一連兩個星期,他們都沒有班主任,也沒有語文老師。就在大家都以為不會有老師來接替時,一天下午,講臺上來了一位年輕的女老師。她一邊在黑板上寫下“鄒蓉”兩個字,一邊做自我介紹,說你們可以叫我鄒老師,也可以叫我鄒蓉。鄒老師面容姣好,不但男生喜歡她,女生也都心服口服。

學校的宿舍不夠用,于是給鄒老師在學校附近租了房子。鄒老師的出租房離黑明家不遠,同在一條巷子里,鄒老師住巷子正中間,黑明家在巷尾。在每天上學和放學的路上,經過鄒老師的窗戶,黑明都有一種莫名的欣喜。

由于離得近,又順路,有時放學,鄒老師會讓黑明幫她抱作業本。鄒老師走在前面,黑明緊跟在后面,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清香,黑明知道那不是香水的氣味。

走進鄒老師的屋子,那種清香立時將他包裹,他不敢看鄒老師,突突地心跳,很慌張,他放下作業本便飛快地離開了……

黑明在群里發了一條消息:“這么年輕怎么突然就沒了?”

過了好久才有人回:“是啊,鄒老師才四十多點。”

又有人說:“聽說是乳腺癌,從發現到她走,不到半年時間。留下兩個女兒,小的還在上幼兒園。”

黑明恍惚了一會兒,再看群消息,大家已經開始接龍參加鄒老師追悼會的名單。要是離家近,他大概也會毫不猶豫地參加,眼下卻只能作罷。

他在床上半天無法入眠,又想到了那些帶著清香的往事。

房門口傳來鑰匙插進鎖孔的聲音,女友回來了,已經過了凌晨一點。

她見屋里還開著燈,黑明半躺在床上,于是淡淡地問:“還沒睡?”她的頭發有些散亂。

黑明冷哼道:“加到這么晚啊?”

“沒辦法,最近事情多?!?/p>

“老這么加班也不是辦法。”

“那怎么辦?你養我?”

黑明不作聲,換了個背對著她的睡姿。

女友打了個哈欠,不知是真打還是裝出來的。

“太困了,我洗洗睡了?!?/p>

女友去了廁所,很快傳來花灑淋浴的聲音,像黑明一貫喜歡的雨聲。

她洗過澡,吹完頭發就上床睡了,但是黑明一點睡意也沒有。

他下了床,躡手躡腳地來到廁所。在一堆衣服里翻到女友的內褲,他本想立刻去質問女友,但最后忍住了。他將內褲放到女友那邊的床頭柜上,故意把褲底翻開,并清空了床頭柜上所有其他的物件。他想到女友醒來,一眼就能看到這不貞的證物,心中便猶如勝利者般得意起來。

早上鬧鈴響過之后,黑明還不想睜眼。想到一睜開眼,就要面對工作和生活的一地雞毛,就感到深深的壓抑。不知雨是否更大了些,還是早就停了。要是一直這么不緊不慢地下著多好,迷蒙山河大地,滋養世間草木,他真情愿做一棵不知名的草。

黑明起身,見女友背對著他坐著。

他正好奇女友怎么還沒去上班,女友先開口了:“你什么意思?”

黑明這才想起昨晚自己的那番操作,他的目的達到了,他有足夠的底氣:“這話該我問你吧?”

“你想說明什么?我生活不檢點?對你不忠?”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p>

“神經!”女友冷笑道,“就一條沒洗的內褲,至于嗎?你以為你是誰?神探福爾摩斯?”

“我什么都沒說?!?/p>

“什么都沒說?這不明擺著懷疑我嗎?你就這么沒自信?”

“你承認了?”

“承認什么?”

“你在外面有人?”

女友氣呼呼地點著頭:“好吧,我在外面有人,還不止一個。我每天根本沒加班,我都去勾引男人了。你高興了吧?”

“你挺有能耐?!?/p>

“那可不,你這種人我都看得上,還會缺幾個男人?”

“你還真不以為恥,在你心中我們這算什么?”話一出口,黑明就覺得自己在氣勢和格局上都輸給女友了,自己不像是質問,反倒有點像怨婦。

“拜托,我們還不是夫妻,最終也成不了夫妻。”女友越說越氣,“你不認可我們那兒的規矩,我的家人也不會遷就你,所以我們不會有結果,我們什么都不算?!?/p>

黑明拿最難聽的話刺激她:“所以,我這算是白睡了?”

女友突然朝他臉上重重地扇了一巴掌,怒吼道:“你是我遇到過的最小氣的男人!”

