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雪華 王超
《馬橋詞典》初刊發于《小說界》1996年第2期,該小說曾被海內外著名學者推選為“20世紀華文文學百部經典”之一。小說以作者曾下鄉工作生活過的湖南汨羅為取材地,以其風土人情為素材,展示了一幅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富有歷史感的湖南鄉村生活長卷。小說中的敘述者“我”是一個下鄉青年,小說以“我”的視角對馬橋世界進行了全面透徹的描寫,并以“詞典”的形式將其統一起來。學界曾對該小說倍加關注,對小說的文體創新、語言觀念、藝術手法、主題思想、人物形象等方面都進行過一系列研究,但對人物形象的研究成果較少。在小說中,出場的有名有姓的人物大約有三十多個,其中描寫最充分的有馬鳴、萬玉、鹽早、兆青、本義、鐵香、水水等。這些人物體現了“馬橋”,傳達了“馬橋”的生存形態。普列漢諾夫指出:“藝術既表現人們的感情,也表現人們的思想,但是并非抽象地表現,而是用生動的形象來表現。藝術的最主要特點就在于此。”因此,筆者借助文本細讀的方法,對小說中的幾個典型形象加以探究,以揭示作者熔鑄在這些人物形象中的深層意蘊。
一、特立獨行、遠離世俗的馬鳴
馬鳴是《馬橋詞典》中一個別具特色的人物,在小說中,和他相關的詞條有“神仙府(以及爛桿子)”“科學”“楓鬼”“隔鍋兄弟”等。馬鳴是馬橋有名的“爛桿子”,他常年居住在一幢破敗不堪的老宅里,這幢老宅被當地人戲謔地稱為“神仙府”。馬鳴從不工作,食無定時,在馬橋人眼中,他是個異類。比如在吃上,他認為大魚大肉都不是好東西。他覺得,魚食糞,濁;豬蠢,傷才思;牛笨,折靈機;羊怯懦,損膽魄。你要問他吃什么,他又覺得天地之大,什么都可以吃,“蝴蝶有美色,蟬蛾有清聲,螳螂有飛墻之功,螞蟥有分身之法,凡此百蟲,采天地精華,集古今靈氣,是最為難得的佳肴”。在住上,他也與常人相異,他時常睡在屋外,有時盤在檐下,在時盤在井邊。他認為,“睡在屋外上可以通天氣,下可以接地氣,子時納陰中之陽,午時采陽中之陰,是最補身子的”。他把夢看得十分要緊,他可憐世人“只活個醒,沒有活個覺”。這些話,被馬橋人當作瘋話、笑話。雖然馬鳴的生活習慣與常人迥異,但可以看出馬鳴是有自己的生存之道的。他追求逍遙自在,時常登高望遠。村里人笑他無所事事,他笑村里人終日忙碌,一輩子苦若牛馬。他不吃嗟來之食,也不喝村里的井水,對村主任羅伯派人給他送來的糧食,他也堅決不收,認為人民群眾的血汗不可拿來送人情。對于村里的活動,他也一概不參與。
可以說,馬鳴是一個游離世外的邊緣人,他是作為正常生活于馬橋的村民的對立面出現的,他遠離公眾,不愿隨波逐流,身上既有一絲酸腐之氣,又有一絲老莊遺風。作者將這類人物加以筆墨,并將其置于與其他人物完全同格的地位,蘊含著作者對這類人生存形態的關切,他們是被社會所忽視的一個群體,正如小說中所說,“他們是這個世界里已經坍縮和消失了的另外一個世界”。
二、喜歡唱歌、倔強善良的萬玉
“覺覺佬”“哩咯啷”“龍”“下”(以及穿山鏡)等,是關于萬玉的詞條。萬玉是馬橋老一代的傳統農民,他沒有胡子,眉毛也極淡。馬橋人喜歡唱歌,萬玉是馬橋最會唱歌的人,他喜歡唱覺覺歌,也就是調情的歌。因為一些原因,在當時,馬橋的發歌內容受到限制。萬玉在很多事情上不堅定,但在唱歌上卻相當認真。有一次,上級領導讓馬橋的宣傳隊去縣里參加匯演,其中就安排了萬玉去唱,這是個難得的機會,能夠免費去縣城參觀,但萬玉鐘情于覺覺歌,始終不接受關于鋤頭的藝術與鏟草皮、撒牛糞之類的歌詞,最終選擇放棄機會,沒有去參加表演,為此還受到領導的臭罵和處罰。此外,萬玉喜歡混在女人堆里,用一些粗鄙的話和女人說笑,也常常替女人打抱不平。有一次,萬玉看見志煌打老婆,便上去勸解,結果自己卻挨了揍。他自己本身是個“相公身子”,十分怕疼,但卻總是一次次、無一例外地為女人出頭。