誓言

黃春麗

對于學小汽車、考小汽車駕照的事情，我一向是持排斥的態度。我甚至許下誓言：這一輩子都不會學小汽車，都不會考小汽車駕照。

一

一九九五年，我十五歲，正讀初中。有一次放假，我同父異母的哥哥開著他購買的二手皇冠牌小轎車回來了。別看那只是一輛普通的二手皇冠牌小轎車，但在當時，也要二十多萬元，完全可以跟現在的奧迪、寶馬、奔馳相媲美。當時，我們鎮上很少有人買得起小汽車，都是以騎自行車為主，摩托車在當時也是剛剛興起，我記得當時最流行的摩托車是嘉陵摩托車。

我同父異母的哥哥，自小聰穎勤懇，高中畢業后，因抓住了大好時機，跟人外出搞基建，賺了一大筆錢，做起了建筑老板。人有了錢，就開始注重提升自己的身份和地位。我這個哥哥也一樣，為了證明自己是一個有實力的老板，咬咬牙，狠心從自己的積蓄中拿出二十多萬元，從一個與他同行，但已經破產的老板那購買了那輛七成新的中配皇冠牌小轎車。果然，那輛皇冠牌的小轎車為我哥哥爭了不少光。哥哥開著他那輛小轎車回到村里的時候，鄉親們都趕來看熱鬧，圍著他的小轎車看、轉、摸。鄉親們都夸那輛小轎車漂亮、氣派，說我哥有出息了，再不是當年村里的那個少年了。哥哥聽到鄉親們的夸獎，心里像喝了蜜一樣甜，忙從挎包里掏出一沓人民幣，給圍觀在小轎車旁的老人小孩發了個遍，直到現在，我在縣城碰到老家來的鄉親，依然有人說，他小時候領到過我哥哥發的紅包。

當時，哥哥開回來的那輛小轎車是黑色的，黑得發亮的那種，而且車頭上的那個金色小皇冠在陽光的照耀下顯得特別璀璨，讓我也對這輛小轎車充滿了好奇，所以當哥哥提出要帶我到鎮上去玩時，我高興極了，滿口答應。這是我第一次坐小轎車。可是當我真正坐上那輛小轎車的后座，待哥哥關好車門，發動車后，我立刻后悔了。瞬時，我覺得頭昏腦漲，車上的汽油味讓我覺得十分不舒服，胃酸一直往嘴里涌，加上當時的路面全是坑坑洼洼的泥路，一路顛簸，讓我終于忍不住要吐了，我忙打開車窗往外吐，食物殘渣一股腦地全被吐了出來，有些還落在了車窗外的玻璃上，順著玻璃往下流，夾雜著一股酸臭味。當時我顧不上看哥哥鐵青的臉色，我只知道，我頭很暈，胃很難受，黃膽水都要吐沒了，我最想做的事是立刻下車，以后再也不要坐小轎車了。而我就是從那時候起，對坐小轎車有了深深的恐懼。

二

我高中離家并不是很遠。從我們鎮上坐班車到學校，只要二十多分鐘，但這二十多分鐘也讓我感到恐懼，每次坐車前，我都會提前準備好一些橘子皮、風油精、塑料袋之類的東西。幸好，班車的空間比小汽車大了三四倍，空氣流通快，不那么容易暈車。但每次坐車去學校的時候，我還是要習慣性地將一塊橘子皮含在嘴里，或將風油精往額頭上擦，麻辣的感覺讓我多多少少覺得舒服點，而且車上的汽油味聞起來也確實沒有那么難聞了。有時運氣好，我能支撐到學校附近的停車點也沒有嘔吐。假如運氣不好，車顛簸得厲害，我中途就要嘔吐了，這時候，我提前準備好的塑料袋就派上了用場。

我高中畢業后，考上了市里的師范學校，我們家也從村里搬到了縣里，當時從縣城坐班車到市里也是半個小時。經過高中三年坐班車往返于家與學校的鍛煉，我的體質好了很多，坐短途班車只是頭暈，一般不會再吐了，但每次坐班車，我依然感到害怕，我自認為可以步行或騎自行車能來得及的，絕對不愿意坐小轎車或班車。