臉上火辣辣的,黑明卻一點不覺得卑微。他沒事似的去洗漱,對著鏡子理了理額前的頭發。然后他拿上包,準備出門上班。

“我們完了,是吧?”女友仍坐在床邊。

“完了,徹底地完了?!?/p>

“那拿上你的東西滾吧!”

黑明硬氣地說:“不需要了,你扔了吧。”

他下了樓,若無其事地走在陰郁的清晨。

乘公交車去地鐵站的途中,黑明想著和女友在一起的這些時光,有過激情,有過溫存,但他就是不確定他們之間有沒有愛。她愛不愛他不得而知,他對她的感情,現在自己也拿捏不準了。

手機振動了一下,他以為是女友,打開手機才發現是初中同學群,然而他并不失落。有人發了一張照片,說是畢業十八周年聚會時,和鄒老師的合照。當然,還有些華而不實的感慨。初中畢業之后,他和同學之間的聯系不多,到北方上學工作,就更沒有什么聯系了,所以同學聚會他一次也沒參加過。他湊近認真地看了看,甚至放大了照片。所有人的面孔都那么陌生,就像從來不認識一樣,不過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了鄒老師。她站在正中間,臉蛋微紅,有桃李滿天下的自豪與滿足,也有點無所適從的局促。照片上的鄒老師要氣質有氣質,要氣色有氣色,可是誰會想到,再過兩年,這鮮活的生命會變成一抔黃土。

黑明越看越覺得鄒老師和女友居然那么相像,面孔、表情、身材,哪哪都像。難怪第一次看到女友,會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不知為何,他的眼里立刻盈滿了淚水。

要是能回去送送鄒老師該多好?;氐接肋h雨水充足的南方,借此機會,重溫小巷的幽寂,漫想撲鼻的淡淡清香,再沉重的內心,也會變得無比輕盈。

黑明到編輯部還未坐定,主編通知他們開會。

通常他們開編輯會議,都是在主編辦公室,你一言我一語,像是閑扯。但是這天,主編說到會議室開會。他們統共也才八個人,編輯部三個,發行部和廣告部各兩個,外加主編,但不見老魏。會議室是和旁邊另一家公司合用的,平時大家都很少開會,桌椅上有一層薄薄的灰塵。

“開個短會,雖然短,但很重要?!敝骶幷f,“由于魏主任將到其他雜志社高就,所以涉及一些工作上的調整?!?/p>

老魏要去別的雜志社?難怪不見他,黑明感到非常驚訝,但看大家的表情,好像是件稀松平常的事。

主編拿紙巾擦了擦面前的桌子,接著說:“等兩天會有新同事來接替他的編輯部主任職務。魏主任經驗豐富,他走了,編輯部的壓力會很大,所以我們還得再招一名編輯。”主編突然話鋒一轉,“新編輯到位后,接替黑明的責任編輯,到時候黑明做文字編輯,負責所有的文字統籌。”

主編的聲音不高,但黑明覺得臉上像挨了一巴掌,比早上女友下手還要重,滾燙感直延伸到耳根、脖頸。從責任編輯到文字編輯,聽上去都是編輯,但差別是不言而喻的。他漸漸地低垂下腦袋,不敢看別人的臉。

主編說:“魏主任對雜志社的貢獻很大,晚上給他準備了個歡送宴,大家都要參加啊?!?/p>

散會后,大家都往各自的辦公室走,黑明卻還低著頭坐在那里一動不動。

“怎么了?”主編問黑明,“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黑明點了點頭,又趕緊搖頭。

主編朝身后看看,確定大家都走了,才更加放低了聲音說:“讓你做文字編輯,是我思考了很久的決定。你對細碎文字的把握比對一篇稿子的把握更好,這個職位對你更適合?!?/p>

黑明點了點頭,還是不言語。

“要是有什么想法,你大可以說出來。”主編拿出一支煙點燃,“如果你不愿意做文字編輯,也可以到廣告部?!?/p>

黑明心想,主編還不如直接說他不適合做編輯,拖了雜志社和小說版面的后腿。有時候,話說得直接些,反倒更能讓人接受。

“我再想想?!焙诿髡f。

“好好考慮一下,我等你回話?!?/p>

黑明本來是要認真權衡的,但是一整天都在想老魏的不辭而別,老魏不在了,最關照他、最和他談得來的人走了,他在編輯部的日子將會非常煎熬;他還想到女友,想到早上的那場風波,看來他們真的完了,倒也沒太多不舍,只是覺得慣常的生活一下發生了改變,往后他要如何妥善應對?