萬玉有一個禁忌,是不許別人罵他“龍”,一旦蒙受這種侮辱,他就要跟對方拼命,不知道什么原因。后來萬玉在貧病中去世,死的時候家徒四壁,身邊一個親人也沒有,直到此時,人們才發現萬玉是一個沒有“龍”的人,不具備男性的生殖能力,這使萬玉的命運含了一絲難以訴說的悲哀。總的來說,萬玉身上既有老一代農民的缺點,但更多的是具有人性的閃光點。在馬橋這個地方,女性一直是不受重視的,萬玉對女性所表現出來的關心,正體現了其本性的善良,而其悲劇性的遭遇,反映了底層農民生存的艱難情狀。
三、任勞任怨、沉默卑微的鹽早
鹽早是《馬橋詞典》中被塑造得最令人同情的底層農民形象,在書寫這個人物時,作者傾注了深厚的情感。小說中和他相關的詞條有“漢奸”“冤頭”“紅娘子”“渠”等。鹽早是家里的長子,父親茂公曾是漢奸,因此,鹽早打小也被馬橋人視作漢奸,而祖娘又是個蠱婆,因此,鹽早一直覺得自己低人一等。平時他不愛說話,只是賣力地為別人干活,“起屋的時候他就拋土磚,出喪的時候他就抬棺材,累得下巴總是耷拉著,合不上去,腿桿上的青筋暴成球,很是嚇人”。鹽早為別人干活是不圖回報的,他是個非常記恩的人。有一次,村里人幫他家修整茅屋,為表示感謝,他百般懇求大家去家里吃飯,雖然大家因為擔心他祖娘放蠱,只去了幾個下鄉的年輕人,但是鹽早仍然十分感激,從此一直為他們挑柴。多年后的“我”回到馬橋,留給了鹽早妻子二十元錢,鹽早得知后,為此特意挑了一擔柴,走了十多里路送給住在接待所的“我”。此外,鹽早還是一個非常孝順的人。鹽早的祖娘性子古怪,常喜歡和鹽早對著干。比如喊著要吃酸蒜頭,給她找來后又變卦說要吃鍋巴,鍋巴吃完了又抱怨說自己什么也沒吃,責怪鹽早要把她餓死。雖然如此,鹽早也始終任勞任怨地照看著這位老人,“一看見她賭氣絕食什么的,就會急得團團轉,額上的青筋暴突”。然而這么一個吃苦耐勞、善良孝順的人,卻因為長期超負荷勞動以及心理的自卑,最后變成了一個“牛啞啞”,也就是啞巴。
有論者曾說:“韓少功一直在馬橋世界里追尋著‘人’的主題。在綿長而苦難深重的世界里,到底要建立什么樣的人格,可能建立什么樣的人格?我們或許在鹽早那里,能夠得到豐富的啟示。”在小說中,人們目睹了鹽早悲慘的一生,但不管是來自身體上的負重,還是精神上的摧折,鹽早都沒有因此放任自流,而是始終保持著質樸善良的品性。可以說,這個人物身上閃耀著人性的光輝。同時,這個人物形象隱含著作者對那個時代的關注,寄托了對底層勞動者艱難處境和不幸命運的深切同情。
四、美貌風流、放縱大膽的鐵香
在《馬橋詞典》中,關于女性的書寫并不是很多,而鐵香算是其中用筆最多的一個。有關她的詞條主要有“神”“不和氣(續)”“背釘”“根”“打車子”等。鐵香是長樂街丐幫頭子戴世清的女兒,戴世清后來死在了牢中。父親死后,家道敗落,鐵香受不了上級部門的管制、母親的哭泣,以及鄰居小染匠的糾纏,于是離家出走并發誓要找個大人物做靠山,然后她來到馬橋,找到了本義,并嫁給了他。鐵香長得十分漂亮,馬橋人認為漂亮女人有一種有害的氣味。自從鐵香來到馬橋后,村里的黃花全死了,復查家的一條狗發瘋了,而豬也不上架了。另外,鐵香身上有著自由與放縱的天性,她時常會做出一些有違常理的事來。比如,她不像馬橋的女人一樣,極力掩蓋自己的女性化特征,而是要宣揚出來,甚至來了例假也會吆吆喝喝。她不大樂意和女人打交道,喜歡混跡在男人堆里,并讓男人為她做各種事情。比如摔倒了,她會讓這個人給她拍灰,那個人給她挑刺,讓一群男人圍著她。據傳,她和小后生上街手拉過手,給煌寶偷偷做過鞋。盡管如此,馬橋人也無法想象她會和馬橋的“爛桿子”三耳朵私奔。三耳朵是村里兆青的二崽,因頑劣被趕出家門,馬橋的女人完全看不上他。可以說,鐵香在小說中是一個典型的叛逆的女性形象,她完全沒有按照傳統文化為婦女所設定的形象去生活,她對傳統倫理秩序的反叛以及對愛情孤注一擲的追求,體現了她既放蕩又狂熱的野性。而當時的農村女性多屬于“沉默的大多數”,在生活中習慣順從和忍受,這個形象則展示了與那個時代大多數女性截然不同的另一種生命狀態。