二○○五年，大學畢業后，我進了鄉鎮的一所初中任教。家人給我購置了一輛本田女士車，作為我上下班代步的工具。當時開小汽車的人并不是很多，一輛本田女士車也要一萬多元，而我每月的工資僅有六百元，能擁有一輛五羊本田摩托車已經是相當不錯的了。經過一個月的練車考證，我順利拿到了摩托車駕照，一想到以后都不用坐班車出行，再不用聞到那令人作嘔的汽油味，我開心極了。

二○一二年，我因為自己的公鴨嗓，不想再誤人子弟，頂著家人的壓力，在愛人的支持下，毅然辭去了教師的工作。后來，我在市里的商會工作過，也在市里的建筑公司待過，那輛本田女士車一直陪伴在我左右，直到二○一八年，它才最終到了報廢年限，光榮地完成了它的使命。

二○一五年，街上的小汽車到處可見了，甚至發展到一般家庭都能購置了。期間，身邊的很多親戚朋友，都學會了開小汽車，考取了駕照。他們也鼓勵我去學小汽車，說自己有車可方便了，比如接送孩子不怕日曬雨淋了，老人身體有什么不適，也可以及時送醫了，自己上下班也方便了，而且什么時候想去旅游，隨時可以出發等，盡管親戚朋友在我面前把學會駕駛小汽車的好處說得天花亂墜，但一想到年少時坐車的經歷，我依然心有余悸，最終也鼓不起勇氣去學。

二○一七年，愛人考取了駕照，我們購置了一輛十多萬元的日系豐田。我當時笑著對愛人說，你會開車就行了，我不用學了，以后家里有什么急事，你負責當司機就可以了。愛人滿口答應，但我看得出來，愛人還是希望我自己學會開車。因為愛人是獨子，我們雙方的父母年紀大了，又有孩子要照顧，只是愛人包容我，不喜歡強迫我去學不喜歡的東西。

三

二○一六年，七十多歲的父親因患冠心病、高血壓、腦梗塞，裝了六個支架，身體狀況一天不如一天。我每月都要坐班車到市里幫父親取藥。后來，母親也摔傷了腰，也患上了高血壓、眼疾、風濕病、老慢支等，經常要上醫院治療。而我雖然兄妹眾多，但是真正能在父母身邊照顧的，只有我和一個姐姐，而我和姐姐的孩子都還小，有時照顧得了老人，帶不了小孩，帶得了小孩，又照顧不上生病的老人。每次父母生病，都是姐姐開車，我與父母坐在車的后排去醫院，日復一日，在照顧父母的問題上，我們之間終于發生了不愉快的爭吵。當時，我就萌生了要學小汽車、考駕照的念頭，我想，只要我學會了開車，我就可以獨自帶父母上醫院看病了，我就可以減輕姐姐的壓力了，這樣，我們之間就不會因照顧父母的問題再爭吵了。

二○二一年，婆婆得了腦膜炎，在縣城的醫院查不出來，看著婆婆年紀那么大，還頭疼得大哭，我們做家屬的，極力要求轉上一級醫院治療。當時因為愛人是老師，帶著一幫學生，抽不出空來，公公耳背，也幫不上忙，我只能申請救護車進行轉院。在婆婆住院期間，我每天都從縣城坐班車到市里的醫院探望，這樣來來回回的，讓我感受到的不僅僅是頭暈，還有說不出的累。

婆婆出院后，我終于宣布要去駕校報名學小汽車、考駕照了，當時家人都驚愕得不得了，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說：“你不怕暈車了嗎？”

“怕，但怕也要去學。”我大聲地說。

雖然當時我回答得那么堅決，但是我心里是非常擔心的，畢竟我已經四十多歲了，現在才考駕照，感覺有點晚，而且現在考取駕照的條例，一年比一年嚴格，我真擔心自己拿不到駕照，白白浪費自己學車的時間。因此，我到駕校報名時，特地問了業務員：我年紀這么大，會暈車、零基礎，能學會嗎？

業務員說：放心，自己開車是不會暈車的，只要你勤練習，我們一定能教會你開車。

連我自己也沒想到，當年那個因為怕坐小轎車暈車，曾表示一輩子都不會考駕照的我，會在老人生病，需要照顧的問題上，打破自己曾經許下的誓言，在不再年輕的年紀里，那么決絕地報名去考駕照。

（責任編輯 劉月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