他想主動給女友發個信息,又覺得誰先開口誰就妥協了,成了事實上的輸家,而且他也沒想好要跟她說些什么。后來,他抱著試一試的心態,給老魏發了條QQ消息。

他說:“魏主任,怎么突然就走了?”

過了十來分鐘老魏才回他:“其實決定離開已經快半年了,只是沒張揚。人挪活,樹挪死。到權威的雜志社試試,我想應該會有更多可能性?!?/p>

黑明說:“祝賀你魏主任?!?/p>

老魏說:“叫魏副主任吧,我現在只是編輯部副主任,不過這里各種條件、施展的空間比原來好多了?!?/p>

黑明挺羨慕老魏,心中泛起陣陣酸楚。

老魏說:“要是這里以后還要編輯,你也一起過來吧。”

黑明說:“謝謝魏主任!”

他的感謝是由衷的,即便老魏也許只是隨口說說,但至少讓他覺得在這座城市不是那么孤獨。

快下班的時候又下起了小雨。

看到雨,黑明就感到了安慰,他真想去雨里跑幾公里,或者一直跑下去。要是就這么跑下去,會不會跑回從前,跑回南方,跑回小巷?綿密的細雨里,會不會看到正當年華的鄒老師,正往防護欄上晾花花綠綠的衣裳?

他拿出手機,給女友發了條微信消息——有緣再見??砂l出的消息前面顯示了一個紅色的感嘆號,女友把他拉黑了。他準備給她發條短信,但想想還是算了。

黑明走出編輯部,來到主編辦公室。

主編抬頭看了看他,又低下頭翻看桌上的雜志。

主編問:“這么快就考慮好了?”

黑明支支吾吾地說:“我可不可以請幾天假?”

主編重新抬起頭:“請假?為什么要請假?”

“老家的親人去世了。”

“你要回老家?”

“她對我很重要?!?/p>

“回去幾天?”

“一天就行,但加上來去,至少要三天?!?/p>

“給你四天假,五天也行”,主編表現得非常大方,“順便抽時間想想我上午給你說的?!?/p>

“謝謝主編!”

黑明已走到門口,主編突然問:“晚上的歡送宴呢?”

“可能去不成了?!焙诿鞅M可能地表現得無可奈何。

“好吧”,主編點點頭,“我會給魏主任解釋一下,不過你最好還是給他打個電話?!?/p>

黑明走出寫字樓,頓時感到從沒有過的輕松。他從手機上輕而易舉地就訂到了火車票,晚上十點半發車。他在雨里小跑起來,內心充滿渴切。

乘地鐵到達火車站時還不到六點半,如何打發四個鐘頭的時間是個問題。他在朋友圈發了條訂票截圖的動態,又把截圖發進了初中同學群,很快引來昔日同學的贊揚。說來既好笑又諷刺,上學的時候,他并不是鄒老師的好學生,現在鄒老師去世了,他卻成了同學們口中鄒老師的得意門生。

黑明在火車站旁找了家快餐店。正當他拿起筷子時,電話鈴響了。他以為是哪個初中同學打來的,但拿出手機發現是女友。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點了接聽鍵。

女友在那頭情緒激動地大聲叫囂:“你有病??!”

黑明語氣平和地問:“怎么了?”

“你這是要干嗎?”

“回老家啊?!?/p>

“回老家干嗎?”

“回去奔喪?!?/p>

“黑明,我沒想到你是這種人?!?/p>

“真的,真的有人死了。”

“給你半個小時,你不回來我們就真的完了?!?/p>

黑明沉默了一會兒,小聲說:“我們不是已經完了嗎?”但他發現女友已經掛掉電話了,也不知道她聽到最后這句話沒有。

黑明心安理得地大口吃著東西,但越吃越覺得味同嚼蠟。這時音響里響起陣陣熟悉的旋律,他想了好半天,才聽出是Simon & Garfunkel的一首經典老歌“The Boxer”。

黑明放下筷子,安靜地欣賞起來。可他再怎么裝作鐵石心腸,也無法真正做到心如止水,眼淚終究還是很不爭氣地流了下來。然而他還在硬撐,他吸了吸鼻子,清了清嗓子,隨著感傷的旋律輕聲哼唱起來——

In the clearing stands a boxer

and a fighter by his trade

And he carries the reminders

of ev'ry glove that laid him down or

cut him till he cried out

In his anger and his shame

“I am leaving,I am leaving.”

But the fighter still remains

作者簡介:羊亭,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巴金文學院簽約作家。在《山花》《滿族文學》《青年作家》等刊物發表小說近百萬字。出版長篇小說《青春祭》《藍山》。有作品入選年度選本并被翻譯為英、法文。

(責任編輯 杜憲)

郵箱:597835151@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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