五、不修邊幅、精神錯亂的水水
在《馬橋詞典》中還有一個人物是值得注意的,那就是“水水”。小說中關于水水的詞條有“貴生”“賤”“夢婆”等。水水本來是平江縣有才有貌的女子,嫁到馬橋,生了孩子后便落下了腰疾,嗓子也壞了,從此整個人變得衣著隨便、蓬頭垢面起來。“大襟扣沒什么時候扣好過,總是塌下半邊,一個匆忙起床的樣子”“好幾次,她出門撈豬食,胯骨兩邊甩,踏一雙男人的破套鞋,沙啞著嗓子‘呵嗬呵嗬’地趕菜園里的雞,褲襠里紅紅的月水印漬都被路人看見”。水水有一個兒子叫雄獅,一次雄獅到坡上挖蛇洞,結果不小心挖到一顆炸彈被炸死了,這讓水水痛不欲生,從此之后,她從一個邋里邋遢的正常人變成了一個精神錯亂的病人,馬橋人將其稱為“夢婆”。她“臉上常有飄忽不定的笑,而且見不得薯藤,一見就要把它連根拔,似乎她相信兒子就躲在地下”,此外,她一見月光就會渾身發抖,把頭巾反復戴上又摘下。由于瘋病愈發嚴重,丈夫志煌與她離了婚,水水被接回了娘家平江。多年后,“我”回到馬橋,因好奇水水的情況便又問起,然而人們對“我”不了解水水的情況感到不可思議。原來水水變成了名人。那段時間,鄉下流行買彩票,傳說精神病人對彩票的預測十分靈驗,于是人們四處尋找這些病人,乞求他們指示中獎號碼。據說水水在精神病人中十分出眾,幾乎屢測屢中,她的名氣因此被廣泛傳播。
水水這個形象,反映了那個年代部分農村女性的生存情況。在馬橋,女人們總是目光低垂,很少有干凈的臉和手,也很少有鮮艷的顏色,實際上,當時的廣大農村女性均是如此。水水是這些女性的典型代表,她的邋遢形象,除了和社會角色的變化有關之外,文化傳統和環境也是原因之一。而當水水成為精神病人后,卻受到了人們的重視和追捧,這足以看出在那個時代,馬橋中的一些人的無知與蒙昧。
六、結語
作為生活的長卷畫,《馬橋詞典》以“詞目”的形式,為讀者展示了一個繽紛多彩的鄉土人物畫廊。韓少功自己曾說:“作家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但最重要的一點是要從底層看,看最多數人的基本生存狀態”“人可以向上看,但如果所有的人在所有的時候都向上看,這就與我們整個人類文明的精神背道而馳。不管是宗教,還是哲學、文學,從來都離不開一種悲世情懷,都需要向下看,看到弱者的生存”。在《馬橋詞典》中,作者將目光置于鄉土生活——鄉土的人情與民間的苦難,并對鄉土人物進行了生動活脫的描寫,比如特立獨行、遠離世俗的馬鳴,喜歡唱歌、倔強善良的萬玉,任勞任怨、沉默卑微的鹽早,美貌風流、放縱大膽的鐵香,不修邊幅、精神錯亂的水水,這些人物被塑造得有血有肉,“各自體現著其個性的意義和生命的價值,以及那種特定歷史背景下的人的悲劇性內涵”。通過對《馬橋詞典》中幾個典型人物的分析,人們看到了作者心靈深處所蘊含的對于人的生存狀態的關切,對于文化秩序與價值觀念的剖析與批判,以及對民族命運更深層次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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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項目:本文系2021年度海南省高等學校教育教學改革研究重點項目“《外國文學》課程思政元素挖掘與立德樹人創新實踐模式研究”(項目編號:Hnjg2021ZD-19)和2022年度海南省高校思想政治工作精品項目“高校外國文學課程思政育人體系研究”階段性研究成果。
(作者簡介:莫雪華,女,碩士研究生在讀,海南師范大學,研究方向:比較文學;<指導教師>王超,男,博士研究生,海南師范大學,副教授,研究方向:比較文學)
(責任編輯 肖亮宇)